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据
作者: 柏祥伟一
刘三伏正在灶台前烧火做早饭。孙二虎扒着墙头对刘三伏喊:“快去打麦场开会,给吃猪肉炖白菜,白面馍馍能管饱。”
刘三伏咧嘴说:“能有这样的好事?”
孙二虎岔开手指,做了个爬行龟的手势:“骗你是这个。”
刘三伏扭头朝屋里看了看,老娘还没起床。便灭了灶膛里的柴火,蹑手蹑脚出了大门,跟着孙二虎去了村西头的打麦场。
这两个二十岁刚出头的男人,循着馍馍的香气走到打麦场里。打麦场西边临时搭起的两个灶台,泥巴还未干,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作响,火苗舔着锅沿,发出咝咝的响声。
打麦场东边蹲着一片穿着黑棉衣的人,仔细看,村里的男人都来了。孙二虎袖手弯腰,嬉笑着给他们打招呼:“开会还管饭,真香!”
刘三伏屈膝蹲在人群里,不安地挪动着脚跟。少顷,便有人喊:“来,大伙鼓掌,欢迎杜队长讲话。”
蹲着的人群探头吞咽着唾沫,迟疑了片刻,才响起稀疏的拍掌声。刘三伏抬脸看,从人群中间站起来的那个男人,身穿一身青灰色的棉衣,头戴一顶圆棉帽,黑眉大嘴,眼珠儿瞪得溜圆。他嘿嘿笑了两声,蹲着的人群便跟着笑出声来。
“老少爷们,左邻右舍,天儿这么冷,该来的都来了,大伙都认识俺,军人有要求,我就不按照村礼相称了。您可以直接叫我杜家老二,今天请各位过来开会,主要目的就是宣传咱们共产党的抗日政策……”
孙二虎抽着鼻子说:“这不是咱村前街的杜立秋吗?”
刘三伏低声说:“可不,你看他的样子,像个官呢。”
杜立秋嘶哑的声音随风回荡:“国破山河在,位卑未敢忘忧国,日本人在咱们国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咱们身为中国人,就应该放下锄头拿起武器,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
孙二虎拿胳膊肘捣刘三伏:“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刘三伏没动弹,却听得孙二虎站起身,冲杜立秋喊:“立秋,那行,咱先填饱肚子再说!”
杜立秋叫声好,鼓掌欢迎!孙二虎从刘三伏身旁迈过去,走到西边的灶台前,抓起两个热馍馍,对着灶台前掌勺的人大声说:“多给我来块肥肉片子,拣厚实的!”
东边蹲着的人群一阵躁动,响起了一片吞咽唾沫的声音。刘三伏探头看着孙二虎,他的腮帮子被馍馍撑起来,肥肉片子在他嘴里呱唧作响,他伸着脖子吞咽,眼泪也从眼窝里撑出来了。冒着热气的馍馍烫得他龇牙咧嘴,他边吞边嚷:“吃饱再说,管他呢!”
看着孙二虎放肆的吃相,刘三伏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迈腿刚要奔到西边的灶台前吃馍馍,却听到老娘的喊声随风炸响在耳边:“三伏,滚回家去!”
人群都探头朝喊声传来的方向看,六十多岁的老娘袖手站在打麦场上的风口处,寒风吹着她的满头白发,她的喊声像被寒风卷起的浓烟,呛得打麦场上的人都缩起脑袋不吱声。
刘三伏扭头怔怔地看老娘,挣着脖子喊:“娘,你别管。”
老娘伸出手指头戳着刘三伏:“回家,不然我这就死给你看!”
刘三伏摇头跺脚,恶狠狠地唉了一声,扭脸对杜立秋说:“表侄哎,这白面馍馍俺吃不成了!”
杜立秋盯着刘三伏,揉着鼻子没吱声。刘三伏挪了挪脚,又斜剜了一眼吃得满嘴流油的孙二虎,闷声说:“子曰:父母在,不远游。”
杜立秋不耐烦般地朝刘三伏挥挥手,接着又昂头对人群说:“来,咱们接着开会。”
蹲着的人群里顿时躁动不安起来,大伙儿抱着头,唉声叹气。
刘三伏走出打麦场。一阵寒风刮过来,杜立秋的喊声也跟着钻进耳朵里:“老少爷们,保家卫国,匹夫有责。来来,赶紧挪到西边来,猪肉炖白菜喷香呢,白面馍馍可劲吃……”
老娘扭头又朝打麦场上瞪了一眼,拽着刘三伏的棉袄袖子说:“傻儿哎,你以为老杜家的白面馍馍那么好吃吗?当兵打仗,那可是要掉脑袋啊。”
刘三伏说:“我本来也没想当兵,只想趁热闹吃馍馍。”
前一阵子,刘三伏曾经和杜立秋在村街上碰过面。那天一早,刘三伏扛着锄头去村南刨地。他刚走到前街的老槐树旁,便看见有人扛着自行车从墙角里闪出来。自行车上叮当作响,后座上还捆着一个鼓鼓的布袋。那人被自行车压得歪着头,摇晃着身子显得很吃力。
刘三伏觉得奇怪:这是谁?有自行车不骑,却还要把自行车扛在肩上走。待他走过去,偏头看清是杜家老二杜立秋,便说:“立秋,你不骑驴反倒让驴骑,自己找罪受,难不成是脑袋让驴给踢了?”
杜立秋只得把自行车放在地上,摸着头皮嘿嘿笑:“表叔,不瞒你说,咱队伍有纪律,出行要严密。日本人狡猾着呢,我担心他们沿着车辙一路追寻,惹火烧身可不好。”
杜立秋生怕刘三伏不相信,推着自行车朝前走了几步,指着土街上显出的车辙说:“看看,这车辙多清楚,顺藤摸瓜就是这个道理。”杜立秋说着,踮起脚尖碾没了车辙,又对刘三伏说:“我扛着自行车出了村,蹚过泗河再骑车,这样就没事了。”
刘三伏怔了怔:“立秋,你大胆骑车走,我回家拿扫帚,一路沿着你的车辙扫干净。”
杜立秋说:“表叔,耽误你干农活,这可不合适。”
刘三伏说:“谁让你喊我表叔呢,长辈爱惜晚辈,这事我愿意,你放心骑车奔前程去吧。”
杜立秋面露感动,对刘三伏说:“表叔,我知道你爱看书,过几天我再回来,给你捎几本书看看。”
刘三伏追着问:“什么书?”
杜立秋骗腿上车,又扭头说:“《国家与革命》《共产党宣言》,多着呢,一大摞呢。”
刘三伏当时没听清这两本书的书名。此时从打麦场回来的路上,刘三伏才隐约明白杜立秋要送他的是什么书。
二
刘三伏的祖上出过秀才,祖辈都是识文断字的人。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当年家境也算过得去,只是一代不如一代,从骆驼瘦成了马。到了刘三伏的爹这辈上,刘家就落魄成了一只到处觅食的瘦毛鸡。刘三伏的爹依凭念过几本书,在十里八乡给富足人家的孩子教书识字,忙里偷空赶集摆摊,情真意切地给别人写书信,义愤填膺地写诉讼状纸,摇头晃脑地写喜帖或悼文。以字糊口度日,刘三伏的爹乐此不疲。
他爹得病的时候,只留下了三分兔子不拉屎的丘陵薄田,还有几本散发着霉气的四书五经。刘三伏秉承了他爹的生存理念,把那古书背得滚瓜烂熟,俨然深谙其道的样子。种豆南山下,东篱采菊花。即使世道乱得鸡飞狗跳,他只想晴天耕地,雨天读书,别无所念。
只可惜人逢乱世,读书不当饭吃。刘三伏和老娘依靠三分薄田熬日子,地瓜煎饼吃得冒酸水,能活命就不错。此时想想打麦场上的白面馍馍,再加上猪肉炖白菜,刘三伏忍不住就要流口水。
老杜家蒸的白面馍馍,十里八乡都有名。筋道,面味足。馍馍撕着吃,一层又一层,层出不穷,白薄如纸,扯开了能抻一丈长,人称千层馍。
据说清朝乾隆年间,杜立秋的祖上背着一筐馍馍去三十里外的曲阜城叫卖。正在沿街吆喝之际,孔圣人府上的管家吃了一个馍馍,大呼真乃世间美味也,朝廷里的馍馍也没这么好吃。
此后,杜家成了孔府供送馍馍的专业户。因为杜家的馍馍有千层,就像孔圣人的后代称为衍圣公,杜家历代一家之主,姓名字辈被外人忽略不提,只习惯沿袭称呼:杜千层。
到了杜立秋这一辈人上,杜家三个儿子生龙活虎,按照长幼次序,分别名唤立春、立秋和立夏。杜千层的老婆病死,杜千层没再续弦,把三个儿子送到曲阜学堂读书。
日本人占领鲁南地区之后,兵荒马乱的日子,孔圣人门上被国民政府取消了衍圣公府的世袭待遇。虎落平阳的日子也不好过,孔府关了门求安稳。杜家也不再给府上送馍馍。
杜千层审时度势,彼时国民上下,举全国之力抗击日本人,拉锯战的年月,又有土匪江湖门派满地跑,天下形势不明朗。杜千层眨巴眼皮问三个儿子:“你们兄弟三个谁想在家蒸馍馍?”
兄弟三人都摇头。
杜千层拍着大腿说:“馍馍再大也出了不笼!蒸馍馍伺候别人的命。看人家衍圣公,圣贤世家,飞黄腾达,还不是沾了祖上孔圣人的光?”
不出半年,兄弟三人从曲阜学堂毕业,便先后离开了家。
树有分杈,人各有志。
杜家老大杜立春投奔国民政府去做事,老二杜立秋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老三杜立夏去了县里日本人的保安团。
曾有人以羡慕的语气对杜千层说:“您家三个儿子能文能武,真是有出息。”
杜千层仰着脸看天,貌似怅然,语气却沾沾自喜:“风云变幻,咱也看不准哪块云彩能下雨啊。”
杜立秋参加共产党的游击队,其实是受了曲阜学堂几个同学的影响。日本人占领县城以后,有几个同学情绪激昂,在学校里印刷宣传材料,鼓动学生闹罢课,抗议国民政府不作为。学校领导看不惯,便把他们开除了。这几个学生来找杜立秋,借口来吃千层馍馍,偷着给杜立秋带来一些书报看。杜立秋挑灯夜读,越看越激动,心里好像燃起一团火,觉得有了毕生要去的方向。他和几个同学商量,弃笔从戎,只有依靠组织才能救国救民。
那年冬天里,杜立秋几个人去曲阜城东一家大户人家宣传抗日救国。那家主人是个老顽固,不耐烦这些毛头孩子讲道理,挥手撵他们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又说,“满族人执政大清几百年,朝代更替,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咱老百姓关门过日子,爱谁谁。”杜立秋听着很失望,一气之下,从这大户人家抢走几条看家护院的长杆枪,连夜去北山里投奔了组织。
杜立秋投奔组织以后,跟着一群人打游击,却一直没走远,就在附近的山沟里转悠。日本人狗撵兔子似的整天追着他们打。游击队居无定所,经常昼伏夜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杜立秋带着一帮穷苦兄弟们,穿着破烂,食不果腹,趴在山沟里饿得头晕眼花,只得自己想办法填肚皮。
杜立秋半夜里踅回杜家庄,找杜千层借粮食:“老爹,咱是爱国人士,现在支持共产党,功德无量,等赶走日本人,加倍偿还咱家的粮食。”
杜千层看着焦头烂额的二儿子,当然心疼,便让杜立秋推走了二百斤高粱。不到一个月,杜立秋又趁半夜骑着一辆自行车回家。杜千层打量着自行车,又看他穿着破烂的衣服,怎么都觉得别扭。
“立秋,混上自行车了?”
“这是咱打了胜仗,从日本人手里抢的。”
杜千层皱着眉头不再吱声。杜立秋却追着老爹说粮食吃光了,还有被打断腿的战友,需要小米和鸡蛋补养身子。
杜千层一听,杜立秋这事业分明成了要饭的叫花子,看来一时半会儿填不满这无底洞,便声明不再借粮食。杜立秋又说了些保家卫国,匹夫有责之类的话。杜千层听着就烦了:“儿哎,我看你是魔怔了,哪个像你挣前程,还要从家里倒贴粮食?”
杜立秋摊开手掌:“我给您打借条。有凭有据,来日偿还。”
杜千层不吱声,从嘴里拔下烟锅摔在椅子腿上,磕出一串火星来,抹着嘴巴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有本事使去,咱家就这点老底,我不能随着你折腾。”
杜立秋振振有词:“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三
刘三伏的老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扰乱杜立秋在打麦场开会,蛮横地把刘三伏喊回家,还是依仗着杜姓本家的身份。
老娘也杜姓,娘家就在本村里。论辈分杜立秋喊她姑奶奶。娘家辈分高,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祖辈日子过得穷,娶亲成家晚,繁衍生息也就跟着差了好几辈人。但在村里杜姓人面前,老娘经常理直气壮地说:“一笔写不出两杜。怎么说,姓杜的都是一家子。”
从打麦场回到家里,刘三伏对老娘说:“人家都说吃龙肉包子好吃,估计那是骗人的。”老娘没吱声,刘三伏又说:“俺祖上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估计也是骗人的。”
老娘哼了一声说:“这话没说,你爹死的时候只说了四个字,文章误我!”
刘三伏叹了一口气,没再接老娘的话,嘴里却不自觉地念叨着:“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