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梅雨

作者: 曾子恒

今天的你,也许和昨天一样,又在经历着某场煎熬。那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你仍未学会遗忘,就像这座城市永远忘不了梅雨,每年夏天它总会如约而来,闷热、黏腻,绵延多日。临近雨天,城市里满是泥土的腥味。久而久之,你的目光也沾染了苔藓的颜色,阴阴地浓绿着。每到傍晚,天色渐暗,街角里响起油花和锅铲的声音,你会蜷缩在窗台,试探性地打开窗子。那股焦煳的油烟味,会让你感到片刻舒心。

……

那件事以后,你已经很久没相信过巧合,乃至于你一看到“偶然”“缘分”等字眼,就觉得可笑。今天,你和往常一样,点进某个网文平台,本想随便找篇文章看看,却无意间读到了这段文字。它让你再一次相信巧合。阴郁、矫情的文字本难以令你动情,真正吸引你读下去的,却是“那件事”三个字。这三个字你经常使用,但无人知道它们到底代表什么。时间一长,就连你自己,都不太记得清事件的细枝末节。可你又不愿意去用力回想它,因而渐渐把它当成了一串代号。

这段文字写于昨晚,没有标题,正文只更新了一章,由第二人称写成,目前还看不出什么情节,只有一堆语焉不详的描述。你耐下性子读了下去,想寻找有关“那件事”的蛛丝马迹,然而它再也没有提及。虽有些失落,但你还是默默地点了“关注”键。因为,与它所描述的一样,你无望、煎熬、等待,却又不知正在等待什么。窗外没有下雨,但仍然和以往一样晦暗。你远在四楼,却能听见泥土里蚯蚓窸窣的声音,还闻得到苔藓的泥腥味。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梅雨的到来。

你所登录的,本是一个网文平台,里边活跃着各路写手,还有AI。于你而言,它们并没有差别,就像麻药分为很多种,但最终目的都是麻痹神经。那些文章读多了,无非给出一个噱头,接上一连串的故事,令人深陷其中,日读万字,如同着魔。这种模式使人厌倦,因而今天这篇文章的出现,多少令你意外。它的节奏如此舒缓,故事也丝毫不着急展开,让你怀疑它到底能不能算一篇网文。而这位署名为“火柴”的作者,主页里没有照片,也没有创作简介,只在个性签名里留下一句话:用一根火柴,去煮沸一场大雨。

看到这,你不禁冷笑一声,说,这人写起文章来老练、成熟,结果内心里还是个孩子,竟能说出这种幼稚的话。小时候你对童话世界深信不疑,长大后你爱上了诗歌,因为它们都富有想象力,绚烂、瑰丽。可“那件事”以后,你觉得幻想是假的,甚至所有的色彩全都是假的,世间本只有黑白二色。上回,单位里要求体检,心不在焉的你对着图案乱指一通,医生说你患上了色盲。等你反应过来,用你仅存的一点想象力跟医生解释,她却说你不仅有色盲,可能还有癔症,让你另换科室。就这样,单位暂停了你的工作,劝你在家休养,及时复查。赋闲之后,生活愈发冗长、糜烂,你开始憎恨幻想,厌恶一切修辞,就像眼前的火柴和大雨。火柴就是火柴,火焰微茫,一刹那光明,风也好,雨也罢,都能将其化作灰烬。既已成为一地死灰,又有谁还会在意它曾燃烧过呢?

……

所有的情绪,都起源于某个过节。只是你不愿提起,因而草率地起了个代号,叫“那件事”。这个代号好似一把钥匙,守护着你某个尘封已久的箱子,里边装满着失语、缄默。你同样期待着一个解谜之人,无论是撬锁的盗贼,还是拆锁的歹徒,只要让你再一次解脱,你也多少能感到些许快慰。眼下,风雨将至,你那失修的箱子已处在破碎的边缘。

天已入夜,密密麻麻的水珠黏着在窗户上,直至彼此贴合,向下流淌成细长的溪流。独居的你正准备去洗澡,周身衣物已尽皆脱去。你走到全身镜前,打量起自己的胴体,它虽贫瘠,可仍是如此光滑、细腻,看不出任何人为的痕迹。就在这时,手机响起了提示音。你感到奇怪,自己明明已将所有的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是下午点了“关注”的那篇文章,更新了章节。

与下午一样,这一章节仍然文风细腻、阴郁,还有些不知所云,读得你起了睡意,连澡都不想洗了。可等你撑着眼皮,读完结尾,顿觉一震,似乎一道电流途经你身体的每个角落,激起成片的鸡皮疙瘩。你迅速找来一床被单,裹在身上,并关掉了台灯。似乎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你,甚至能解读你的内心。可门口没有人,窗外也依然聒噪着汽笛声。你打开手电筒,检查屋子里每个角落,并没有发现摄像头,这才缓了口气,打开了灯。只是,文章里所说的“那件事”,多少有些诡异,让你一时分不清是误会还是巧合。至于他所写的“破碎的边缘”,更像是一个预言,令你不安。你打开灯,穿上了睡衣,不打算去洗澡,而是缩进了被窝。今夜的被窝格外沉重,不知是受潮的缘故,还是夹带了恐惧,让你喘不过气。

睡下后,你多次翻身、坐起,又躺下,困意迟迟不来。汗滴异常活跃,黏腻在身上的每个角落,令你倍觉难受。那件事以后,内心波动也好,外物悸动也罢,你都渐渐不放在心上,麻木是你学得最好的一项技能,它能规避许多困扰。可眼下,莫名的恐惧击穿了麻木,让你难以镇定、无法入眠。你拿起手机,又打开了这篇文章,反复阅读,对他所写的“解谜”“盗贼”“歹徒”“解脱”表示不解。作为一个正常人,谁又愿意招来盗寇呢?无论盗走、抢走什么东西,终究是损失。你决定不再去想那些,而是起身卸去衣物,去浴室洗了个澡,将一身黏腻冲了个干净。你觉得热,不想穿睡衣,便赤裸地钻入被窝,顿觉一身轻松。躺下后,你细细读了一遍文章的结尾,觉得也没有那么玄乎。这时,夜近四更,那位唤作“火柴”的作者,更新了他的个性签名:孤独者的火柴,点燃孤独者的梅雨。

第二天早上,窗外小雨依旧。你养的猫和往常一样,用尖锐的叫声将你唤醒,告诉你,它饿了,它不开心。你叹了口气,想起自己早已过了用啼哭换取满足的年纪,很多时候,连自己的灵魂也不会哄骗,整个生活就像一件包裹严实的大衣,找不到纽扣。你慵懒地起床,给猫咪填上猫粮,又坐回床角,拿起了手机。

那篇文章依然只有两节,看来作者更新推文的时间很是规律,都在夜半子时。文章阅读量惨淡,两章了,评论区仍旧空空如也,看来这种文章,出现在这样的平台,确实难以引来读者。倒是他的个性签名底下,有一条评论,说他做作、非主流。你不由得哂笑,字面来看,这人的确有些像某些故作深沉的中小学生,但他的文字,却又有着那样一股无力感,让你觉得,他并非一个幼稚之人。甚至,可能真如他所言,他亦孤独,孤独到了深处。

白天,你和往常一样,起床后洗漱、扫地,擦拭每一张桌椅,每一个床角。那件事以后,你精神慵懒,对于卫生却极其上心,像个洁癖患者,见不得一丝灰尘,闻不了一点腥臭。梅雨季节令你很是讨厌,喷再多的香水,泥土腥味也遏制不住,再如何擦拭,墙壁与地板依然干了又潮。等你终于不愿徒劳,闲下身来,又觉一阵空虚感袭来。读了昨日的文章之后,你觉得网文是那样的粗糙、枯燥,它们塑造了再多的人物,都不及那个不知所指的“你”。你虽然不知道那个“你”所指何人,但你猜想,那一定是个女孩。而她背后的男人,正在搭起一座浮桥,让那个“你”,逐渐浮现于你的彼岸。你想,你们的相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开始期待他新的推文。于你而言,“期待”二字已失灵太久,直到昨晚读到那句“你同样期待着一个解谜之人”,你才重新记忆起这两个字的偏旁、部首、构造。从中午,到黄昏,到入夜,窗外的雨小了又大,街边的鸣笛声贴近又远走,时间成了一场拉锯。你曾焦躁,也曾不安,认为自己对一个陌生男性的期待,终究是危险的;对于那个虚构的“你”的期待,更是显得荒诞。但你终究有些欣慰,“等待”升级为“期待”之后,仿佛生活又有了些许意义。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你靠在枕上,上下眼皮已难以招架那浓浓睡意,手机里却传来未读信息的提醒,他更新了推文,里边描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

那晚大雪,地面将天空映成一片苍白。人造浪漫的房间里,他靠紧你的肩,彼此无言。你曾认为,无言胜过任何言语,恰似他与你的默契,如此真实,仿佛能触摸到一般。可是,默契终究是谎言,谎言骗取了真心,就像洁白染上了污渍,擦不去,抹不掉,永远肮脏。你曾幻想,疼痛终将成为浪漫的胎记,伴随一生,只为证明某种坚贞。可它终究成为耻辱,好似海斯特·白兰胸前的红字A,令你在每一个记忆的瞬间隐隐作痛。后来,他走了,留你一个人瘫坐在窗台边,看着窗外白色天空里,若隐若现的月亮。你感觉你像一枚瓶盖,被人打开新世界以后,便被匆匆丢进垃圾桶。谁又会去同情一枚瓶盖的命运?只有黑夜里,霓虹灯下的梅雨,纷乱、零落,像极了你潦草的青春,谁都能在上面涂鸦一笔,无论优雅,还是粗糙。

……

你做了一个梦。梦里,你被一个陌生男人反剪双臂,绑在一张椅子上。他并没有对你做什么,只是坐在那,端详着你。他像一头疲倦的野兽,用温柔的目光扫视你的周身。你感觉他能看透你躯体的每个毛孔,直至心灵与大脑,过去与未来。你望着他,并没有反抗、挣扎,反而感到全身放松。危险与亲切杂糅的感觉,令你很是享受。最后,他解开了绳子,说,你可以走了。你却浑身酸麻,无力地跌进了他的怀抱。

你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那样的梦,以至于你醒后蒙了好一阵,猫咪冲你叫了又叫,你才反应过来,起身为它填粮。这时,你恍悟到,梦由那篇文章而起。起初,你的确倍感不安,因为那双眼睛仿佛有洞察过去、预知未来的能力。直至昨晚,你读完第三章,开始相信那人确有这种魔力,他知道你所发生过的一切,他的笔触为你而生。这是一次巧合,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它让你向他敞开怀抱、打开心扉,不必再有所掩藏。

今天,你并不想洒扫屋子,也不想去整理昨夜喝过的酒杯,以及碎了一地的玻璃。你光着身子,赤脚在屋内行走,好几次玻璃残片划破了脚跟,疼痛感袭来,可你依然微笑。那医生说你患有癔症,现在回想起来,你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你抬起脚,检查伤口,发现脚跟处全是细密的血丝。冲洗、包扎之后,你穿上衣服,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房间。吃过午饭,你躺回床上,又一次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可是,临近子夜,网页迟迟没有动静,进度仍然停留在原点。直到一点多钟,你才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声尖锐的信息提醒。但他没有更新推文,只是在动态里发布一张照片:深夜里,临近打烊的咖啡厅外,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雨衣,背靠着玻璃窗,低头在细雨中抽烟。另外,他还附了一段简短的话:

夜已深,城市的雨又下大了,你是否还倚在窗前,等待一个未完的故事,或是一枚小小的火柴?

词穷的“火柴”

2023年6月13日01:20

于 此木咖啡厅

不知为什么,昨晚你看了他的第三章之后,想起那件事,受了那样大的刺激,却都面无表情,只是低头喝闷酒。而此刻,这段略显无力的自白、一张看不清面庞的照片,却让你流下了泪。你开始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是对的,就像你是那被弃的瓶盖,他是那手中抽完的烟蒂。他说他已词穷,像极了你的孤独,已找不到词汇加以形容。没错,真正落寞的人,才能写出那样的文字,走进你那颗尘封已久的心。这时,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你穿好衣服,带着雨伞,迎着愈发密匝的雨,穿过几条街巷。可是,没有一家咖啡厅还开着。后来到了一个公交车站,你的额头滚烫,目光眩晕,再也走不动了,脑海里那个黑雨衣男人的轮廓却依然清晰,仿佛他就站在面前,同样注视着你。你终究有些失落,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回出租房。

细细回想,你多少有些后怕,也觉得唐突,毕竟那只是个陌生男子。纵使与他相遇,又哪真敢走上前去,为他撑伞。不,你摇了摇头,说,谈不上喜欢、爱慕,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算是有些好奇吧。尽管说这话的时候,你红着脸,所想皆是昨夜的梦。当你缓过来,再次点开他的主页时,却发现他已悄悄更新了新的章节,并为文章起了标题,名为《寻找火柴》。内容与往常一样,不过千百字,但仍能令你动情,仿佛与你刚才的境遇一样:第二人称所叙述的那个女孩,为了一根火柴,不辞风雨,日夜兼程,尽管她得到的,只是一根被雨熄灭的烟蒂。

一封写给火柴先生的信

火柴先生:

见字如晤。我是您的粉丝,您就叫我“梅雨”吧。本想跟您分享一些过往,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就聊聊我的近况吧。

近来,我老是感觉被人跟踪、监视,仿佛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我。它能看出我的情绪,也能窥知我的过往,令我有些恐惧。但渐渐地,我开始理解了您第二章的那句话:“你同样期待着一个解谜之人,无论是撬锁的盗贼,还是拆锁的歹徒,只要让你再一次解脱,你也多少能感到些许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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