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一个月亮送给你
作者: 潘欣寒当时光的车轮在午夜的梦中吱吱嘎嘎响起,月亮街从破败、昏暗、歪斜的记忆之门中露出俏丽的一角,我忍不住在幽冥一样的夜晚再一次回首。月亮街仿佛一首动人的歌谣,一次次在我的梦里百转千回地响起。我所有关于月亮街的记忆,都是从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开始的。每当我想起那一轮明月,便仿佛站在了童年的门口,扭动一下那被岁月侵蚀的沉重的把手,通往月亮街的大门便缓缓开启了:那被薄纱似的月光笼罩的宽广而明亮的街道、广场,落满了蛙声的排水沟,开着葫芦花的庭院,如梦境一样被绿色的藤蔓缠绕的蓝色小屋,躲在月亮街深处发出呻吟声的卑微而幽深的小巷,盛开在甜蜜而芬芳的夜晚的洁白的葫芦花,以及围着葫芦花上下翻飞的蝙蝠……那一切如同一幅幻象和梦境交织的画卷。我无法忘记月亮街,如同我无法忘记我的父亲、母亲、奶奶、童年的岁月、人、狗和那些朝夕相处的小伙伴……关于月亮街的一切都将被我深深铭记。
我要摘一个月亮送给你。
我说那话的时候,小美正准备将自己藏到一个粮囤后面。月亮街的人家,喜欢将玉米、麦子等装到一个个粮囤里,那些粮囤就在我们的院墙外面。我们小孩子便会在晚上躲到粮囤后面藏猫猫。
那天晚上,我没有跟他们一起玩藏猫猫的游戏,那时我刚刚吃完饭不久。看着穿一件碎花裙额头明亮眼睛大大的小美,我情不自禁地跟她说。
小美听了我的话,脚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朝着粮囤走过去了。她走到粮囤后面时,又将脑袋探出来,伸出一根好看的手指压在她那像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上,对着我做了一个噤声的表示。
我失望地看着已经躲到粮囤后面的小美,想着她那双像蝴蝶翅膀一样忽闪忽闪的眼睛,离开了那儿,开始朝像北斗七星长长的勺柄一样的月亮街上走。
我走过一条条看不见尽头的小巷和一幢幢被爬墙虎的藤蔓和它的阴影所占据的房屋。那时我还没有害怕,街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躲在黑暗里的老人的絮叨声、铲子刮擦锅底时刺耳的尖叫声、大人责备孩子的呵斥声、男人喝了酒放肆的笑声、女人对哭闹的孩子温存的哄慰声,还有一些人吃了饭站在街上哄慰说话的声音……那些声音同虫儿的鸣叫和不知道来自哪儿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它们喧哗着,拥挤着,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退下去,而在看不见的空气里,似乎又有轻轻炸裂的声音。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让月亮街听上去热闹无比。
我被那些如潮水一样黏稠的、混乱的、轻轻炸裂的声音包围着,在月亮街上游荡。在那些看不见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里,似乎有某个神秘的声音指引着我,又诱惑着我,让我不停地走。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当那些声音慢慢从我耳边消失,而我听到脚下有呻吟声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小巷像蜘蛛网一样遍布的神秘地带。
这片神秘地带,之前我从未来过。奶奶不让我来。奶奶说,那里的路面会“哎哟”“哎哟”地叫,墙壁的裂缝里潜伏着“咝咝”吐着芯子的蛇,排水沟是老鼠和黄鼬的乐园,每扇门后面藏着一个吓人的精灵。那些穿着蓝色衣服的精灵长着灯泡似的红色眼睛和像藤蔓一样长长的手臂。那些手臂会从门后伸出来扯住路过的人,从白色的葫芦花里飞出来的蝙蝠,会在人的头顶盘旋。
当我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这片危险的区域时,立刻被惊惧紧紧地攫住了。我飞快地跑起来。
我在那里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跑时,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地洞。街上的喧哗声全都隐匿了,刚才站在街上说话的人也仿佛被黑暗吞噬了,而那些蓝色的像八爪鱼的触须一样的手臂在慢慢向我伸拢来,蝙蝠在我的头上盘旋,蛇在脚下“咝咝”地朝我吐着芯子,老鼠也开始咬我的脚。
我吓得快要哭出来了,突然又看见了小美。小美像漂在水里,一起一伏的。看到快要被水淹没的小美,我忽然来了勇气。我要将小美从水里救出来。我告诉自己。
等我跑到小美跟前,发现小美独自在那些看不见的格子里跳。跟她一起玩藏猫猫的孩子都回家了。小美在那里一边跳,一边像鸽子一样“咕咕”地唱着:“左脚抬,右脚跳,转了一圈换脚跳。”
小美一定被那些穿蓝色衣服的精灵施了魔法,我站在那里看着小美一蹦一跳的,忍不住想。因为我感觉地面在一点点往下陷,而水正在从脚下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升上来。水先没过了她的腿,又没过了她的腰,可是小美似乎感觉不到,她甩着头上的两条辫子,依旧在那里不停地跳。
或许是因为小美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将我的心跳乱了,我情不自禁地又跟她脱口而出说,我要摘下月亮送给你。
小美听了我的话,晃晃悠悠地从水里冒出来了。她抬起头,看着天。可是,月亮在哪里呢?她一边看,一边疑惑地问。
我跟着她朝天上望去。天,乌黑乌黑的,月亮并没有出来,连星星也没有。
月亮为什么还没有出来呢?当我离开小美顺着那些黑乎乎的巷子往回走时,还在心烦意乱地想着月亮,这时我已经将那些长着红色眼睛的精灵忘了。之前这个时候月亮早就出来了,可今天晚上月亮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出来。我失望地朝地上的一块石子狠狠地踢了过去。那块被踢疼的石子一路尖叫着跑远了。这没有让我变得好受,我心里依然懊恼地想着那枚月亮,感觉月亮在跟我作对。
不过等我回到家,看见从屋子里倾泻而出的灯光时,心里的懊丧像水一样退去了,我想等我睡醒后,也许月亮便出来了。
第二天, 我没能看见月亮,下雨了。不知道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到吃早饭时,雨依然没有停。我沮丧地躺在炕上,将头藏在被子里,直到奶奶过来。
走路像只老猫一样悄无声息的奶奶,有着狐狸一样的警觉,她总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有一回,妈妈在屋子里跟我小声地说着她,她突然像墙上的壁虎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来,在妈妈身后,朝我挤眉弄眼地眨了眨眼睛,又不声不响地溜走了。之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过到晚上吃饭时,妈妈刚在凳子上坐下,便发出了一声尖叫,她被一块不知怎么跑到凳子上的尖尖的石头硌了屁股。
奶奶的全身都像长了眼,有时候你以为她在那里睡了,刚想做点什么,她便在那里闭着眼开口提醒你了。奶奶还有穿墙的本事。有一回,我夜里睡不着,偷偷地从炕上溜下来,跑到院子里去抽陀螺。抽着陀螺时,我听见了奶奶的咳嗽声。我慌忙停下来,回头去看,发现奶奶坐在我身后那把靠墙根的凳子上。我好奇地问奶奶怎么出来的,我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奶奶告诉我,她直接从墙那边过来的,墙拦不住她。
我知道奶奶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正落在我的身上,不想让奶奶看出我的心事,穿上衣服,起来了。
吃完早饭,我便一直在那里低着头玩弹球。我先用一颗蓝色的弹球去打一颗白色的母球,又试着用一颗红色的球去打那颗白色的母球,都没有打中。之前我玩弹球,几乎弹无虚发。那些装在白色塑料瓶里的弹球,都是我从外面赢回来的,我原本只有那颗白色的母球,后来像老母鸡下蛋似的,呼啦啦后面跟了一大堆。
我怀疑奶奶对那些弹球念了咒语。奶奶经常对着屋里的某个角落嘀嘀咕咕地念叨。有次,奶奶的顶针找不到了,她对着墙角念叨了一阵后,那个顶针像长了腿一般跑出来了。
我希望奶奶能对着外面的天念叨一通咒语,让雨早点停下。可是奶奶这回似乎有些无能为力。她瞅着外面的雨,皱起了眉头,天咋就像被谁捅了个窟窿似的?奶奶心里也盼着雨停,草料棚里的干草烧完了,而外面场院里的草被雨淋湿了,拿了被雨淋湿的草烧火做饭,满屋子的烟,会呛得人直咳嗽。
奶奶最后不得不冒雨去了场院,我趁机跑到院子里,拿着扫把对着头上的云彩挥打,我要用扫把将那些像脏兮兮的抹布一样的云彩赶走,让月亮出来。
雨终于停了,月亮出来了。可是我没能去摘月亮。我被雨浇过后,感冒了。
我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炕上。妈妈跟奶奶抱怨我被雨浇后,奶奶便片刻不离地守在我的身边。她逼着我吃那些黑乎乎、让人恶心的药丸。那些黑乎乎的药丸看上去就像用锅底的灰和着塘里的烂泥巴搓成的。我被奶奶逼着放到嘴里,再趁奶奶不注意将药丸吐出来。
可是奶奶那像老鹰的爪子一样锐利的眼神识破了我的计谋。她笑眯眯地将我吐出来的药丸放在手里,然后端来半茶碗糖球。我吃一颗药丸,奶奶往我嘴里送一颗糖球。我架不住糖球的诱惑,捏着鼻子将那些黑黑的臭臭的药丸吃了。奶奶再拿了湿毛巾放到我的额头上,像看透我心事似的,用手点着我的脑门儿说,还发烧呢,等烧退了再出去也不迟。奶奶那像干柴一样瘦骨嶙峋的手,却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她那样说,我便什么也不能做了。
我吃了很多药丸,却没有好起来,开始不停地咳嗽。
我得了肺炎。爸爸和妈妈不得不将我送到医院挂点滴。我心里想着那枚月亮,我想将月亮摘下来送给小美。可是躺在医院的床上,看不见月亮,医院的窗户高高的,还隔着很多栏杆。我只有爬起来,趴到窗户那儿,透过栏杆的缝儿,才能看见月亮。那月亮看上去又小又旧,就像被人撒了一层灰,一点不像在月亮街上看到的月亮,又大又圆,而且清清亮亮的。我不要这样的月亮,也不要将这样的月亮送给小美。
我想回月亮街。我担心夏天过完了,小美跟那些孩子不去街上藏猫猫了,我就没法将月亮送给她了。我也担心月亮被人偷偷摘走了。我天天缠着妈妈,可是妈妈不答应我,还背着我偷偷地哭。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是我要死了吗?不过静下来仔细想想,妈妈似乎是在爸爸离开后才开始哭的。
爸爸将我送到医院的那天晚上,从月亮街上来了一个人。那人之前我见过,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他总是戴一顶帽子。他跟爸爸在病房外面嘀咕了一阵后,爸爸便从医院离开了。爸爸离开时,脸看上去比医院的墙还要白。
爸爸没跟我说他为什么要回去,妈妈也没有说,我猜月亮要掉进河里了,爸爸急着回去是为了打捞月亮。奶奶告诉过我,月亮掉进河里后,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将它捞上来。因为月亮落到水里后,会变得像石头一样沉。这样一想,我更急切了。我要回家,帮爸爸将月亮捞上来。
妈妈不答应我,而且哭得更厉害了,我跑去找医生。
我喜欢那个笑起来眼睛像弯弯的月牙一样的医生。她每次过来,都会对我笑。如果不是我已经答应了将月亮送给小美,也许会送给她。
医生磨不过我,答应了,妈妈替我抓了药,带我到车站,去坐车。
上车后,妈妈便面色凝重地坐在那儿,一会儿抬头看看坐在前面的人,一会儿又不安地朝车窗外张望。与心事重重满脸严肃的妈妈相比,我的心激动地怦怦乱跳。为了不让心从嘴里蹦出来,我紧紧地抿着嘴。
我跟着妈妈回到家时,爸爸在家里闷闷不乐,怅然若失地坐着。他没有去捞月亮,月亮也没有掉到河里,奶奶死了。奶奶急着去将场院被雨淋湿的草晒干,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跤。
一个人被门槛绊了一跤,怎么会死呢?我曾被门槛绊倒过,奶奶往我磕破的膝盖上擦一些红汞,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不相信奶奶会死。我知道,是奶奶趁我不在藏起来了。我去壁橱里找,之前奶奶为了不让我找到她,曾在那里待过。不过她藏在那里时,总是忘了将脚藏好,我发现了她,伸手拍一下她的脚背,她便像只刚刚下了蛋的老母鸡,“咯咯”笑个不停。
可是这次我将壁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奶奶。我又去被子里找,奶奶有时让自己像条蜈蚣般地趴在被子里。然后我又对着墙壁敲,奶奶有穿墙的本事,也许奶奶躲进了墙壁里。可是在那些地方,我都没有找到奶奶。
后来,我又猜奶奶躲到了烟囱里,然后顺着高高的烟囱爬到天上,去摘星星了。奶奶曾经告诉我,天上的一颗星星,便是人的一颗心。
我不再想着出去了,每天在院子里折纸飞机。我将折好的飞机一架一架放飞。我希望那些纸飞机能飞到天上,替我问候在那儿的奶奶。可是那些纸飞机连院子都还没有飞出去便落下了。有些落在了院墙上。
我很少再抬头去看月亮了。晚上,我在院子里揪大黄猫的尾巴玩,那只大黄猫不让我揪,慌乱地蹿到树上,月亮有时恰好就挂在树梢上。我的眼睛不小心跟月亮碰到了,便立刻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