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科技“合金时代”的先声

作者: 赵婷

大时代下普通个体如何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这是王威廉很多小说都在探讨的精神主题。在王威廉的《野未来》《你的目光》等作品中,他对这一主题的思考又有了新的拓展。新作维持了都市日常生活叙事这一基础风格,但王威廉借着科技新力量,巧妙地将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转变为思考人通过技术改变身体机能之后我们“看”世界的方式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在小说集《野未来》里,多处涉及“视”的问题,凝视、盯视、直视等五花八门的“视”特别显眼。中篇小说《你的目光》,则从题目到故事都集中探讨与“视”相关的问题。可以说,王威廉已经开始建构自己的“目光哲学”。不过,《你的目光》与王威廉之前的小说又有很大差异,它一改以往冷峻、荒诞的写作风格,用了一种温情脉脉的笔触勾勒都市人的日常生活与平常情感。在《你的目光》里,人与世界的关系不再是无法交流的对立,小说人物也脱去了刺猬外衣,开始学着改变自己、主动走近他人,与世界和解。而和解的契机,就是“戴上了眼镜”。眼镜作为光学器件,本身就起着调节人类所见世界的作用。王威廉在此基础上,将“眼镜”提炼为一种时代隐喻。眼镜不再是单纯看世界的工具,更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态度。作家与人物一起透过眼镜的“合金目光”,更深沉地直视了当下现实,也更深入地完成了与他人、与世界之间的精神交流。王威廉关于目光的哲学思辨,支撑起了小说的精神逻辑,小说中的“眼镜”“目光”“看”等一系列概念也成为我们理解《你的目光》的重要切口。

“看”看似是一个很自然、很简单的事,毕竟眼睛是人天生具备的五官之一。但如同样是自然现象、但无比复杂晦涩的生死问题一样,“看”也有它的复杂性,甚至也有自己的思想史。人类对“看”进行哲学思考,可追溯至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借蒂迈欧之口肯定了视觉的重要地位:“诸神最先造的器官是眼睛……视觉是给我们带来最大福气的通道。”([古希腊]柏拉图:《蒂迈欧篇》,谢文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页)亚里士多德也从“四因说”的角度对视觉进行了分析。到了中古时期,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等哲学家则将视觉与宗教联系在一起,认为是上帝赋予了芸芸众生光明之眼。在传统的视觉理论中,“看”的直观意义被忽略,而其作为“精神之眼”的附加意义在话语权力的加持下趋于膨胀。进入近代,经由笛卡尔的开创与众多哲学家的发展,“肉眼之看”渐渐取代了之前的“精神之看”,并逐步在哲学、美学、文学、社会学等领域中占据一席之地。一方面,“看”被赋予了感性经验的内涵,与欧洲浪漫主义的发展相辅相成;另一方面,“看”又与生物学建立联系,指向更为科学、更为精密的剖析。这一时期,对眼睛与大脑之间相互作用的发现是重要的研究成果。这一发现让视觉也成为一种思维方式。随着科技的进一步发展,摄像技术的产生和广泛运用极大地颠覆了传统的观看方式,传统的“肉眼之看”又转变为新的“机械之看”。在当代,“看”已不仅是眼睛的直接观察和感知,更指向通过相机、监视器、广告媒介等影像机械展开观看和窥察。

在小说集《野未来》中,王威廉便对技术时代的“机械之看”进行了深入的审视与反思。“机械之看”使背后操控的他者获得了更大的权力,而被观看的对象则沦为了客体的图像。《不见你目光》探讨的是摄像头滥用带来的窥视问题。“窥视”催生了欲望,这一欲望恰好是后现代社会因为过剩而产生的匮乏。(杨庆祥:《后科幻写作的可能——关于王威廉<野未来>》,《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就像苏珊·桑塔格论述的那样:“照片可以以最直接、最功利性的方式煽情——就像某人收集那些无名的欲望对象的照片以满足手淫欲望那样。如果照片是用来激发道德冲动,情况就更复杂了。”([美]苏姗·桑塔格:《论摄影》,艾红华等,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27页)《退化日》的“盯视”更为直接地指向了现代社会对个体的管理。当世界的每一寸空间都被置于摄像头的盯视之下,人将成为没有隐私与尊严的管理对象。《不见你目光》《城市海蜇》中的主人公均为摄影爱好者,一个沉迷于虚拟的影像、对身边的世界兴味索然;一个判定“没有经过镜头过滤的事物,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这样的人物设定传递出作者对“机械之看”的又一隐忧:技术—影像帮助我们看世界,但它们却遮蔽了一个更为本质的世界。而在科技日趋发达的今天,“看”的方式随着科技的进步日益依赖影像化,人类的感知力也随之弱化,越来越离不开科技的帮助。“机械之看”对于人类而言究竟是帮助,还是阻碍?这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我们当然清楚,无论是“肉眼之看”还是“机械之看”,它们对于世界的现代化进程都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伽利略利用凸透镜和凹面镜这些科技之眼,延展了人类的视域,使人类观测到月亮的真实面貌——“月亮可不是神话传说中的种种奇迹,而是另外一个布满高山与峡谷的星球。”(王威廉:《你的目光》,《十月》2021年第6期)自此,人类发现自己不过是苍茫宇宙中的客人,看世界的方式也有了根本的改变。人类社会对世界漫长的祛魅之路由此展开。中国的现代化也与“看”息息相关。正如小说《你的目光》中主人公何志良所讲:“中国近代的‘元年’也跟‘看’有关。”正是中国第一家现代医院——眼科医局的创办,现代医学才得以在中国医学界获得一席之地。眼科医局之后发展壮大为博济医院,它在改善中国人视力的同时,也培养了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孙中山——一位改变中国人看待世界目光的思想先驱。“看”在物质层面上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在精神层面上则形成了一套崭新的认知。现代以来,人的觉醒背后是人关于“看”的自觉与自省意识,有这样一种新的认知,现代性问题才得以发现,现代精神的发展才得以可能。在现代社会,自省式的观察者在看世界的同时,也会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他人、被世界所看。在世界的客体化与自我的客体化齐头并进的过程中,人与世界的关系呈现出主客二元对立状态。现代人从古典时代那种与世界构成整一性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一方面获得了自我主体性,另一方面也可能出现被他人所看的焦虑与抑郁。因此,如何处理好“自我的看”与“被他者看”的关系,避免出现自我与他者的主体性争夺问题,这已经成为现代人的精神难题。

《野未来》系列小说中的“看”裹挟着权力、欲望、技术等因素,直抵社会文化肌理。“看”不仅仅是普通的视觉能力,它呈现的是技术时代的生存焦虑问题。这种焦虑既来自于对外界压力的恐惧,也包含了普通个体面对宏大历史时的自我认同迷惘。如果说王威廉的《野未来》系列小说,包括之前的《内脸》等小说,是对这类焦虑的发现与纾解,那么《你的目光》便是一种精神疗愈的尝试。在《你的目光》里,透过“眼镜”的目光冲淡了裸眼直视可能带来的尴尬与硝烟,人物尝试借着技术之眼释放一种更为柔和的目光,与他人坦诚相待。或许,已过而立之年的作家开始意识到,面对着现代社会的巨大压力,文学不能停留在激昂的控诉和揭露,也需要努力在小说中表现疗愈的可能。

在《你的目光》里,“眼镜”作为一个观看用具,它不是一种无情的装置,而是作为一种融合人心、连通情感的装置。与摄像头等目的性意味突出的观看装置相比,眼镜明显是一种更温和也更常见的身体设备。通常而言,使用眼镜并不会激发权力欲望,不会造成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主体性争夺问题。同时,眼镜在日常生活中的广泛使用,使得哲学家与文学家都忽视了这一工具的建构性。日常生活中的眼镜,其技术含量并不高,但这一微不足道的工具却极大地助益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它治愈着人类被各类现代科技产品所损伤的视觉。对于这种日常生活用品,以往的文学创作关注得并不多,将其作为小说的核心主题更是稀有。王威廉捕捉到眼镜这一既属于日常生活用品、又有着深邃思想潜力的科技之物,并将其拓展为一个好的故事,这是敏锐的文学发现。在小说中,“眼镜”还有着一种时代隐喻的功能,它疗愈着人的肉眼视觉,也纾解着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紧张关系。可见,敏锐地发现文学题材的背后,更是作者对时代生活深刻的思想洞见。

在一般情况下,“眼镜”只是帮助我们的目光视力,何以能纾解人与世界的紧张关系?在《野未来》系列小说里,人与人之间的“视”还带有毛骨悚然之感,“科技之视”还有着冷酷感和罪恶性,为正常人所拒斥。《潜居》中的主人公在交流时,小说这样写:“被她审视着,你觉得自己很原始,像只动物。”《不见你目光》与《退化日》中,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时时窥视、盯视着人们的生活,是一种压抑的状态。《幽蓝》中,“无法直视”作为一种人生的基本状态,几乎贯穿了主人公的一生;《城市海蜇》中的“他”通过摄影审视着万物。这些小说中的“科技之视”,导致的结果都是悲剧性的,是让人与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更加割裂。但是,在《你的目光》中,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看”却有了含情脉脉之感。恋人之间的对视弥漫着缱绻的爱意,阿良“从她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到她的温柔”。迷途知返的青年流露出坚毅的目光,“他的眼睛尽管噙着泪花,但目光中却有某种坚硬的东西,那是失去一切还要生存下去的人才有的眼神”。即使是没有生命的月光、大厦,也能透过“眼镜”,“探望着周围的一切”。眼镜在小说中充当着情感介质的角色,调节着人类看世界的方式,也调节着人与世界的关系。就像何志良设计“度过”的初心——“眼镜陪伴着我们,调整着我们跟世界之间的关系,是清楚一点,还是模糊一点,还是遮蔽一点,就是让我们度过时好受一点。”

《你的目光》里的主人公何志良与冼姿淇是眼镜销售商与设计师,这样的人物角色设定使二人兼具了双重身份——眼镜的使用者与设计者。作为眼镜的使用者,眼镜改变了他们看世界的方式。这一点在冼姿淇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冼姿淇的身世是坎坷的。兄长入狱,母亲患病,家庭贫困……生活的重击接二连三地降临在冼姿淇身上,将年轻的少女几乎逼入绝境。为逃离这样的生活,冼姿淇以一种剑拔弩张的姿态与这个世界对抗。她几近疯狂地学习、做家教、做服装加工,只为摆脱穷困的生活。然而,穷困可以摆脱,复杂而繁累的家庭带给她的压力与焦虑却无法摆脱。家庭焦虑如同泥沼般将她紧紧包围,越想逃脱,却越深陷其中。冼姿淇焦虑的缓解得益于一副新眼镜。戴上新眼镜后的冼姿淇如获新生,不仅眼前的世界变得清晰,自己的心态也变得更加坦然。

“当我戴上新眼镜后,我一下子发觉整个世界都清晰了,我好像重新活过来了。我那会儿在龙潭村打工,我专门给自己放假一天,戴上新眼镜去散心……我站在崖边,通过新眼镜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看穿了时间,也看透了这个世界。这让我的心情既苍凉又愉悦。”站在海边透过新眼镜“看透了世界”的冼姿淇,感受到了新生与希望。眼镜能呈现一个更为清晰的世界,同时也能遮蔽一些残酷真相。何志良为经历了丧母之痛的阿姿设计了一款别出心裁的眼镜——“薄雾”,这副眼镜让人们“即便在能够看清事情残酷真相的时候,也能人为地将它放置在雾气弥漫的保护之中”。“开始”也是一款颇有禅意的眼镜,这副渐变色的眼镜,为即将出狱的阿姿哥哥建立起一道缓冲的屏障,缓和了他与世界之间微微紧张的关系。眼镜作为生活的调节器,以化干戈为玉帛的方式淡化了人与世界的矛盾。焦虑的人因它而平静,迷茫的人因它而坚定,脆弱的人从它身上感受到力量。作家将眼镜写得如此重要,这传达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哲学:生活中的焦虑或许无法规避,但我们观察世界、理解生活的视角却可以获得调整。上升为生活视角问题时,“眼镜”就不再是物理、技术意义上的“眼镜”,而是心灵、精神维度的新目光。为此,被诸多焦虑所折磨的现代人,都需要去寻找一副适合自己的新“眼镜”,改善视野,调整目光,去看见一个更为辽阔的新世界。

将日常生活中的眼镜处理为时代隐喻意义上的“眼镜”,这寄寓着作家对日常生活的思考,也凝结着作家对时代现实的哲学思辨。《你的目光》借眼镜设计师冼姿淇之口阐明了王威廉独特的目光哲学:“戴上眼镜不仅是为了看清这个世界,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也会因为我们的目光而报以回望的目光。这就是世界的目光。世界的目光是一个巨大他者的目光,反而提醒了我们自己的存在。因此,戴上好看的眼镜,便是对世界的目光进行回报。”在这里,人与世界之间“看/被看”的二元对立关系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两个主体之间有情的“互看”,是“目光的交织”,是“情感的回报”。此时的“看”已经不同于《野未来》系列小说中带有欲望窥视或权力规训色彩的“视”,不再涉及主体性争夺,而是双方在确保各自主体性的前提下,进行的有精神互动的平等互观。“看”与“被看”的互动构成了交流的区间,也创造了和解的前提。正是“看”与“被看”二元对立的打破,被剥离出世界之外的人类,在与世界对抗了多年以后,再次尝试建立与世界的联系。主人公何志良设计的第一副眼镜名叫“凝视”。凝视是一个哲学概念,它涉及认同与对立、自我与他者等主客关系,这意味着视觉活动中先天存在一种二元对立的结构。存在对立,就意味着等级关系与权力机制,但这副眼镜要表达的却恰恰相反。王威廉为这副眼镜配的小诗是:“我不要我所见皆是虚无/我要从眼前的事物中洞穿一个小孔/看到你。”不要所见皆是虚无,而是要努力洞穿虚无,看到真正的人、真实的世界。这眼镜试图去解构“凝视”之看可能造成的主客体对立结构,要在“你”与“我”之间寻求内心的共鸣。被银合金紧紧包裹的镜片为目光增添了一分纯洁。佩戴“凝视”,是想要从生活的虚无中寻觅“你”的存在,确认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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