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长

作者: 霍君

高温红色预警,梦城气象部门一个连着一个地发。刚入夏才多久,要是到了伏天,还不得把人热化喽。

一颗颗人眼看不见的火种,被躁起来的天爷爷点燃,在空气里燃烧。午后时分,温度达到了最高值。骑着电瓶车和自行车上班的人,被烤得简直要冒烟,火急火燎地赶路。为防中暑,女人们用各种新式防晒武器把自己给武装起来。一个开电瓶车的男子,别出心裁,将装在袋子里的冰块绑在头顶上。袋子预先戳了好多小洞洞,不断融化的冰水三百六十度往下流淌。“痛快——”男子大叫,有种把天爷爷打败了的成就感。快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到红绿灯处,他被突然蹿过来的交警拦住,因没戴头盔开了罚单。结果,交警的罚单还未开完,人便晕过去了。开电瓶车的男子抬头对着杆子上的摄像头嚷:“你可得给我作证,我没抗拒执法,他不是我推倒的啊。”嚷罢将自己头上的冰块取下来,给交警去暑气。这个路口距城中心比较远,两百米之内又没有学校,平时不设固定的执勤岗。今天出现的交警,应该类似流动执勤。

“这天还真是热。”立夏鲜果蔬菜店的老板立夏,坐在店门口的塑料凳上,目睹了刚才的情景,摇摇头说。听众是几只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子,一筐绿皮带花纹的甜瓜,一大网袋摊在地上的水果玉米,一箱矿泉水,以及矿泉水箱子上摆放的几瓶饮料。

红绿灯坚守的十字路口,由一条正南正北和一条正东正西的马路交叉而成。立夏的商店,在正南正北的路上,红绿灯的东北方位。店铺上方延伸出来搭了一个棚子,既可防晒又可防雨,立夏坐在下边,刚好把周围的景致收在眼睛里。门口两侧摆放的东西,罩在棚子的阴影中。

“屋里有冰镇的饮料和水。”

“刚下来的,水果玉米,又糯又甜。”

“小甜瓜,得扶着墙吃,要不甜倒喽。”

少有人停下,不得不出行的人,在滚烫的空气里拼命逃窜。

立夏并不气馁,见有逃窜过来的路人,依旧一句一句地推销。他不是大声吆喝,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像和熟悉的人聊家常,夸奖他的货物多么多么好。平常的语调和语气里,锻造出来的是超乎寻常的耐力。在这样的极端天气里,他坚决不退缩到店铺里,紧紧地抓住每一个商机。间或,他会从塑料凳上站起来,急急地进了铺子。再急急地出来时,有时两手空空,有时会拎了一只黑色的垃圾袋。将垃圾袋投进垃圾桶后,他重新坐回到门口的塑料凳上,目光继续在热浪翻滚的街上搜索。

立夏店铺的对面,是一家生鲜小超市,经营的商品和立夏店里的大同小异。左边紧挨着立夏店铺的,是一家香油坊。这个钟点,生鲜小超市和香油坊都静悄悄的。要等到傍晚,它们才开始和立夏唱对台戏。生鲜小超市的老板,是个80后男生,香油坊的老板,则年届六旬,他们退守在各自的店里。打败他们的,不是立夏的耐力,而是天爷爷。

一辆白色出租车,狗似的趴在东西向路口边上的行道树下。车主海哥在行道树的树影儿底下,和乔大爷下象棋。每天一大早,海哥就会把车开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后备厢,从里面里拎出象棋桌和马扎。一通电话把乔大爷吆喝过来后,两个人开始在棋盘上博弈。棋子与棋子一定要激烈碰撞,这是海哥的风格。有人要租车,站在车子边上吆喝一声:“谁的车?”树影儿里下象棋的海哥便会答应。可怜那白色的车,舌头吐得长度快要把梦城绕一圈儿了,也没迎来一个租客。立夏觉得,指不定哪一次再看,那车便被烤成了一摊铁泥儿。

棚下的阴影面积,随着日头的西移,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立夏店铺门口两侧货物的位置,也跟着阴影的变化而改变。它们需要阴影的庇护,否则会跟着空气一起燃烧。即便在阴影下,也已经奄奄一息。日头再往西,棚子遮阳的功能就丧失了。这个时候,对过儿的楼像接力跑的运动员,开始发挥强大的遮阳效果。

空气里燃烧的焰火,气势正一点点萎去。火苗萎了,气势萎了,余威还在。受到头顶冰块男子的启发,立夏将一只空矿泉水瓶子灌满自来水,在冰柜里冻了会儿,再取出来,把瓶子里的冰水倒在毛巾上。头上顶着凉毛巾的立夏,开始把铺子里的娇贵货物往门外倒腾。镇着冰块的荔枝,贴着标签的麒麟西瓜,一一排布在门口左右。漂亮的瓜果方阵排好,就该到下班的钟点,开启一天当中卖货的高潮。对面小超市也在排兵布阵。冰镇荔枝、水蜜桃、不同品种的甜瓜、主打的西瓜,一个个拧眉立目,预备和立夏打响一场争夺战。

立夏的左邻居也出来了,他摆放的不是香油,而是一堆带皮的玉米。玉米皮子绿油油的,一看就比立夏网袋里的嫩。不光有绿油油的玉米,还有捆成小把儿的精神气十足的生菜,放在水盆里,防止热蔫了,还有嫩嫩的、看一眼就想咬上一口的顶花带刺的黄瓜。典型的挂羊头卖狗肉!开香油坊的老板姓王,是个外地人,据他自己说来梦城做生意二十多年了。立夏无从考证,与他做邻居,倒是有五六年了。老王的香油坊挂羊头卖狗肉不是一天两天了,原先,门店挂着香油坊的牌子,也卖着花生、瓜子、开口杏仁、核桃等二三十种干果,和立夏的竞争力不太大。现在老王蹬鼻子上脸,岂止是挂羊头卖狗肉,就差卖飞机大炮了。下班的路人和跟前的几个小区居民贪恋鲜灵灵的蔬菜,没少被老王给截流。

“自己开荒种的。”这是老王截流顾客的撒手锏。自己开荒种的,没农药,现摘现卖。过路人信了,周围的居民也信了。

哗——下班的人潮涌过来,几家铺子的人都开始忙碌了。每个进立夏铺子买菜的人都淌着一脸的热汗。“这天儿,真够意思。”挑菜的手指在蘑菇豆角西蓝花西红柿们的筐子里扒拉来扒拉去。鸡蛋也要一个个地打量,打量好了,再放进购物袋里。收款的支付宝和微信二维码,铺子里贴一组,铺子外贴一组。台秤也是,里外各放一台。立夏跑进跑出,给买家称重,收款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忙里偷出一份闲的立夏,发现黄瓜和黏玉米卖不动了。不用看,这部分顾客跑老王家去了。对面小超市推出了上门送货的服务,不是天气太热吗,担心家里的老人热着了,年轻人在微信群里发个消息,就把需要的菜和水果解决了。80后开着电瓶车,亲自为周围几个小区送货,父母过来帮他打理超市的生意。80后小个子梭子鱼似的穿来穿去,汗水湿透的衣衫,简直是对立夏赤裸裸的挑衅。

“钱全让你一个人挣喽,可能吗。”

立夏店铺最里边,拉着一袭深色幕帘,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幕帘后传出来。那个声音知道卖菜的高潮退去,店铺里暂时没了顾客,便响起来了。虽然立夏什么都没说,但它精确地捕捉到了立夏的情绪。它安静地等着,等喧嚣过去。像小猫叫的声音,也许只有立夏能听到。

你以为晚高潮结束了吗?

错。梦城一天真正的高潮,在晚饭后来临了。

燥热里不再赶出可以伤人的刀子,并不证明它变得厚道了。晚上八点后的热,依旧张着血盆大口。久不下雨之故,血盆大口起了一块块干皮儿,干皮儿的边缘翘翘着,干渴了一万年般既凶悍又可怜的样子。

立夏店铺门口摞在一起的塑料凳子已经散落开,上边坐着几个纳凉的中老年男人,在闲聊天。闲聊天的他们给冷落下来的店铺增添了几分人气儿。对面小超市门口的空地上,聚集了一拨打升级的老太太。看眼儿的,也是老太太,她们自带马扎,一下一下地摇着大蒲扇,脖子伸向打牌人手里的牌。

“妈呀,这个大蚊子,扇着还咬呢,为了口吃的,也是豁出去了。”打牌的老太太们,大概觉得这句话有笑点,便都哈哈地笑了一通,夸赞被咬的人血好吃。

和海哥他们比,打牌的老太太们打得寂寞。这个钟点,是海哥炫牌技的时候。象棋桌变成了牌桌,他和乔大爷不再是博弈的对手,开始联合起来。海哥打升级的团队,牌不是甩,而是摔,摔得啪啪响。你摔,我也摔,啪啪声此起彼伏。在啪啪啪声中,纸牌不停地被掀起来。连桌子上的楚河汉界都想跳起来,把自己给掀翻。

“乔大爷,把眼珠子扒开喽!”

“没有好搭档,打不好牌。”

“咋不调主啊?”

说把眼珠子扒开喽的是海哥,说没有好搭档打不好牌的也是海哥,他的话最凌厉,最恶毒。打输了是对家的错,打赢了也得抱怨对家哪张牌没出好。和他对家的乔大爷,一边打牌,一边气哼哼地抽烟。打牌的四个人都抽烟,四个不同牌子的烟盒和火机放在自己面前,乌拉乌拉地嘬,打牌说话都没有耽误抽烟。也有围观的,和老太太那边形成性别鲜明的对比,海哥这边全是男的。

“刚才不出主三就对了,出小猫。一出小猫对家知道主三在您手里,就该管上了。”打完一级,看眼儿的给修补打牌过程中的漏洞。他们一个个不是白围观的,该出嘴时就出嘴,显得自己很内行。

海哥的出租车,舌头吐得不像午后那般长了。长时间的安静,它都快忘了自己是出租车,和狗类越发地相似。它真恨不得脖子上有条链子,哪怕自己牵着自己溜溜也好,车轮子都趴麻了。

马路东边,与海哥的车对着的,是一辆蓝色三马车。它把着道边,车厢里是一只只圆滚滚的西瓜。车没有特点,瓜也没有特点,有特点的是人。卖瓜人岁数不大,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面皮漆黑,与海哥有一拼;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较常人远了些,眼神儿也很符合间距远的特质,直瞪瞪的;厚墩墩的嘴唇儿。第一个印象,这是个憨子。憨子卖的瓜,比立夏和小超市的都便宜。他不用交房租,成本比店铺要低。很快,瓜车旁便围了几个人,问多少钱一斤,问甜不甜,问不甜给不给换。憨子用憨憨的声音一一答复。一张嘴说话,憨子晃头的特点又出来了。不说话头不晃,一说话,头就跟着晃啊晃的。

成双成对的老夫妻少夫妻,遛娃的,遛狗的,遛鸭子的,在街上懒散地流动。该出来的,都出来了。此刻,老王的媳妇吃了刷了,也走出了出租屋,坐在马扎上,帮衬老王打理摊放在路边的蔬菜生意。买菜的高潮退去,老王刚刚摘来的蔬菜,靠鲜灵的小模样,对遛弯的人依旧有很强的诱惑力。

这个时候,戴着口罩的丸子头出了小区。

红绿灯北边,四个住宅小区,亲兄弟一样挨着。丸子头住的小区与立夏店铺所在小区隔着一条小马路。丸子头原本脖子就长,再扎了一个丸子头,脖子的长更加突出了。脖子长,腿又长,步子轻起轻落,使得丸子头看上去有好几分鹤的姿态。像她的步态一样,丸子头露在外边的眼睛,也显得很谨慎。在夜色的遮挡下,眼珠暗自转动,探知周边的讯息。

自从搬过来,她第一次出来遛弯。这里偏远,市井气却浓厚,不像之前住的地方,一出小区就是一弯清亮的河水,河岸上新打造的玫瑰园,几十种玫瑰花,把积攒了三个季节的热情全部释放给夏天。傍晚在花丛中穿行,她会把低马尾散下来,穿上仙气十足的长裙。那时的她,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首诗,口中不自觉地吟念道:“假如月季会燃烧,将是白雪的妹妹。”更年期的焦虑,工作带来的不开心,全被诗意融化了。她怎么会知道玫瑰园里有板砖呢?板砖从天而降,砸中她的生活,可以融化掉负情绪的诗意,化成一缕青烟随风而去。空中掉板砖,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新闻,几乎全梦城的人都知道了。

熟悉她的人,尤其单位的同事,可会伪装了。明明她疼得死去活来,那些人在她面前,绝口不提板砖事件。好像她不曾被砸中,不曾承受突如其来的痛苦。她知道,他们在刻意回避。是因为砸中她的,是一块耻辱的板砖。

“妈妈,吃的啥饭?”

“妈妈,给你推荐个好看的电影。我有会员,在电脑上看。”

电话里,女儿假装出来的轻松,让她感到羞愧。女儿不疼吗?那可不是一般的板砖,比集束炸弹还厉害。女儿也被砸中了,受的伤不比她轻,可是她只顾着捂自己的伤口,忽略了女儿的痛感。她决定坚强起来,起码不让女儿担心。女人觉得坚强这个词,一旦走出字典,让人用实际行动来释义,简直太难了。好在,她准备开始实践了。假如耻辱的板砖,再晚八个月拍在头上,那时已经办完退休手续的她,可以逃到市里去找女儿,可以逃到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熟悉的人。熟悉是把盐,专门往伤口里揉。

“就是那个人,那个,扎着低马尾的那个。”

窃窃的私语魔鬼一样扑过来,掐住她细细的脖子。坚强的实践,从逃离舒适的小区开始。梦城的北部,是老城区,单位的同事,没有一个在那里居住。老城区的人,哪怕知道刚刚发生的板砖事件,未必就晓得挨板砖拍的那个人。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对他们而言根本就是虚空的,没有具体的眉毛、眼睛和鼻子。她扮演起特工的角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老城租了房子,在深深夜色的遮掩下,把自己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悄悄搬了过去。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