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岚与细晴

作者: 舒雅

1

细晴十岁时,跟随妈妈娇岚到南京打工。她们居住在简易楼里,三室两厅住了十个租客。她们来得晚,只占得六平方米的房间,房里放一张高低床,一个小桌子,搁几个塑料衣柜,再无转身之地。常常一不小心,细晴的髌骨就碰得乌紫。楼间距很近,伸长撑衣杆,能触碰到对面的窗台。有一次,娇岚和李叔边吃西瓜边听评书,声音大了,吵到对面人家。女人推开窗户,大骂,吵死人!李叔正在兴头上,被无端一阵吼叫,顿时火冒三丈,将吃剩一半的西瓜飞掷过去,正巧砸在那女人脸上。还没待细晴反应过来,一整袋垃圾被投掷过来,馊饭、卫生巾,污了一床。娇岚飞速关上窗,李叔一路吼叫着冲过去,娇岚拿着撑衣杆紧随其后。细晴就听到对面女人杀猪般叫喊,救命,救命啊!

李叔是娇岚的情人。娇岚说:“情人不好听,应该是爱人。”细晴斜了她一眼,怪腔怪调道:“啥子爱人,你跟他合法吗?”娇岚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离婚了,只不过不愿意再婚。”“再怎么说,你终究是备胎!”细晴冷冷哼一声。娇岚瞪着细晴说:“你个白眼狼,吃你妈的,喝你妈的,还要挖你妈的心!”她不由得眼圈泛红,想想自己的身世,泪珠儿悬在半空,终究没掉下来。

娇岚小学二年级辍学,跟着母亲烫煎饼。她们在骆马湖畔摆摊,架个三角铁锅,在竹坯上擀皮,关闸时,上岸的人都会买煎饼充饥。她们从早上五点忙到晚上七点,一个月能挣两三千元。家里盖起了瓦房,她的青春也渐渐收尾。十九岁,爸爸逼娇岚嫁人。对方是电工,给的彩礼丰厚,见一面,定了亲。娇岚觉得生活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跟男人牵过手。她喜欢电影里的场景,月光下,小溪边,两人说一阵情话,看一会儿月亮,再勾勾指头,传递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然而,生活突然有了终止符,她面对着他,陌生的男人,头顶早谢,肚子滚圆像西瓜。她扭过身去,男人不依不饶地又扳了回来。二十岁,她有了细晴,青春的嫩芽彻底拧断了。

她在镇上卖秤,各式各样的秤,大的可称汽车,小的可称黄金。一天,一个年轻男子走进店里。那天,阳光好烈,娇岚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他说:“你这样的可人儿,待在这里,可惜了!”娇岚脸一红。男人请她吃饭,她特意穿件碎花连衣裙,撑把花伞,扭捏着走进饭店。他早已坐在圆桌旁,光线柔和,她看清男人的长相,双眼皮大眼睛,眼里全是水,漾着碎粼粼的光。他体贴地问:“空调风正对着你吹,要不要换个位置?”她一抬头,男子的大眼睛似乎望穿她心底,不由得脸一红。移换座位时,她不小心拽了下桌布,餐桌上的茶杯晃晃悠悠,溅出来的茶水顺着桌布滴下。男子的目光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离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上。那是男子的手吗?手指修长,漂亮得跟女人的手一样。她一寸寸移换,身子越来越重。她知道被什么牵绊住了,倚靠着墙角,重重地喘口气。

娇岚跟野男人的事传遍乡里。细晴爸追着打她,娇岚直挺挺地站着,说:“我们早就不好过了,还不如拆伙单过!”细晴爸咬牙不肯离婚。她心一横,带着十岁的细晴离家出走。那个男人在哪里?她站在饭店门口,茫然四顾。

她干脆走远点,走到老乡打工的城市。老乡在城里做住家保姆。每每回乡都向她炫耀,主人家待她如何好,早上有牛奶喝,每餐还有水果吃。娇岚心里冒了泡,扑腾扑腾,快要炸锅了。

老乡介绍娇岚做钟点工。娇岚应了名字,虽是农家女子,却受不得半点儿委屈,主家说两句,泪就哗哗直流,眼睛肿成核桃状。主家的女儿不过七八岁,却很会支使她干活,什么衣服要叠好,什么东西归置到哪儿,稍有差池,小女孩叉着腰,学着她妈妈的腔调:“你是佣人,我妈付你工钱,你就得好好干活!”受了大人的气,还要受小孩的气,娇岚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时日一长,她也学得刁狠起来,趁主人不在家,在浴室洗头洗澡,偷块咸肉就着青菜下面条。她时不时向年轻的主家抱怨活多,别家给什么新鞋、新衣服,别家怎么轻松,我不过图你待我不错才留下。

娇岚藏不住话,她那点故事掰开了揉碎了给好几个主家讲过,你不晓得那个男的有多帅,大眼睛双眼皮。然后呢?主家多半有点调侃。娇岚的目光有点迷离,那天我穿着碎花细褶子连衣裙,撑把花伞,站在树下等他。再后来呢?娇岚突然有点恼,你们都是看我笑话的,我不讲了,让你们笑!她使劲用鬃毛刷掸晒的被子,咚咚,掸掉落在心上的厚厚的灰尘。

2

细晴不相信男人,但她又需要男人。

家境差的,她瞅不上。家境好的,又担心别人看不上她,挨到24岁,还没有一个男朋友。娇岚说,你长得也不丑,怎么没人追?细晴说,你为啥总说我不丑,夸我美就那么难吗?细晴知道,娇岚认为细晴及不上她的容貌。娇岚也有44岁了,可身段依然苗条,风韵犹在。

细晴望着天空,她们已经来城市十四年了。娇岚跟李叔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细晴高中毕业,读了技校。毕业后,做过一段时间微商,卖中药包,卖能吃的口红,还卖减肥代餐。最初还不错,但时间长了,客人减脂减不下来,内分泌还紊乱了,全凭骗新客,做得辛苦且无趣。细晴时不时听营销课,什么涨粉的关键是要找对的人。对的人在哪里?都是空话屁话。下一步做什么呢?开糕点店或是美甲店?不管怎样,一定要自由自在地活着,不能像娇岚那样,折腾半辈子还是给人做饭做菜,看人脸色。

细晴瞧不起娇岚。每每被人问及父母做什么,她迟疑很久,才勉强回答,父亲从事电力方面的工作,母亲是护理人员。别人总好奇道,护理人员,护士还是护工?被问得不耐烦,细晴回一句,伺候人的活儿!

细晴想学糕点制作,报名去厦门听课。她第一次坐飞机,捂住耳朵,张开口。飞机猛一上天,她慌忙抓紧扶手。邻座一男人递给她一颗糖:“含下去,会好点。”细晴犹豫一下,还是将糖果含在嘴里。糖果有柠檬的清香,她长长地舒口气,偷瞄一眼身旁的男子。他三十多岁的模样,白白净净,单眼皮。

空姐笑吟吟地问:“你们需要什么,水还是橙汁?”“橙汁。”细晴伸手拿,一急,泼在男子身上。细晴忙不迭地道歉,他笑眯眯的,不疾不徐地用纸巾擦拭。

“第一次坐飞机?”“嗯。”他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浑厚又有磁性。“我十五岁那年坐飞机,也跟你一样,紧张地抓紧椅背,飞机升空的那一刻,感觉心脏像荡秋千一样。”15岁?细晴好奇地转过脸。男人似乎陷入了回忆,“20年过去了,对很多事情都不曾在意,也没有了兴奋点,但是,你让我又回到了那一刻。”“我吗?”细晴的脸腾地红了。“你很可爱。”“是吗?漂亮不足可爱凑?”细晴的嘴很少饶人,从小,她跟娇岚斗,娇岚说东,她说西。“哈哈,你真的很有趣!”“我又不是猫科动物,有啥有趣的!”细晴不想再跟这个男人打情骂俏,这种人什么女人没接触过,她算什么,何必自讨没趣?细晴往后一躺,闭眼歇息。

飞机降落时,男子递给细晴一张名片:“加个微信。”她瞅着名片——蔚蓝阳光家园执行副总裁 季宇彬。男子笑吟吟地道:“你也可以拥有属于你的阳光小屋!”

3

挂掉老李的电话,娇岚再也没有心思干活。拖把在原地拖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主顾喊道:“你打圈圈啊。”娇岚才如梦初醒。

老李得了糖尿病!最近,他总喊累,抱怨走路没劲,浑身使不上劲儿。她听着心酸,暗想,是不是营养跟不上?她想尽办法做些好吃的,到市场买牛尾骨熬汤。自己舍不得吃,喝两口汤,尝尝咸淡,将牛尾骨的肉剔下来,码在盘里,再淋点香油。回家,再累,也要帮他打好洗脚水,泡好后,娇岚坐在小板凳上,将他的脚搁在大腿上,一边捏揉,一边小心地问工程的进展如何。老李哼哈着,只说累了,累了。他似乎真的很累,有时捏着捏着,他的头就耷拉下来。她轻轻地扶他上了床,掖好被子,浑身已湿透。

老李跟娇岚是同乡。老李参过军,复员后,卖限购药材,被人举报,判刑四年。因他表现好,两年后出狱。他到建材店打工,老板娘觉得他沟通能力强,愿为其出资开门店,但他有案底不敢开,只能送货。老李私下倒卖材料,进价700元的,卖到6000元。老李跟那个老板娘是不是有一腿,要不凭啥那女的愿意出资开店?娇岚问了好几次,他总是支吾搪塞。老李虽不算帅哥,但有男人味,关键,他会勾人!

细晴总说她跟老李之间的感情不划算。娇岚想嫁个好男人,但细晴说:“每次老李来,你又是红烧牛肉,又是熬鸽子汤,他不就拎几个破西瓜?自己舍不得穿贵衣服,还给老李买皮夹克。倒贴!”娇岚听着烦,感情的事儿,算得那么精细干啥,称来称去,就剩了碎渣渣。

细晴搬走后,老李干脆搬过来住。房租费归她缴,水电物业算老李头上。细晴说,终归还是老李上算。上算就上算,晚上多个唠嗑的人,总比孤苦一人守到天明强。老李嘴碎,总调侃她,你这张脸还挺年轻的,可身子还是老太婆的身子。她一恼,手一撸,老李不提防,从窄小木床摔下,碰到桌角,额头撞个青包。老李捂着头说:“说实话有错吗?我说你是十八岁大姑娘的身子,鬼才信!”娇岚捏捏腹部的赘肉,那上面的妊娠纹像蛇皮。她翻过身,自我安慰道:“算了,老了就老了,好歹这张脸还凑合。”老李又黏上来:“老了就老了。你老了,我也老了,老头老太相互取暖。”

如今,这话犹在耳畔,可人呢?

4

细晴在厦门待了一周,临走时,突然接到一个未知手机,犹豫着接听,竟然是飞机上认识的男子,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何时有空?请你参观我们的蔚蓝阳光家园!”我没钱买!这句话,细晴硬生生地憋回去了。进城这么多年,她无数次数着高楼里的一盏盏灯,希望某一天,有一盏灯是她点亮的。

接待她的并不是季宇彬,而是一个年轻男子,年龄跟细晴相仿,笑容里透着几许憨厚:“季哥有事,我带你看房。我叫李力。”红色的雪佛龙,车门一开有股儿塑胶味儿。阳光屋依山而建,看得到碧波荡漾的大海。

走进售楼大厅,看房人络绎不绝。细晴跟着售楼小姐看样板房,心里不由得感叹,这才是人该生活的空间!这么多年,她跟娇岚住在北边,一年四季没有阳光,小小的房间,转个身都不方便。她看着大飘窗,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半倚在上面,远眺蔚蓝大海的惬意画面。“喜欢吗?”李力走近她,他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专注。细晴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好是好,但我不在厦门工作。”“我们都还年轻,一切皆有可能。”我们?细晴还要细究,李力已走远了。

车行至半途,李力突然提议:“现在还有点时间,不妨参观一下我的母校厦大?我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细晴发出轻微的羡慕声。这种羡慕随着李力的描述一直绵延着。李力遥指一栋教学楼说:“这是我上课的地方。”于是,细晴有了一番联想,他夹着书本,匆匆走进教学楼,坐在靠窗的课桌前,风哗哗地翻动着书页。“喏,那是食堂,现在要有卡才能进去吃饭,不然你也可以感受一下我们学校的伙食。”细晴的肚子咕咕直叫,她的那点缺失再次被唤醒,连带着肠胃也跟着一起捣蛋。

细晴走在厦大的棕榈树下,看着一张张青春的笑脸,遗憾如海浪一波波涌上来。她没有住过大房子,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谈过恋爱。她还是那个十岁的小孩,被妈妈拽着,跌跌撞撞地前行。妈妈说,到了大城市,什么都是簇新的,高楼、商店,还有数不清的漂亮衣裳。她仰起头,高楼仿佛倾斜般压过来,每扇窗户都闪着锋利的光芒,她一阵眩晕。

今天,她也感到了晕眩。梦想中的阳光屋,梦想中的青春,还有——她的手指被轻轻碰了一下,一阵酥麻,李力紧捏住她的手,声音仿若来自梦中——我喜欢你!

5

过了四十五,娇岚中了邪般地发胖,白天累死累活,晚上也就扒拉两口饭,体重却噌噌往上涨。以前买的碎花连衣裙都穿不上了,她略带感伤地将三四件衣服铺在床上,那件湖蓝色百褶裙依然格外醒目。

她伸出手,指甲扁扁的,有着宽宽的竖纹。右手手指全部变成了灰指甲,那时,她刚开始打工,主家要求她用84清洁,她不懂,没戴塑胶手套,结果,一双手毁了。她能怨什么?怨只能怨她爸,早早让她退学,假如多识几个字,她能这样吗?像她长得这么好,也可以到商场卖服装,或者干点其他的,早前还有人请她卖保健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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