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脚
作者: 杨光路一
已经是下半夜了。苍穹星辰寥落,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看不见光溜溜的村庄。大人孩子都熟睡着,沉浸在暖融融的梦乡里。
“汪汪汪……”突然响起了狗吠声。被惊醒的人忽地从被窝里翘起头,像逃出了噩梦,惊出一身虚汗。他支棱起耳朵瞪着眼,捕捉着外面的动静。听到汪汪声,全村的狗都起来搭腔了,叫声连成一片,狗吠吵翻了沉寂的村庄。
胡同里响起了脚步声,急匆匆的。不时伴有一两声咳嗽,是男人的粗喉硬嗓,喀喀的。听上去用了力,是故意的,有点夸张,好像是在提醒人们:大伙只管睡觉,我不是小偷!
不多时,那个男人就在谁家的角门停住了。他开始叫门,声音比刚才的咳嗽更高亢。
“听到了——来了——”那家的屋里终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男高音。
叫门的男人长出一口气,又回喊了声:“赶紧走咧——”
那男人撂下话头脚刚走,这家的角门就吱扭打开了——一道明晃晃的光芒从门口里冲出来,歘地戳进无尽的黑夜里,拱出了一条圆锥形的白亮的隧道。随后从隧道口钻出一辆太平车子,车架上横摽着一条半满不浅的口袋,往下弯曲着,酷似一个特大的“驴缨子”或“牛梭头”;紧接着就跟出了一个男人。他双臂驾着车把,脖子上搭着一根襻。刚才给男人开门的,是他的女人。她拿一只手电筒,光柱打通了黑夜的隧道。
“快把门关了吧。”男人一脚迈出门口,扭头对女人说,“孩子醒了别找不着人。”
女人柔顺地“嗯”了声,又嘱咐了男人一句:“道上你多加小心,可早点回来呀。”
手电筒的散光把女人的脸庞清晰映现,这是个年轻俊秀的女人。她倦意融融的目光像两股清水,直往男人的背影上泼洒。漆黑的夜,离别的人,空虚的家,遥远的路……所有的这些不寻常,不能不让她心事满怀。
“知道了,回去吧。”男人已经走出七八米,只把话扔到了身后。
男人的音调低沉了些,像悄悄话,但有段距离隔着。可女人的耳朵比磁铁还灵,把悄悄话全给吸过来了。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看着男人大步走远,才返身关了门。
半宿大夜的,四处黑咕隆咚,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清楚。那个男人推着车子一出胡同口就拐上了大街。前边不远处,他听到了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还看到两三支旱烟忽明忽灭。这儿好几个人在等他。他入了伙,人数就凑齐了,总共六个人。他们跟前都停着一辆太平车子,车上也都摽着一条装满的大口袋。
“走吧咱。”不知谁摸瞎说了句。
“走!”其他人呼应着,一起推起了车子。
夜幕黑得像海底,他们谁也看不清谁,只有朦胧的人影。他们推着车子,相伴着踏上了夜的征途。往西走到村口,他们又向南一拐,踏着乡间土路急匆匆地走去。
这个时节刚刚出了正月,还是春寒料峭。冷飕飕的小北风像小刀一样乱划拉,要割破夜幕。这几个推车的汉子,身上还穿着棉袄棉裤,脖子上挂着襻,脚底像生了风,胶皮的车轱辘借着风力滚滚向前……
夜幕中他们身影绰绰、脚步嚓嚓,带着几分神秘,如影随形,仿佛行走在蒲松龄的“聊斋”里,走出了一路的皮影戏。
二
半夜的觉最香了。可这六个推车的汉子,不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睡大觉,这么早到底是干啥去呀?
他们这是下河南,去推地瓜干子。他们要去的“河南”,不是坐拥嵩山少林寺的那个河南省,而是鲁北大平原上济阳东北乡的黄河以南。他们为啥下河南去推地瓜干呢?说起这事来,时光要往回穿越至少五十年。
那还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们村还相当贫困。生产队每年按人头分的口粮,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斤。这点口粮,全家老小要从正月熬到腊月,前头的日子难免会有饥荒等着。村里人为了让锅灶不断顿,分的口粮都舍不得吃,把麦子、大豆和玉米先存放到大瓮里,日后再跑到河南去,拿粮食去换地瓜干子吃。瓜干比粮食便宜,换回来的数量多,吃的时间长。
那时候不光缺吃的,还缺烧的。也是赶巧了,吃的、烧的,这两样东西河南那地方都有。出了我们村往南,过了黄河就是章丘。那里南部是山区,山里不光盛产地瓜干,还有煤矿井,出产炭。于是在村里人的心目中,章丘的山沟沟,就是个福窝窝。青壮汉子们纷纷驾着小车下河南,跑到那里去推地瓜干,去推煤炭。
这时候的天依然黑着。这几个男人推着车子,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越过了一座又一座沟桥……约莫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张辛村。这里的黄河有个小码头,叫“张辛渡口”。夜色中宽阔悠长的水面,幽暗里泛动着粼粼波光,不时传来哗哗的波涛声。
桅杆拉满了船帆,机器咳着嗓子轰鸣,木船拔锚启航。守在船头的艄公撑起长长的竹篙,一下下地探着水位,看着船头破浪前行。船头拱着水流勇往直前,水面翻卷起一排细碎的浪花。整条船摇摇晃晃水上漂,六个推车汉感觉自己仿佛飘起来了,宛若在黄河的仙境上腾云驾雾。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他们已站在对岸,打量着辽阔的水面发呆。好奇怪呀!一过了黄河,咋就感觉离开家十万八千里了呢?
三
这个时候,天放亮了。
“都愣着干啥?走哇!”有人催促。
他们回转过身,收回思绪,又驾起各自的太平车,迈出了从河南往南远行的第一步……
年好过,春难挨。眼看着开了春青黄不接,锅灶里面临“断顿”。入了冬,灶火里没啥烧的,又要“断炊”。所以村里的男人一年要跑两趟河南,春天去推地瓜干,到了秋后,又得去推炭。年复一年,已成惯例。他们下河南一般是要分期分批走的,今天三五个,后天七八个,把空当交叉开。几个人合伙一起去,路上互相有个照应,比较方便、安全。
天亮以后,黄河把他们送走,他们也决绝地把黄河遗弃在原地。走着走着,看看升高的太阳,已过了吃早饭的光景。这时候,有人说肚子开始叫了。一个同伴回应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碗热水都喝不上,咋吃?另一个就支着,别理它,爱咕噜就叫它咕噜吧,咕噜够了它就不咕噜了。他们赶路的脚步一刻也没停下来。
来到高官寨,他们直接去了供销饭店。每人花两毛钱,要了一碗鸡蛋汤。掏出带来的干粮,多数是地瓜面的窝窝头,或者大饼子。还有一个带来了菜团子,也是地瓜面的。见是菜团子,其他人眼睛都亮了,心里好羡慕。
服务人员端来六碗鸡蛋汤,腾腾冒着热气。汤是热的,干粮是凉的。他们摸起干粮就吃,腮帮子鼓起来。嚼上几个来回,就抻下脖子把嘴凑到碗沿上,呼噜喝口鸡蛋汤,把干粮冲下去了,吃得那个香甜。那胃口,那吃相,那神态,豪爽得就像吃着一桌酒席。
干粮吃饱,鸡蛋汤也一干二净。每人又要了一碗白开水,灌灌缝,下下食儿。喝水的工夫,有烟瘾的就掏出烟袋装上一锅子,或者摸出纸条卷支喇叭烟,美滋滋地抽起来。
水喝光烟抽完,气也喘匀了。他们相约着走出饭店,直奔大院东南角上的公厕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扎上裤腰,又把推车的襻挂到了脖子上……
他们推着车一路继续往南走。穿过了白云湖,又越过了宁家埠,然后就到了枣园。吃了中午饭,又从枣园出发,瞒过埠村继续向南开拔……擦黑的时候,他们一头闯进大山里,终于赶到了目的地垛庄。
一个个公社走过来,可把他们累得够呛。脚底板子连拱火带抽筋,在突突地跳;小腿肚子绷得像腰鼓,捏一下邦邦硬;手掌、胳膊、膀子,还有腰,酸胀发疼不敢动,浑身关节皱巴巴的像个木头人。来到旅社的房间里,大家一屁股摔到床铺上,倚着被子就呼呼噜噜地打起了响亮的鼾声。
他们比太阳起得早。大家商量好,俩人一伙,分组行动,一伙进一个村。还有一条,都记死了,垛庄北边的那个什么村,村头有棵大榆树,晚上就在那里碰头集合。如果缺一个,谁都不能走。
四
这一带满山遍野种地瓜,经常有外地的人来兑换地瓜干,人家没了现成的货也是常有的事。他们只好继续跑。穿行在群山之间,仿佛进入了世外桃源。有一个寂寞了,就哼哼起小调来——
叫一声我的哥,
你来听我说。
走远路、岔路多,
你千万莫走错……
在他们眼里,山里比平原好。山是那山,水是那水,山头有棱有形,山梁有起有伏,像成熟的女人充满无限风情。山里的四季有看头,开了春草木泛绿,山清水秀;立了夏山风清凉,气候宜人;入了秋层林尽染,果实满枝;就是冬天不大好,风刀子把一座座山头剃光了,但山体坦坦荡荡地裸露出来,那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嶙峋乱石,那一条条伸向大山深处的羊肠小道,那一处处深深浅浅的山坳峡谷,也怪有趣味的。
等找到了货源,他们相互看看对方的粮食与瓜干,成色都相中了,再讨价还价,如果高得太离谱,只好去找下一家。生意谈妥开始过秤,先过河北的粮食,算出兑换的斤两来,再如数称河南的地瓜干。
这桩买卖不寻常。与纯粮食比起来,地瓜干属于次等口粮,一斤粮食能换三四斤,甚至四五斤。成交后,二者的价值是相等了,可重量有了好几倍的悬殊。再加上地瓜干本身就轻,体量就翻倍增。来的时候,他们的太平车上就推了一口袋粮食,才一百多斤;可装完了地瓜干,太平车那碾盘似的骨架一下子就看不见了。车上垛满了口袋,纵横交错排了四五层,当然,车载也大大地加重了。在他们看来,如果低于五百斤,都不够来回的跑道钱。
太阳偏西,山路崎岖逶迤。刚拐过一座山头,车子像个无赖一样耍泥腿。推车汉不信邪,双手攥紧车把,浑身的肌肉结成疙瘩,弓着背、撅起腚,脚走八字步,车轱辘又转动起来。一不小心,车子颠簸了下,地瓜干“唰啦”低叹一声。听到这清脆的声响,推车汉却暗自高兴,地瓜干真的干透了。
大山里卧着沟壑峡谷,山路弯曲起伏像爬行的蛇,扭动出无尽的风险和挑战。下坡时,车子瞬间露出野性,跟小牛似的要撒欢;一旦拢不住,那就是脱缰的野马。爬坡时,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要去冒险;如果体力不逮却硬推,推到半坡力气用尽,千万不能放车子,否则车子必定反转,顺坡背道而驰,反会把人推下去!
叫一声我的哥,
你来听我说。
上高山、下陡坡,
你千万莫歇脚……
走陡坡有技巧。遇到陡坡,他们不是把车子放下,而是把车子一拧,让车轱辘横在路面,车子就不会动了;借着这个工夫喘口气,歇一歇,等缓过劲来,再把车子拧回去,调正方向继续前进。
五
天已经黑下来了。风高月瘦,夜茫茫,路苍苍。
垛庄北边的那棵大榆树,俨然一位沧桑凌乱、瘦骨嶙峋的老人,冒着早春的寒风默默地伫立在村口的路旁。干枯的树梢上挑着的那轮弯月,恰如一只孔明灯在摇曳着、守望着,翘首以待。
果然,那六个汉子推着车如约而至,陆续赶来。大树底下,他们一个也不少。
叫一声我的哥,
你来听我说。
出门在外风雨多,
你大树下躲一躲……
他们再次把襻挂上脖子,襻绳又绷紧了。他们迈开步,推着全家老小的期盼和温饱,沿着平坦的大道往北进发。
走过了村庄就是田野,田野前头又是村庄。夜色如山石般生硬,把早春的寒风磨成钢针,呼啸着万箭齐发。残草败叶瑟瑟发抖,僵硬的树枝凄凄呻吟,脚下的地皮皴裂出道道伤痕,却吹不干他们头上腾腾的热汗……
这六个汉子推着太平车,排列着蚂蚁搬家似的阵容,往北运送着养家糊口的地瓜干,昼夜兼程。他们小腿肚子发胀,脚底板子抽筋,头昏脑涨眼发花。毛驴干累了还得打几个滚儿呢,何况两条腿的人。他们多么想找一盘炕,打个地铺也行,痛痛快快睡个囫囵觉,光打呼噜不做梦。走到埠村时已是夜深人静,他们再次住进了旅馆。
一觉睡到大天亮,供销社上班了。他们一起出来逛商店,给老的少的买礼品。孩子大的去了文具店,买了文具盒、画本和蜡笔,还有《新华字典》、连环画之类;孩子小的和有老人的,就进了副食店,他们回忆着老人孩子爱吃啥,一边看货一边思量,有的买了两封点心,有的称了一包花糖,还有的要了两斤柿饼。老人的、孩子的都有了,还缺谁的呢?老婆的。老婆是自家的“屋里人”,没有她的咋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