野草记

作者: 赵丰

苦苣菜

苦苣菜也叫苦菜,或者苦苦菜。一个“苦”字,可能会令人生畏,但若煮熟,苦味尽无。但大多时候,碾儿庄人喜欢凉拌或清炒,那种微苦,他们吃着爽。怎么个爽法,没吃过感觉不到。菜就是要吃出一种味道来,清苦也是一种味,一种人生的味。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解释苦菜时说,苦菜,即苦荬也。家栽者呼为苦苣,实一物也。家里栽的苦菜叫苦苣菜,野生的叫苦荬菜。也就是说,爱苦菜的古人不仅去山下、田野“采苦”,还会在家里栽植苦菜。这就有点说人生了,胎儿一出世便是哭声,喻示生命的本质是苦,阅历至深的人可以体味得到。就说周作人吧,书房叫作苦雨斋、苦茶庵;书名也喜用苦:《苦茶随笔》《苦竹杂记》《苦口甘口》《苦雨斋序跋文》。中医也痴情于苦,若甜,就不是药了。

很难想到,苦苣入了《诗经》。《唐风·采苓》有句:“采苦采苦,首阳之下。”首阳是山,在山下采的“苦”就是苦菜。《邶风·谷风》里那个被丈夫抛弃的女子唱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苦菜,味道苦涩。荠,味道甘美。女子的意思是,苦菜虽然苦,但比起我的遭遇却像荠菜一样香甜。

野菜是要生存于野外的泥土里的,世人很少有在家里栽植苦苣的,李时珍所言,世人很少实践。

宋人邢昺吃过苦菜,他在注解《尔雅》时为苦苣菜做了定义:“叶似苦苣而细,断之有白汁,花黄似菊,堪食,但苦耳。”百度上称它为苣荬菜,多年生草本植物,野生于林下、山坡、平地田间、空旷处、山谷林缘或近水处,根圆锥状,垂直直伸,全形长椭圆形或倒披针形,茎空,叶呈锯形,有白汁,茎、叶嫩时可食,略带苦味,花开小满,舌状小黄花。

小满三候:第一候苦菜秀,第二候靡草死,第三候小暑至。《礼记·月令》:“孟夏之月王瓜生,苦菜秀。”秀者,繁茂也。真没想到,苦菜竟然进了节气的物候,是了不起的野菜。

春至,田埂上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绿色,苦苣破土而出,一两瓣叶芽,一场春雨之后叶芽丰满。即使无雨,粉绿带紫的叶片也会倔强地从裸露的泥土中露出头,这是春芽,碾儿庄人舍不得吃。等到叶片丰满,才洗净了蘸酱吃,此为生吃,是那种原生味,苦,也爽。苦也可以是美味,只要你喜欢,越是年事更深,越喜品其苦味。一般的人家是在清水中浸泡,去其苦味,水浸泡后的苦苣,嫩生生地舒展开叶子,接下来用沸水焯,看着菜叶在开水里打滚,几分钟后沥干水分,盛入盘,一副根白叶绿、清清爽爽的品相,吃之前加上蒜末、红椒丝、佐料,泼热油,入口初嚼,脆而爽口;再嚼,微苦;下咽,口舌馨香,香味怡人,那才叫一个清爽。

苦苣也可清炒,或下到面条锅里,也可做包子和饺子的馅。这是鲜食,若想长久吃,就做酸菜浆水,洗净鲜菜叶,沥水,进缸时入盐和佐料,封贮数日即可食用。一缸菜如果不起白花,可以吃数月。

城里人别说吃,怕是苦苣的面都没见过,它是地道的乡土菜。

鲜嫩苦苣是舍不得喂牲口的,等到叶子长老,人再不吃,用来喂家畜,猪、鹅、兔、山羊、鸭喜食青草,牛、马、羊适宜干草。

若入药,药典所言苦苣菜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主治主肠炎、痢疾、黄疸、淋证、咽喉肿痛、痈疮肿毒、乳腺炎、痔瘘、吐血、咯血、尿血、便血、崩漏。民间流传的药方有治肝硬化、朴蛇瘴、慢性气管炎、小儿疳积、对口恶疮、壶蜂叮螫、妇人乳结红肿疼痛。《本草纲目》言之长期吃苣荬菜,“轻身耐老”,“久服强力”。

长在泥土里的苦苣一点不起眼,苗不大,根却深,若是当草药采,需拔下它的根,这就很费劲,常常手指头被它的根液弄得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土,最好的法子是长铲刨去根旁的泥土,让根露出再铲下来。

古诗人采苦苣入诗,徐瑞有句“采苦南山下,载咏采苦诗”,南山、野菜、诗,算是惬意的生活。南宋词人周文璞曾任溧阳县丞,后隐居湖州弁山,存世《与弁山道士吟》:“采茗归来日未斜,更携苦菜入仙家。后园同坐枯桐树,仰看红桃落涧花。”携苦菜入仙家,我的理解是以苦苣菜为礼物,登门与道士品茶。张之洞也有这几句:“上山采苦菜,青青不盈筐。暮春茁寸玉,食之生清凉。”诗作背景不详,读来不知滋味。

泥胡菜

古诗云:嬉戏荒野,乘于莲座之上。翩翩叶梦,贯听根吮泥香。这说的是泥胡菜。论长相,其嫩苗莲座状,相似于蒲公英,都是长椭圆形的基生叶从莲座处向四方伸出,茎单生,长着稀疏的蛛丝微毛,纤细摇曳,倒披针形叶片,叶两侧有裂口,不同的是蒲公英叶片翠绿,泥胡菜叶片两面异色,正面灰绿,背面灰白,像落了一层灰,故有别名石灰菜。

论适应环境的能力,泥胡菜大约是野草里的佼佼者,山坡上、麦地里、小路边、沟渠旁,处处皆有,这就显出了它的普通。一夜春雨,河水泛清,柳芽萌绿,泥胡菜率先一步钻出泥土,总是与杂草混在一起,不细心,很难发现。

春日,最宜吃野菜。城里人讲究踏青,放风筝,放飞心情,挖野菜,却是乡下人迎春的礼仪,沐着春风,晒着暖阳,山间地头的野菜一一入篮,春天才算没白过。

与人一样,泥胡菜也期待春天。初春,它与荠荠菜一起出叶,碾儿庄人的菜篮里,一头是荠荠菜,一头是泥胡菜。洗净的泥胡菜一入沸水,表面的灰白变成墨绿,筷头捞起,有股淡淡的清香,有点菊叶的气味。故此,菊科大家族认领了它。

荠荠菜宜午饭下面锅,泥胡菜宜早饭就馍吃,做法是把焯好的泥胡菜粗粗切两刀放入盆里,放入生姜沫、味精、糖、醋凉拌。就其味道,它没有荠荠菜纯正,加糖后可取其苦味。除了做凉菜,也可炒鸡蛋。蒸包子,它也有用场,与春笋、腊肉、豆腐切丁,四菜混合做成馅料。还有一种吃法,把泥胡菜拌于红薯粉中,大火蒸,食之美味。长叶期也称莲座期,叶片柔软,气味纯正;开花期前茎秆脆嫩,水分多,纤维少,花蕾和幼苗依然可食,到了老叶期,就为家畜的优质饲草,全株切碎,煮熟喂猪,饲用价值更高。

泥胡菜别名甚多,叫法杂乱,有以动物命名的猪兜菜、牛插鼻、猫骨头、苦马菜;有以形色为名的剪刀草、绒球、田青、艾草、石灰青、糯米菜、石灰菜;也有的“苦”字出头:苦荬菜、苦蓝头菜、野苦麻、苦荬菜。苦,是其味。

其名带“菜”,无疑能食。在渐深的岁月里,江浙一带清明节有用泥胡菜做青团的习俗,做青团用的野菜有三:泥胡菜、艾蒿、鼠曲草。桐乡、德清一带百姓清明前后做的甜麦圆子,又叫甜麦塌饼,是用泥胡菜与发芽的小麦等原料做成的。

泥胡菜是野草里花期较长的,可开小半年,像蒲公英那样细长的茎干举着伞房花序,身姿高挑,不过形状没有蒲公英好看,其状又类似于鸡冠花,花色紫红或蓝,不及鸡冠花鲜艳。论其药效,却一点不输蒲公英和鸡冠花。

泥胡菜全草可入药,《百味本草的前世与今生》有载,泥胡菜具有清热解毒、消肿祛瘀的功效,主治痔漏、痈肿疮疖、乳腺炎、颈淋巴炎、牙疼、牙龈炎、外伤出血和骨折等。《贵州草药》载之“清热解毒,法瘀生肌”。《河南中草药手册》里用泥胡菜、蒲公英各一两,水煎服治各种疮疡。在四川民间,有人用它治疗白内障。

见过村医生荣爷为人治病,泥胡菜根、折耳根、苎麻根三根捣碎,敷在患处,可治疗疔疮。如果口舌生疮、面部痘疮,泥胡菜和蒲公英各一两,一起煎服,几日便可痊愈。若是刀伤出血或骨折,捣碎泥胡菜叶,直接敷于伤口。

泥胡菜的别名还有猪兜菜、苦马菜、剪刀草、艾草、绒球、花苦荬菜、苦郎头、糯米菜。名字都不雅,但可食可药。

读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文中有这么一段:“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有人考证,比对百度图片得出结论,那种绍兴人称的“黄花麦果”,有的地方叫“紫捻头”,其实就是泥胡菜。

猪殃殃

猪殃殃的学名叫拉拉藤,其名不雅,不但人不吃,猪食之也得病,吃了遭殃,其名由此而来。明朝有个叫滑浩的人写有打油诗:“猪殃殃,胡不祥。猪不食,弃道傍。”诗句虽平实,却流传至今。

泥土上的植物,猪殃殃属于人人瞧不上眼的荒草。野草野花,从不羞于渺小,照样长自己的芽,开自己的花。猪殃殃既然不入人眼,也就不用担心被人采摘,那就疯长呗,藤蔓缠绕,闲荒的地里,它长得比人还高,茎多分枝,枝蔓斜来歪去扯得几米长,而且枝上长有倒生小刺毛,虽不锋利,但也扎手。若是长在庄稼和果树的地里,很惹农人讨厌,除又除不尽,前头锄除了,隔些日子又冒出来,听说现在用除草剂,斩草除根,不再复生。

大地上的任何一种草,药学家都将其分类,为它找到一个大家庭,《植物名实图考》中将猪殃殃归于蔓草类,描述其形态:“蔓生,有毛刺人衣,其长至数尺,纠结如乱丝。五六叶攒生一处,叶间梢头,春结青实如粟。”《名医别录》称它为勒草,《唐本草》《图经》《纲目》等药典又叫它葎草,在不同的地方,它的别名还有黑草、爬拉殃、葛葎蔓、葛勒蔓、八仙草、来毒草、红丝线、血见愁、活血丹、蓬子草、葛葎草、涩萝蔓、割人藤、苦瓜藤、锯锯藤、五爪龙、狮子草、小禾镰草、大叶五爪龙、光果拉拉藤。光这一长串的名字,就显现出它并非闲草。

猪殃殃四月开花,花心白,朵儿蓝,四瓣双双对称。有时,在它身边读书读累了,会凝目端详它的花朵,虽然小巧,却也润眼。美国画家奥基芙曾言:“如果你手拿一朵花并且认真地观看它,你会发现一个世界。”这个被看作是现代主义之母的画家,对花朵的微距观察走到了抽象艺术的边缘,从而迫使观众们慢下来静静享受仔细观察的过程。我在想,不要总是沉浸于那些惹人眼目的名贵之花,对一枝不起眼的花朵的凝视,发现它的美,更需要艺术的眼光。

大地上的任何一株植物,一枝花朵,都蕴含着玄妙的造化生机。

读书人总是念叨“天生我材必有用”,在乡下人看来,猪殃殃算不得“材”,生在世间就是祸害人的。他们不晓得,那东西竟然是活血草,而且全身皆具药效,药性甘、苦、寒,归肺、胃、大肠、膀胱经,中医用它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利尿,散瘀,治疗淋浊、尿血、跌打损伤、肠痈、钻凳户疖肿、中耳炎。《纲目》言之“润三焦,消五谷,益五脏,除九虫,辟温疫,敷蛇、蝎伤”,药典中还有诸多单方,除病不下百种。

要说乡下人都不晓得猪殃殃是药草,那也不尽然,譬如住在石门坡的曹奶。

碾儿庄村西有条河,叫碾儿河,酷夏,阳光像火球,河水里玩水的娃娃极多,可以说男孩儿没有不脱得光溜溜的在水里疯的,常常水就进了耳朵。一天,曹奶的孙子二虎从河里回家,晚饭时曹奶闻到二虎身上有股怪味,心里便明白了。收拾完锅碗,她把二虎叫到身边,手刚碰到他的耳朵,二虎就拼命挣扎,他不怕曹奶,怕父亲知道打屁股。曹奶悄声对他说,你的耳朵发炎了,坐这儿别动。她去后墙外扯了一把猪殃殃回来,洗净,放在碗里,用铁勺把茎叶捣烂,先用火柴棒卷了棉花,伸进水生的耳朵取脓,然后又用火柴棒卷了棉花,将水生的头侧放在膝盖上,把蘸满蘸上猪殃殃草汁的火柴棒伸到水生的耳朵,让汁水流入耳底,二虎这才轻松了些。要是家里人受凉嗓子不舒服,流鼻涕,曹奶把洗净后的猪殃殃与生姜片放一起煮,病人喝了汤汁,很快痊愈。

其实,滑浩的诗里还有一句“采之采之充吾肠”,是说猪殃殃也是能吃的,不过要吃它的嫩叶,虽然味苦,但能充饥。

猪殃殃也开花,花期四至五月,雌雄异株,圆锥花序为雄,黄绿色;短穗状花序为雌,灰白色。它也结果,果期六至八月,果呈球形。

婆婆纳

婆婆纳又叫卵子草、石补钉、双铜锤、双肾草、脾寒草,属于野草系列。鲜草可做野菜,不过味道苦涩,若非饥荒,乡人食之甚少,如果患有风寒,吃它可祛风除湿,同时有壮腰功效,乡下老人之称之为腰痛草。

吃法为开水略微一煮捞出,凉拌或炒。炒的话,要加鸡蛋,洗净婆婆纳,沥水切成小段,锅内入油烧热,倒入散蛋液,翻炒成块放入盘内,婆婆纳进锅,炒时撒盐、味精,炒熟出锅,与鸡蛋搅在一起。祖母很少炒着吃,她一是做婆婆纳饼,洗净草,开水焯,再上笼蒸,反复除味,滴上几滴蜂蜜,添加苞谷面搅拌,擀杖擀薄擀圆,放进铁锅烙,出锅后切开,蘸辣子水吃,吃不出一点苦味,有种芳香。第二是蒸包子。把婆婆纳放入沸水锅烫至七成熟,捞入清水盆冷却,挤水,剁末,放入盆中,加入芝麻油、葱花以及调料,搅拌均匀,此为馅料。发好的面团揉匀,搓成长条,擀成面皮,包入馅料,捏成包子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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