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海岛
作者: 文沫机舱里乱哄哄的,空姐们藏在帘子后边聊天,呼叫灯亮起,她们熟视无睹。大部分是拖家带口的亚洲人,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不同肤色的小情侣。我旁边的大哥,不断地起身又坐下,一会儿给孩子拿尿不湿,一会儿给老母亲拿降压药,整个行程都在忙碌。机舱里很冷,我想给她要一条毯子,呼叫了几次都无人理会。我站起来,钻到帘子后边。一个漂亮的空姐拉着长长的语调对我说:“对不起,客人,我们这边暂时没有毛毯供应了。”我只好回到座位,用防晒服给她盖上。两小时后,空调吹得我头皮发紧,我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口干舌燥。我再次起身,到帘子后边购买两瓶水,一百铢,我有点犹豫,但还是买了下来。我将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完了。
凌晨五点飞机开始下降,我看见舷窗外玫瑰色的朝霞。多少个清晨我在梦中回到这里,醒来时总是双眼含泪,它像是一个谜团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记得热闹的集市、红色的城墙、突然起飞的黑色大鸟……
飞机缓缓下降,旁边的大哥更加频繁地忙碌。前排看书的小情侣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大哥一眼,大哥毫无察觉。终于,飞机在颠簸中着陆,还没停稳,客舱里就响起嘈杂的嗡嗡声,大哥的老婆叮嘱他装好孩子的奶瓶,不要忘了行李架最里边的相机。陆续有人站了起来。这时广播响了:“大家好,根据泰国出入境防疫法规定,我们将对客舱进行消毒和杀虫,请大家坐回座位。”迫不及待站起来的人们只好又坐回了座位。不一会儿,几个穿防疫服的人就拿着杀虫剂喷洒在每个人的头顶上。折腾完这些,我们终于下了飞机。
我用轮椅推着她到巴士乘坐点,一出机场的大门,潮湿的海风就呼啸而来。她老了,一头银发胡乱地打在满是褶皱的脸上,身子轻飘得像一片纸。我轻轻地按住她,以免她被吹得粉碎。一个穿着制服戴着帽子的年轻人走到我跟前,用口音浓重的英语询问,是否是我叫的车。我核对了车牌号,抱她上车。
一路曲曲折折,海岛上没有一条笔直的马路。我被颠簸得有些反胃,我看看她,她似乎还好。车内有一种奇异的味道,我猜想应该是防蚊的草药和某种燃烧香料的混合物。这味道如此特殊,特殊到能轻易穿过三十年的光阴回到我脑海中。记忆飘浮在空气里,像一个个逐渐清晰的粒子。祈福用的鲜花、诡异的图腾、特殊的味道、红色的城墙……一切都像鬼魅般慢慢浮出水面。
路两旁是旖旎的风景,太阳慢慢升了起来。海岛的空气是透明的,窗外一闪而过的巨大椰树像是被锐化过的照片。海平面忽隐忽现,在太阳的照射下像一块反光的大镜子。不久车子穿过闹市,我看见泰拳俱乐部大大的招贴画,还有各式各样在白天不营业的酒吧。司机不断地变换着档位来适应穿街而过的行人。过了这条街我们的路程就过半了,我们要去的是一栋建在悬崖上的酒店,它和机场分别位于小岛的最南端和最北端。这是岛上最贵的酒店之一,这里私密安静,我只想让她在生命的尽头好好地享受一下。
我还记得她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时她皮肤光滑,肌肉结实,我最爱闻她身上淡淡的蒸蛋味儿。她说话声音响亮,动作迅速,在外从不吃亏。她总有讲不完的道理,和谁在一起都是她有理,没有一个人吵架吵得赢她。
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吧,老得像一张树皮,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我帮她扇了扇风,赶走一直围着她转的蚊子。
车子终于停在了悬崖的坡道上,酒店的门童跑来拎我们的行李。很干净的小男孩,问他什么会用简单的英语交流。我把她放回轮椅,酒店的私人管家一路推着她进了我们的房间。落地窗外是一大片白色沙滩,再往前是挂在悬崖边上的泳池,悬崖底端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此时的我终于有了一丝开心,我对她说,妈,你觉得这房间怎么样?她瞪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海面一言不发。我希望她开心,希望她享受,希望她能坦然接受我的好。
我将她安顿在床上休息,然后自己望着大海出神。蔚蓝色的大海像反转过来的天空,有一片太耀眼了,让人无法直视。近处黑色的大鸟在悬崖边盘旋,我知道它们在捕食被海浪冲上崖壁的鱼类。
我时常问自己,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时候,她每天蒸了鸡蛋羹给我弟弟吃,从来没有我的份儿。削了苹果我也只能吃苹果皮。我记得她用鞋底子抽过我的脸,在寒冷的冬天将我关在阳台上。可有时候她会给我留下一根快坏了的香蕉,还有半条鱼尾巴之类她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我过生日的时候,她特意包了饺子给我弟弟吃,顺便让我也沾沾光。她的院子里有两棵大树,一棵无花果,一棵香椿。无花果成熟的时候,我和弟弟天天打架。那时,我比他力气大,总是可以轻易将他制服,得到更多的果子。为此她对我总是连骂带打,可我根本不在乎。有一天,她悄悄对我说,女孩子吃了无花果不生孩子的。我就再也没有因为无花果和弟弟打过架。春天的时候,香椿树发了一树嫩芽,弟弟总是第一个吃到香椿炒鸡蛋的人,而我还在吃去年夏天腌制的西瓜皮。可最后我还是长大了,比弟弟长得还高。
彻夜的飞行显然让她疲惫不堪,这会儿她的眼睛垂了下来。我拿了个大枕头睡在她旁边,帮她整理好被子。我看着她,但她的脸却越来越模糊。我眨了一下眼睛,这回看清楚她僵硬的法令纹了。那些纹路刻在她脸上,让她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像在哭。
我想念那时候,她穿着花裙子在暗色的屋里来回穿梭,仿佛总有干不完的事情。一堆西红柿堆在墙角,准备做西红柿酱。她用一根筷子把洗好剥皮的西红柿捅进玻璃瓶中,然后迅速封口,上锅蒸。她做这些的时候,总希望我在一旁打下手。我做完一件她交代的事情就飞快地跑到院里,这样我就听不到她的喊声了。
那些玻璃瓶子不知从哪儿来的,我觉得应该是医院的输液瓶。反正大小形状都一样。蒸好放凉的西红柿酱装进瓶子里,整齐地码在床对面的立柜上,一瓶挨着一瓶,粉红色的、橘红色的……我总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吃,她说冬天。但我从来没有尝到过。只有一次夜里,有一瓶酱胀气炸开了,溅了一房顶,当然也落了些在我脸上,我舔了舔,并没有期待中的甜酸味。春天,她在昏暗的厨房里制作灰灰菜条,那些新鲜的野菜被撒上一层层盐巴团成团,窝进酱缸;夏天,西瓜皮被两面削过,只留中间白色的嫩心,切条制成爽脆可口的西瓜皮条。那时候冬天能买到的新鲜蔬菜仿佛只有大白菜和萝卜,而厨房里陈列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酱菜,都是她未雨绸缪的结果。
那栋老房子,我最近总是做梦梦到,以前从来没有过。我醒着的时候是绝不会想到那里的,我甚至惧怕那里。我小的时候就住在里边,陈旧的记忆压得我喘不过气。老式的立柜柜门上没有把手,我得把文具盒里的小钢尺用力插在缝隙里,向上一撬,柜门才沉重地打开。那里边是我一年四季的衣服,大衣、短袖、裙子、内裤,全都乱哄哄地团在笨重、矮小、没有把手的立柜里。不过这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好,我不喜欢自己是个女孩,不喜欢穿漂亮衣服。我喜欢掏鸟窝,抓蟋蟀,或者殴打一个比我小的男孩。
我把头一歪,问她,你还记得咱家原来的院子吗?她不由自主地摇着头,闭着眼说,你小时候是个土匪,成天在院里抓蛐蛐,用一根草从蛐蛐嘴里穿过去再从身体里穿出来,穿成串,当项链戴。
我怎么想不起来还有这事,我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天哪!我来了兴趣,继续问她,还有呢?她说,你的丑事多了。抓个蜗牛用火柴烧,探出点头你就给人拽出来,跟鼻涕似的抹到厨房墙上。她一边不由自主地摇头一边笑。我的心里一股暖流缓缓流动。
我记得我家院子很大,野草深处没过了我的头顶,闭起眼睛就能听见一群群土黄色的蜂子嗡嗡飞过头顶的声音。我带着我弟弟和一些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到处收集野花的花瓣,把它们混在一起捣碎制成“蜂蜜”。我爬上一片篱笆,摘下艳丽多刺的月季,有的小孩挨着围墙找到了野蔷薇,有的摘了不怎么好闻的连翘和奇奇怪怪的美人蕉,像我弟弟这一类的小小孩,就只能拔一些三叶草或者蒲公英之类。有人找到一个只有一半的大瓷碗,我们就用石头、树枝来搅拌这些战利品。有时候,我们玩美人鱼的游戏,往碗里加蟋蟀、蚯蚓、蜈蚣、蜗牛制成魔法药水。最后那个可怜的要当美人鱼的小孩就得喝下它。
我们也假装做饭,先让一个大点的小孩拿着家里人的老花镜对着阳光照一堆干草。其他人用从阴凉处挖来的软泥做成一盘一盘的菜。有时候我们拨开一丛野草准备挖泥,突然有几只大鸟逃命般地拖着笨拙肥胖的身躯飞到围墙上。一个男孩指着那些鸟确定地说,一定有鸟蛋,就在附近的草丛里,仿佛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一样。我们寻找鸟蛋,一拨人装成小偷,另一拨装丢失鸟蛋的鸟妈妈。我和弟弟在不同的阵营,他被抓住时我毫不留情地把他绑在树上,任凭他哭闹。
游戏还没玩完,就到了吃饭的点儿。我们总是等到最后快没人的时候才回家。回到家,她会劈头盖脸地打我一顿,当然我弟弟没什么事,原因无外乎我弟弟腿跌破了,或者我的胳膊跌破了之类的。不过我才不在意这些事,挨打算得了什么呢?
我看着老得像个骷髅的她,心里想,如果时光倒流,她会怎么选择?我对着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迟到了好多年,我甚至都不记得该怎么对她笑了。她本不该这么老,她从什么时候变老的?我想应该是我父亲过世时。
父亲半年没有进食了,他每天要打三千毫升白色的营养液,可是他还想活着。等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的整个背部因长时间平躺布满了黑紫色的血痕。我给他买了水果,护士说他不能吃。我就当着他的面吃了一根香蕉,那时我不懂,我只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我忘了问我的父亲是否也想要尝一尝,他半年没有吃过任何东西,食物对他来讲该是什么味道呢?
每个月二十多万元的靶向药,让她愁眉不展。我知道她想要我的经济支持,可我心肠多么狠,我甚至想好了要跟她说,去找你那了不起的儿子要吧。可她并没有给我说这话的机会。
窗边的阳光一点点偏移,一点点变得稀薄,我看了一下表,下午五点十分。我换了泳衣,轻轻走出房间。白色的细沙没过我的脚趾,有寄居蟹四散逃开。我跳入泳池,一身的悲伤疲惫一扫而空。我游到悬崖边,世界安静,只有海浪拍打岩石。透明的海水里有闪光的鱼群,它们通体深蓝,带着银白色斑点,正在礁石边环游。云彩移动得很快,才刚遮住我的脸,又迅速消失在海平面上。泳池边种着几棵热带植物,不时有树叶飘落,其中夹杂着一些白色花朵。它们柔软巨大,让人迷惑。
等我游够了上岸,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回到屋里,对她说,我们去下边的餐厅吃饭吧。她顺从地坐起来。我摸到她胳膊下边松松垮垮的皮肤,它们干瘪得像两片贴在骨头上的膏药,真是老到头了。我帮她换了一件出门的衣服。
餐厅里,我点了不少美食,我让侍者用龙虾给她熬稀饭,黑金鲍去掉裙边做刺身,帝王蟹腿用夹子夹开,红毛蟹的蟹黄蒸鸡蛋,鱼子酱给她抹到面包上。见她吃到嘴里,我由衷地快乐。我不断地给她夹菜,直到看着她吃完所有东西。
对面坐着一对白人母女,应该是母女吧,因为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关系。女儿极尽殷勤,不断地给老母亲擦嘴、夹菜,那个满身皱纹的老女人却一直皱着眉,还不时不耐烦地打开女儿的手。一会儿,老太太碰翻了一盏茶,女儿慌忙起身为母亲擦拭。谁料她竟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训斥女儿,她额头上的青筋暴了出来,瞪着通红的眼睛,仿佛那不是女儿而是仇人似的。
我静静地看着,脑袋里回响着海浪的声音,一波一波撞击着我的心。我想起那次我住院的时候,医生询问我的病情,我还没开口,她就火急火燎地跟医生说我这不好那不好,却没一句说到点上。我也是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她,让她下不来台。后来我后悔了,还没等我道歉,她就跑来跟我说,没事没事,身体没事就好。其实我羡慕这个女儿,我好想她也这么干,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我半生孤独,这也许早在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注定了的。六岁,一切都已经太晚,我记得住所有的细节。父母都是城市户口,他们只能有一个孩子。可他们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女孩,我知道他们想要个男孩。
我以为我们是来旅游,我太高兴了,我一路欢乐着向前,可这欢乐马上就要结束了。三十年前,这条线路还没有航班,我们先乘火车出发,然后换汽车,最后是船。我记得火车坐了很久很久,他们从包里拿出白水煮蛋和馒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水。我记得我很渴,我不停地哭闹求母亲给我一点水喝,她总对我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火车上有卖水的,他们舍不得买。旁边座位的好心人问她要不要给孩子喝点水,他有,被她断然拒绝。我就那样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得筋疲力尽,蜷缩在座位上小声哼哼。父亲母亲也很渴,但他们能忍。火车在半夜到了地方,一下车父亲就大步朝前走,母亲拖着行李和我急急地跟在后边。出了火车站,父亲买了一瓶水,一口气喝掉一多半,递给母亲,母亲一仰头差点喝完,最后才想起,她还有个孩子。同样的戏码在汽车上又上演了,他们舍不得给我买一瓶水带着。我只好喝厕所的自来水,然后我开始拉肚子,一天拉十几遍,我不知道这样的我怎么上的路,还好那时没有高速路,随时都能停车。终于,上船的时候我开始便血。我白天夜里发着高烧,上岛的时候都快死了。母亲拽着我,而我一步都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