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荒腔走板
作者: 徐迅一
我最早知道阮大铖是因听闻了一则趣事:1915年,家乡的邻县怀宁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拒阮运动”。当地百名举子秀才经过考证,认为阮大铖是桐城人,说:“旧志云明季阮大铖自号百子山樵,辱此山矣。大铖实桐城人,今礼部题名碑及府学前进士坊可考也!”但桐城人听了却一百个不情愿,说百子山就坐落在怀宁,桐城自古乃诗书礼仪之邦,就像阮大铖的亲世钱澄之说的,桐城怎么会出这样一个“急权势、善矜伐,悻悻然小丈夫”?
这就是流传在家乡的关于阮大铖“桐城不要,怀宁不收”的典故。那时我就知道阮大铖是一个恶名上了历史“奸臣传”的人。他的作品,《明史》“削其诗不登艺文志”,明代朱彝尊的著作《明诗综》和清代的《四库全书》也“不屑录之”。在家乡还有一句“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宁”的俗话。而他声名显赫的阮氏家族在编修《阮氏宗谱》时,也把他当成一个不肖子孙,不列其名,不收其诗。比他小四十多岁的同代诗人夏完淳在《续幸存录》里,就直接称呼他为“小人中之小人”。
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石巢、百子山樵,或称皖髯。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擢户科给事中。天启时依附魏忠贤;崇祯时削职为民,寓住南京。清兵入关,与凤阳总督马士英拥立福王于南京,任弘光朝兵部侍郎。次年,擢兵部尚书。清兵渡江,南京城破,福王被擒,他逃至金华,为绅士所逐,转投方国安,旋即降清。后随清军攻福建时横死途中。其著作有《咏怀堂诗》《咏怀堂诗外集》等诗两千首,戏曲作品有《燕子笺》《春灯谜》《牟尼合》《双金榜》《狮子赚》《老门生》《赐恩环》《井中盟》《忠孝环》《桃花笑》十一种,现有四种存世,称《石巢传奇四种》。
简单搜寻阮大铖的人生屐痕,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据《阮氏宗谱》记载,阮氏家族原属陈留阮氏一支,唐末时南迁,是当地一大名门望族。其祖先可追溯到“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以及“竹林七贤”的阮籍与阮咸。明代文学家、万历戊戌科(1598年)进士,被称为“风流太守”的阮自华是他的叔祖父,其一生放荡不羁,有诗酒风流之誉。据说他的这位叔祖父好酒,一次御史巡视到他那里,他刚从酒席上下来,忍不住将肚中污物喷了御史一身,遭到了贬斥。他的曾祖父阮鹗字应荐,《明史》有传。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进士,官至都御史、浙闽巡抚,也是一位抗倭名将,在闽浙一带享有威名。祖父为嘉靖辛酉年(1561年)举人,生父叫阮以巽,廪生,人称柱麓翁,号园。因叔父阮以鼎没生儿子,父亲便把他过继了过去。住在怀宁的嗣父阮以鼎与叔祖父同为万历戊戌科进士。所以他从桐城到了怀宁。到了他这一代,他们一家有五名进士,一位举人。这在当地传为美谈。
在乡村,这样的家族自然是兴盛的。只是没想到,到了阮大铖这一代却凋零如花,留给阮氏家族无限的寂寥和一个深沉如墨的黑洞。
据说在未及第时,阮大铖屋里就挂有一副对联:“无字一身轻,有官万事足。”仿佛为了成全他的信条,他果然无子。但有一女(亦说二女)。道光庚寅年阮氏编纂的《阮氏宗谱》在卷二阮大铖的名下注云:“行传九,字集之,号圆海……娶吴氏,封安人。无嗣,女一,适曹台望。奉内院洪批,议将曹台望第三子柽继立为嗣孙。”这一女就是阮丽珍。阮丽珍相貌出众,很有才华,经常协助阮大铖训练家班,有著作《梦虎缘》《鸾帕血》等。只是人散曲尽,仅留存了她与父亲合撰的《燕子笺》。至于柴萼《梵天庐丛录》卷十六《阮大铖女》说,“阮圆海之《燕子笺》……不知实其女所作,圆海特润色之。女名丽珍,字杨龙友之幼子名作霖者,美容色,工词曲,阮降清,女为某亲王所得,甚宠爱之,后为福晋所嫉,鸩死。”有人考证说这是因为她家门遭遇不幸,所以人们对她生出红颜薄命、身世飘零之叹。
钱澄之在《皖髯纪略》里也说阮大铖无子。他俩是世戚关系,如无偏见,他的话应该可信。可是他与阮大铖政见不同,且又受到过阮大铖迫害,他说阮大铖绝后,就有人认为他是感情用事。有的学者根据阮大铖的诗句“远树平畴江上村,遥知稚子候柴门”(《舟行将抵家,赵裕子以诗赠别依韵赋答》),觉得阮大铖应该有儿子,其子就是《阮氏宗谱》所载的“一衲道人”,宗谱里对此列有《一衲公传》,曰:“阮濬,字季子,生长名族,幼宕逸不羁,不慕荣利,城溃(此城为安庆)后,益坚糜性,草筑龙山,读书纵酒,冬夏惟披一衲,因自号焉。工诗画,遗落世事……”《安庆历代名人》收录“阮濬”的词条,说阮濬是阮大铖的儿子,怕就是据此而来。
钱澄之说,弘光元年(1644年)五月,清兵南下,阮大铖出逃,南京的咏怀堂被抢掠一空,家人星散,在怀宁的旧居也变成了演武场。他晚年路过阮氏的遗址,“问其家,无遗种矣”(《田间文集》卷十八),无限唏嘘。
或许因为家道中落,又时值清军进犯故乡安庆之际,阮濬以与父亲阮大铖截然不同的态度表明自己的心志,也很有可能——痛恨父亲一生的恶行,使他看淡人生,虔心向佛,他不想让阮大铖的恶名玷污阮氏家风,同时也在用自己的生命做真诚地忏悔。
二
著名史学家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说,明万历十五年(1587年),是明朝甚至中国封建社会转折的一个十字路口。当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商品经济高速发展。同时朝野党争激烈,社会道德崩溃,纵情享乐的糜烂之风蔓延不止。就连阮大铖家乡的《怀宁县志》对那段历史也有记载:“嘉靖迄万历初,风气趋盛。等威辨,廉耻明。其缙绅崇礼学, 尚节义……昌、启以后,淫侈之俗日长。始于大家华丽相尚,绣服珠衫,食备珍错,纨绔子弟纵酒呼卢,俾夜作昼……闾阎山泽之民,转相仿效,家博人优,务淫巧而轻穑事,识者已知乱之将作。”
阮大铖在万历十五年的前一年降临人世。出生在这样一个书香门第、科举世家,他自然衣食无忧,生活优渥。他饱读诗书,少年风流,很快就成了一位辞章才子。任南京礼部侍郎的叶灿曾在《咏怀堂诗序》里说:“公少负磊落倜傥之才,饶经世大略,人人以公辅期之。居掖垣谔谔有声,热肠快口,不作寒蝉嗫嚅态……家世簪缨,多藏书,遍发读之。又性敏捷,目数行下,一过不忘……”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年仅十七岁的阮大铖考中了举人。嗣父去世,丁忧在家。他就在家乡百子山、浮山、天柱山以及湖北黄州一带,与同道们一起组建“和箫社”,饮酒唱和,读书吟诗,诗作后来结集为《和箫集》。因才华横溢,潇洒无拘,卓尔不凡,他在当时的科场和诗坛名噪一时,有“江南第一才子”之称。
到了三十岁那年,他考中了进士,真正进入了而立之年。
“怀宁阮大铖,初本清流。”明末遗老、也是文学家的归庄说。阮大铖初涉官场,专司捧节奉使,出使过凉州、福建。按归庄的说法,阮大铖在天启元年(1621年)之前,为人处事还是无可指摘的。从这年九月阮大铖的一封奏疏中也可以看出。奏疏说:“一操守宜核,谓‘贪廉’两字,舜、跖大关,惟言清行浊、盗名欺世之流,残剥脂膏、广猎称誉,决不可取其虚气魄、伪声名,溷入清华……一衡量宜定,谓人品各有确然之位置,公论难逃几许之推敲,发访已审,即当速考注衔……”这奏疏就有注重操行和实事求是的观点。阮大铖希望朝廷讲究因时制宜,不可拘泥成宪。还说“采访宜精”“衡量宜定”,这也显出他在意外界的评价。另外他吁请朝廷严辨公论或中伤,也很有现实意义。
不仅如此,那时他还有为人仗义执言的举动。
一位名叫刘琛的穷生员十年寒窗苦读,参加万历四十年(1612年)壬子科乡试,书经答卷被当时的监试御史钱桓算、大主考官郭涓选为备卷,用以取代引发物议的原第二十五名沈德符,因此中举。但却被人告发他贿赂考官,约定在卷中写“因用其道而不以语人”等字相认,所以上榜。此案一拖十一年,天启三年(1623年),任吏科给事中的阮大铖和同僚蒲秉权两人看到,分别上奏朝廷呼请礼部速查,为刘琛申冤。那年二月,阮大铖从户科给事中升转为吏科右给事中,资历优于蒲秉权,但他邀请这位“臣同官”同为刘琛申冤,蒲秉权也为他的侠义心肠感动。
因为和左光斗同乡,他最初也以“清流自命”,视东林党人“为同志”。朱彝尊著《顾杲传》里说:“大铖在《东林点将录》,号‘没遮拦’。”但到天启四年(1624年),一件事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泥淖——其时,吏科都给事中职位空缺,按朝中当时次序应该由他接替,左光斗也告诉了他。对此,《明史·阮大铖传》记载说:“(天启)四年春,吏科都给事中缺,大铖次当迁,光斗招之。而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以察典近,大铖轻躁不可任,欲用魏大中。大铖至,使补工科。大铖心恨,阴结中珰寝推大中疏。吏部不得已,更上大铖名,即得请。大铖自是附魏忠贤。与霍维华、杨维垣、倪文焕为死友……”明明左光斗答应的事,却突然如煮熟的鸭子飞了,阮大铖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结交了霍维华、倪文焕等阉党成员,捏造魏大中罪名,迫使吏部重新用他。从此与阉党有染。但似乎他也清楚此举有亏,所以任职不到一个月,他就辞官回家。不久,魏大中顶了这个职位,阮大铖闻讯后,还悻悻地说:“我犹善归,看左某能如何善归?”
天启六年(1626年),东林党被阉党打压下去。阮大铖被征召为太常少卿。虽然接任了职务,但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他预感好景不长,于是开始做“骑墙派”,既不想得罪东林党,又不想得罪阉党。连在魏忠贤手下为官,每次觐见,他都贿赂门卫,收回自己名刺。这样干了七十天左右,他又挂冠而去。崇祯即位时,他准备了两份奏疏,一份指责魏忠贤阉党,另一份指责东林党,并把两份奏疏交给了杨维垣,想让杨维垣根据朝中形势随机应对。结果未能如愿,杨维垣送上了那份指责东林党的奏疏。这使他在光禄卿任上不久即遭到弹劾,最终罢官归家。崇祯二年(1629年)他被钦定逆案,因依附阉党,被判永世不得为官。
这就是阮大铖官场磕磕绊绊的第一步。如果说,天启三年他在人生舞台上紧锣密鼓,还没有荒腔走板的话,那么到天启四年三月,他就彻底丢掉了自己道德的外衣,投向了不堪人生的深渊,沦落成一个“二丑”的角色——天启四年,由此成为他生命中一道泾渭分明的分水岭。
当然,这样的划分也许是没有道理的。人的一生就像流水。这水,便是中国传统文化汹涌澎湃的道德之水,气节之水。
孔孟之道就有“为政以德”“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之说。司马光也旗帜鲜明地指出:“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用人必须“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才德不能两全,则“宁舍才而取德”。而文人更要“文如其人”。孔圣人认为学习六艺的人要“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就是有明一代,明末五子之一的屠隆也强调:“夫草木之华,必归之本根;文章之极,必要诸人品。”(《白榆集》)阮大铖一上场,显然就被这滔滔道德之水狠狠呛了一口。
为此,不少人替他惋惜,认为他走到这一步与他的家族有关——他的曾祖父阮鄂任巡抚期间,带兵抗倭,却失事下狱致死。祖父阮自仑、阮自华闻讯后为父亲泣血鸣冤,尽管得到平反,终被“诏复公爵,赐祭葬。浙祀名宦,皖祀乡贤”(《阮氏宗谱》)。但这个过程给他的成长带来了深刻的影响,使他从小就体会到了人生的凉薄,对灾祸和权力有了天然的恐惧和向往。
三
由于品行不端,阮大铖一下子就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他的故事被人添油加醋地写进了小说和戏曲,如《樵史演义》《姑妄言》和《李姬传》等。半个世纪后,孔尚任根据《李姬传》创作的戏曲《桃花扇》,用插科打诨的讽刺手法,借用剧中人物之嘴骂他:“裤子裆(库司坊)中软(阮)。”作为明代有天造之才的一代剧作家,他恐怕连做梦也没想到,他从此成了一个“剧中人”,且是生净旦末丑中的一个“二丑”。
其实,从进士中榜进入官场,由东林党同志转而依附阉宦,到崇祯即位时被废贬,然后受阻于东林党和复社,他前后还有过十七年韬光晦迹、含羞忍垢的闲散生活。再到迎立南明弘光朝廷,依附权奸马士英,如愿以偿地重新迈进宦途,当上兵部尚书。又值清兵攻打金华时,又主动到钱塘江乞降,做贰臣。沉沉浮浮,起起落落……他实际为官的时间总共不过三四年。
在如此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了四起四落的跌宕人生,真是人间一大奇迹。
《桃花扇》写的就是他这样一个传奇。这部传奇虽然写的是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爱情,但他在其中却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作为阉宦魏党残余,他与东林、复社的文人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作为南明弘光朝重臣,他亲自参与迎立弘光帝,亲历整个弘光朝从建立到消亡的过程。他趋炎附势,处事圆滑,对时局却有清晰的认识;作为一个戏曲大家、一位诗人,他不仅驰骋在当时的剧坛,也有不少知音和粉丝……但终究,他是一个心机深重、肚量狭小、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