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树如风
作者: 黄惠子A
他们都还在睡眠里。我轻手轻脚出家门,走进五月的熹微晨光下,经过两栋楼,到外婆住处。
我叫醒外婆,该出发了。
外婆一声长而带劲的哈欠,看着我问,姑娘,到哪儿去?
我说,外婆,我是小束啊,你外孙女赵小束。昨晚我们说好的,偷偷回桐城,我开车带你。
回桐城,好啊,好。外婆念叨,从床上坐起,咧开嘴笑,像个弥勒佛。
不同以往,外婆今天身子很轻,手脚麻利,拾掇几下,就要出门。我提醒道,你的手机、手表,还有药。外婆说,不带了,我们走吧。她凑到我耳边,补充道,等会儿我女儿要来送饭,被逮到就走不掉喽。
车驶出N市,开上公路。途中,我们看见一截分岔小路,前后三辆大卡车,各载一只风车叶片,大概走错了路,滞留于石墩面前,进退不得。外婆说,那是什么?我说,风车。她说,不像,太大。我也震慑于所见之庞然,平日看那白色叶片随风转,总是远望,而今它们依次躺倒,静止在眼前,每只都有几十米的长度。
我说,这是用来发电的,跟我小时候玩的不一样。我想外婆脑海里的风车,或许还处于彼时,她带我在桐城中学散步,起风了,满树银杏叶,扑簌下落,她缓缓吐出几字,“叶落归根”,手里还握着我的玩具风车。
B
周至凤拧开水龙头,看水流分成两股淌下,也照样子,将双脚小幅分开。过一会儿,水流又合为一股,周至凤做出立正姿势。每天起床,她要在卫生间待上一个多小时,上厕所,刷牙洗脸,用纸擦鼻涕与口水,一边擦,一边仍在流出,要重复多次。有时,她将隔夜茶水拿来洗眼睛。所有动作,都是慢镜头。这是她独居的第十一年。
周至凤戴上老花镜,喝水吃药。一板药,被她剪成一小格一小格,每次拿一格,沿边一点一点剪开,取出胶囊或药片。她的睡眠时段,亦是一小块一小块,没有明晰昼夜。她习惯戴手表,仅仅是习惯,其指针早就停止走动,毕竟时间对于她,只剩一个概念意义。日期也一样,如同达利那幅画,时钟软塌塌,以往的既定节律,变作无声无形的液态,昨天明天,上周下周,都没什么不同。
早些年,周至凤每天看电视,外出散步。后因脑出血,在ICU躺了几天,生命体征才稳定下来。醒后她对人讲,我去了阴曹地府,阎王爷见到我,说你来做什么,名单上没你,赶紧回去。那以后,她整日窝在住处,渐渐活成一只树懒,终年栖居于树。屋子是她的树,尽管仍可自理,她也不再走出去。女儿女婿和她住同小区,相隔两栋楼。女儿每日按时送饭,帮她洗碗洗衣,打扫房间,说不到几句话就要生气。
早些年她还写日记。说是日记,不过零散记录。用的是女儿退休前单位定制的软面抄,厚厚一大本,她想起来,就写下,晴雨,冷暖,吃食,过节谁来看她,送何礼物,新闻联播里国家领导人去哪里访问。记了三四年,软面抄尚未用掉一半。也是那场病过后,有天她又想记录,却怎么也想不起,眼下这一天天是如何过来的。
她于是写下一句:“日子过丢了。”自此,她没再写过字。
电视也许久不曾打开。除去吃饭,周至凤大部分的日常,是靠在床上,或睡觉,或打电话,更多时候,就只是靠着。她眼睛不好,耳朵一直还不错,她听整个屋子的静,任那些不起眼的声响入耳,比如地板轻微迸裂,蟑螂窸窸窣窣。细声若流沙,填补在荒芜的分秒之间,不觉,又已是从早到晚。
A
将近中午,我们到达桐城。我想找宾馆入住,外婆则说想回自己家。老屋位于北大街,由外公外婆自盖,我妈妈和舅舅均生长于此。十年前,外公去世,外婆独自面对过于熟悉的环境,一度感到害怕,我妈妈于是接她来N市同住。外婆和我父母相处时间不长,矛盾渐显。综合考虑,妈妈在本小区邻近楼栋买一套两居室,将外婆安置。
其间,桐城老屋卖出,在外婆执意要求下,屋内物件,能搬尽搬。她将它们悉数带进新居,堆满一整个房间。
来到北大街老屋,新房主是个中年男人。男人告诉我们,刚好他要去旅行,房子空出,可以让我们住。外婆笑眯起眼,皱纹如菊花绽开。她问男人去哪儿,男人说,还不知道。
男人与我互留联系方式,将钥匙交与我,钻进房间打理行装。外婆和我外出吃午饭,在公园路传名馆,外婆要一碗馄饨,我吃炒面。这家店我从小爱吃,时隔多年,味道还在。店招也是旧时的,泛黄镜面,把对面梧桐绿叶映衬得明亮。
我一时恍惚,仿佛所有景致,止步于20世纪90年代末。那会儿我上小学,爸妈忙工作调动,有几年把我放在桐城,和外公外婆生活。
该有十二点十分了吧?外婆说。我看手机,一分不差。我说,我们回去休息。外婆说,不急。我随她走进旁边清风市菜市场,如同多年前,她熟练地买菜。我帮她拎,不多时,手上沉甸甸的。
我最爱看豆腐脑买卖场面,桐城人称娇豆腐,并非早餐,而是作为正餐后的汤食。我曾向潘描述,卖家面前摆一大瓦缸,娇豆腐平平整整盛满,轻微摇荡,的确称得上一个“娇”字。
潘插嘴道,像你一样。我揪他耳朵,继续说,卖家持一大勺,买家报勺数,卖家便一勺一勺舀取,平整的娇豆腐,被舀出大小凹面,我总想提醒,下一勺从这边舀,不然那边陷下太多。潘笑我强迫症,又说要随我回桐城看一看,但直到我们离婚,也未能成行。
后来,我向宋描述,宋也显得颇有兴致。
从菜市场往回走,五月的天,午后炎热,外婆和我都一身汗。外婆不说淌汗,而总说是淌盐。好在路近,外婆也不觉累。我再次看手机,今天仍没有宋的信息。
到老屋时,男人已离开。我们发现,小院内的花草树木,还是外婆搬走前的模样。从前的月季、兰草、杜鹃、芦荟,被打理得很好,花盆及其摆放位置都保持原貌。枇杷树粗壮繁盛,在这时节,金果满枝。
外婆说,这枇杷树,有六十岁了。
树下秋千仍在,那是我幼时,外公用洗衣的棒槌两头绑上麻绳,从结实的树枝悬挂下来做成的。我想再去荡,只怕它吃不住成人体重。比我重30斤的外婆,轻飘飘坐上,双手扶绳,双脚蹬地,稳稳起飞。她飞得好高,我说外婆你当心,她咯咯笑着说,有风在推着我。她下来后,我便也荡了一会儿,果然轻盈似风,人仿佛缩得很小。
屋内一厅,两间房,没能搬走的家具和摆设,都在原位,不见新添置什么。冰箱空空,衣柜、卫生间、灶台和碗橱,也都干净得可怜,像是长期无人住,但窗明几净,各处整洁无灰尘。外婆望向墙面尺寸硕大的风景画,那是老屋刚盖好时亲戚所赠。画面里,湖上几只鸭子,褪色到近乎不见。
外婆说,那时小束还小,我抱着她,叫她指一只鸭子,她拼命伸手,头和身子也用力伸长,费好大劲,指向最远的那小白点,可明明近处就有,又大又漂亮,小束啊,从小就傻。
我说,外婆,我就是小束。她盯着我看,姑娘,你就是小束?都长这么大了。穿堂风悠然吹过,我突然鼻酸,眼泪差点出来。外婆视力不好,却擅长捕捉旁人眼睛里的东西,她说,你怎么了?我说,犯困,外婆你也该休息了,你睡哪间?
外婆在她过去的房间歇下,床也没变,床单被褥是新换,旧的被外婆收在N市住所。我在另一间,躺下看手机,逐条点开未读消息——告诉妈妈,我带外婆在老家,一切安好,将她紧跟而来的几条60秒语音统统忽略;处理工作事项,明明请了年假,还总有琐事待办;被上司在部门群点名,指出我经手材料几处差错;同事向我透露,今年职级晋升名单又没我,因为积分有争议,我本想理论,很快明白这无非说辞,问下去,只会自取其辱;再次刷新,确认宋仍未与我联系。我叹气,闭上眼。
不知多久,我听见外婆起来走动。我问她,下午去哪儿?她说,看看老头。
外公的墓在郊区,一座不知名的山,导航无法搜寻。外婆坐副驾驶指路,相当顺畅。上山的路是野道,我怕外婆走不稳,环住她胳膊。她身形矮胖,但走得并不吃力,我也不觉费力。遇上沟坎,她轻轻一跃,像一朵胖云。
墓碑上字迹很淡,繁茂草木将其包围,投下好看的阴影。她说,老头走时,算命先生讲他来世变成鸟。那年气候不好,老人走得多,有变乌龟的,有变蛇的,有变蚂蚁的,鸟是最好的。老头这辈子没享到福,下辈子好命。
外婆对我说,小束,你跟外公讲讲话,他从前最疼你。我说,外婆你记得我了?她不作声,又像全然不认得我,转过脸去,安静而专注。
我索性坐到碑前空地,地面柔软似沙发。外公去世时,我在国外读研,没能回来,之后十年间,只来过一次。
不知外公是否听见,也不知外婆是否在听,我自顾自说起来。我说其实很羡慕你们,吵吵闹闹,却是一辈子。你不在了,她还没停止骂你,说你多可恶,说她年轻时,追求者可是排着队的,偏你最会死缠烂打。这一生栽你手里,跟你吃苦受罪,她后悔。她一骂就是好一阵,可我明明看见,她日记里写——脑出血之前,她还断续记些琐事,软面抄摊开在桌,被风翻到那一页——“想到你,心里悲痛,一夜没睡好”。
外婆没应声。我便继续散漫言语,我说,最想念在桐城那几年,后来的人生,都好难。
我说起异常艰辛的留学,被学业逼到深夜痛哭,身体也状况频出。打电话回家,爸爸说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如何如何,妈妈永远只会说,相信你一定可以。毕业回国,进入S市一家大公司,用尽力气做个普通职员。上司以提携为由,带我赴明暗闪烁的宴,令我陪客户喝酒,继而言行大胆并视作浪漫之举。我因此辞职,却被父母责备,认为职场本如此,若我够精明,就该借势,就能不吃亏又上升快。
好不容易换工作,脱离骚扰,却并未变快乐。陀螺般忙碌,持续加班与随时待命,消耗掉野心和神气。不知所向,不敢再轻易辞职,憋眼泪做笑脸,职级晋升被排除,因对手背后有人。我问沛沛,你说我们的出路在哪里?他说,不知道。
沛沛是表弟,舅舅家的孩子,身处更远的城市,在新兴行业奔忙,比我更久未归家。我问他,你最快乐的事是什么?他说,打游戏。
听到沛沛,外婆朝我看过来。她说,沛沛脑袋聪明,拿塑料布自制降落伞,朝天上一抛,像那么回事。有天风大,把降落伞吹跑,他来不及抓住,眼睁睁看它飘走,越来越远,淡到没影。沛沛难过极了,我开导他,有什么关系呢,再做一个。也不晓得他做好没有。
我笑,外婆,时光倒流多好。她似乎不明白,眼神又变木然,从怀里掏出手绢轻轻擦了擦墓碑。这倒让我言语无忌,更放心地说话。事实上,就像那只被风吹走的降落伞,沛沛越来越远,他不会再回来。
上次沛沛回家,除夕团圆,逃不过催婚,沛沛说自己好累。家人来回几句,变为针锋相对。那时外婆还没生病,讲话大声,吐字激烈。她指向我和沛沛,你们两个,一个离婚,一个不结婚不恋爱,光知道打游戏。都读书读傻了,自私,不孝!
我说,你别整天想这些。她说,不想这些,我想什么?我同胞四姐妹,那三个都四世同堂,我家造的什么孽!
她陷入激愤情绪,随即,赖倒在地,打滚哭闹。据说在这一举动上,她们四姐妹有相同基因,每一个都曾以此表达气恼。过去,外婆和外公斗气,到不可开交时,也朝地上一躺,愤怒挥舞四肢,左右滚动身躯,令对方无奈何。那时我未出生,此次头一回亲见。
沛沛倒见识过,早些时候,舅舅和他大吵,沛沛说,你再说我就去死。舅舅说,你去死啊,你这么没用的人,活着也白活!在场的外婆附和吵嚷,边打滚边哇哇叫,都死了才好!也正从那时,沛沛离家,去到千里之外,他劝告我,珍爱生命,远离家人。
这一次,沛沛没有争吵,直接拿头撞墙,一下接一下。外婆停止打滚,大家来拉沛沛。流血的沛沛一声不吭,当即摔门离开。他至今未回过家,即便外婆生病,也只通过我来关注她的病情。
我抬头望天,群鸟正飞过,是寻常小鸟,亦如小学课文描述大雁: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我说,外公来看我们了。外婆也抬头望去,将被风吹乱的白发顺到耳后。
我跟外婆说,你说得对,沛沛非常聪明。他有远大前程,有他自己的路,只因不想结婚生子,被你们说成一无是处。你骂他成了野种,但我知道,他一直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
你看,每个人都在越来越远。我一样,S市再辛苦,也不想回到N市。外婆你可记得,小时候在桐城,爸妈有次回来,爸爸还去接我放学。本来我很高兴,却没想到迎来他的黑脸,随后一顿责骂,原因是排队等老师批作业时,好几个同学接连插到我前边,我却无动于衷。可我当时,的确对插队毫无概念,并未感到有何不适。爸爸教育我一大通,夹杂着我听不懂的名词,妈妈与他呼应,严肃地对我说,你这样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