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长毛了

作者: 程多宝

1

这次不一样,“起床”晚点了好久,还总探头觑那枚伸手够不到的月亮。若是往常,这个时间段的你离家出发,即使月亮一路高悬撵着你逗着你玩,你也懒得瞧人家一眼。驾照拿了多年,秀秀就是不同意买车,只说你哪天不是开着车子?这些年,各种类型的车子倒是盘过不少,每晚上手的没有一辆重复,只可惜这些车子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干系。更憋屈的是,一路上得听醉鬼们支使,直到泊好了车,你一路“驾车”回来,即使刮风下雨,都不想歇一个晚上。

你那个——哪里是“车”?目送你出门的当口儿,被秀秀一手搂实的黄毛小儿杨智凯总是趴近窗台抛出一连串的“爸爸再见”,就像鹦鹉学舌。有几次,你听得不太清楚,心里一阵酸。这次还没出门,月辉清冽,一层冷兮兮的白没头没脑地泼向窗台,居然有些混浊。你一身代驾行头整装待发,与你对视的月亮有些奇怪,如同秀秀半真半假的嗔怪。本来心头栖着几句欲飞的诗,翅膀还没张开,突然间卡了带。

你爱好写诗,尽管与省级以上纯文学大刊无缘,却丝毫不损伤你的向往。今晚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老人古话提醒过的,别出门,当心沾了晦气,一年半载剔不干净。

于是,你有了犹豫……要不,今晚歇一回?

又一次,你与银盆似的月亮对视,感觉那月亮像极了母亲蔡长英的苦瓜相,仿佛还能听见母亲那句埋怨:“加上我,一家五口吊在你一双手上……杨能文啊,你这个不清头的,老娘的话,当初你就是不听。”

连同你这个儿子,蔡长英生了三个女儿,早年在乡下拖着日子讨生活。前几年,你所在的县城框架伸了个懒腰,你们姐弟四人一股脑地进了城。准确地说,身份成了失地农民。一番折腾之后,到头来也只是或早或晚地在城里安了个窝。你的窝安得最晚。这些年来,做母亲的窝心:“我的儿,娶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衣服架子,就她还想做全职太太,有那个命吗?”

“我有一双云做的鞋……”你总算进了城,找了份出力的活。哪怕是做苦力又怎么样,诗与远方照样不耽误。说是这样说,一开始推不开局面,不得不让诗歌在一旁消停了好一阵子。好在你所在的企业里,似乎有人比你病得更重。某天,有场文学沙龙,一位知名诗人现场点评你的诗歌。好一番心灵鸡汤,暖得你想一步登天,扯下一朵云套在脚上,腾云驾雾,人家点评时还笑说了这么一句:“月亮,早晚……都会长毛的。”

后来,这句“代表作”,被你挪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真有些意思。

那是你进城不久,团县委与县妇联牵手促成的一次相亲自费游。一开始阵势浩大,本埠所有报纸电视一齐出动,地毯式宣传,只是到后来还是凑不齐人数,于是企业工会主席点了你去凑数。于是,你穿着“云做的鞋”去了草原,返程时顺回了秀秀,以及后来出生的大头儿子杨智凯。

给儿子起这个名字,秀秀似乎不太情愿。蔡长英定了调子,老杨家按“聪明能智慧”五字一组的辈分排列,哪怕以后子孙们起名个性化,那是他们的事,我们这一代人传统,多带上一辈是一辈。母亲生了四胎,只有你这么个男丁,又盼来了这么个带把的孙子,“智”字若是不带,以后如何面对祖宗?感觉到你与秀秀有所企图,蔡长英针锋相对,搬出了“杨博士”。那是你大姐的女儿,前些年刚一拿到“985”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家乡小镇街道的爆竹就一度断货,眼下保送到上海一所大学攻读博士。杨博士一锤定音,二本都没考上的秀秀尽管不满,到头来也翻不起大浪。更何况杨博士上次回老家过年,及时校正了你的购车梦想:“小舅,上海大街上,买车摇号那就不提了,好多没听过牌子的车,新能源的那种,我看倒也挺好。上班族白天开车,晚上跑网约车或代驾,好歹能挣几个,聊补家炊。”

秀秀当即秒赞,秀发一甩,拂过呼伦贝尔当年的风,奇异的草香味一点也没冲淡:“看咱外甥女,多低调!将来,杨智凯有姐姐罩着,考大学填报志愿,肯定不成问题。”

2

有了双“云做的鞋”,风驰电掣,什么样的月亮追不上?梦里悬挂的“鞋”,是几个月前一次车展,你下班时一眼相中的某款。那款性价比高,八年贷款月供,零首付。回家,瞅了个空,你哼了几声,秀秀嘴一努:“儿子正张嘴等着喂饭,别扯没用的,来,搭把手!”

这次,秀秀一猫身,似乎有了蛇的影子。你一抬眼,人家早就拐进书房。两室一厅的二手房,在卧室一角隔成间书房,女儿李馨正与家庭作业死磕。“小升初”步步逼近,那几所名校,特别是梦寐以求的县一中,门像天花板一样竖着,梦醒时分你推了推,纹丝不动。你一向对儿子宠爱有加,偶然关心一下女儿作业,对方几乎没个反应,连同反应冷漠的秀秀。

“骑电驴子,上下班好几趟,路那么远,日晒雨淋的,生个病就栽了,上个月……迟到好几回了。”有次,看到秀秀难得开了笑脸,你嘀咕了几句:“新能源车好歹四个轮子,在单位里蹭一次充电,能跑好几天,也没什么花费……我保证,不轻易加油。”

一时,没了动静。

想什么呢?秀秀眼波横过来,仿佛穿越到了当初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一望无际的碧绿,那双“鞋子”一度飞天,心情难免有点飘。

说的是啥?

有没有过脑子?

难怪——怎么就嫁了个诗人呢?

你记得当初万丈豪情,夸下海口,说以后自己挣的所有的钱都归秀秀管,一家就不能有两个管钱的主。要不,当初那个秋风沉醉的草原之夜,秀秀能由着你钻进她的帐篷?这以后,两人领证过日子,倒也一度拧过,只是没僵持几回,你认输了。哪想到秀秀有天悄然下了单,直到快递送货上门,拆开了这么一组装,是一辆便携式折叠电瓶车,跑代驾专用的那种,才四五千块钱。这还不算,秀秀拿起你的手机,一顿狂点,下载进入运营平台,说:“闲着也是闲着,薅草搂兔子,不耽误,一公里6元,运气好了,一晚上守一两个长途。厂里白天挣的那几个,也不抵个把钟头。”

还能说啥?忽地,眼里有了动静,那是一头扎过来的儿子。刚会走路的杨智凯,见风就长,七坐八爬九月长牙。一两岁的小可爱,肉嘟嘟的,能吃能笑还特能絮叨。你张开双臂,儿子躲闪着,可能是代驾制服前前后后闪着的几道荧光,惊着了他?

杨智凯一拐,有点跌跌撞撞地拱进卧室。卧室的门虚掩着,黄昏过后,闷热不散,秀秀会过日子,常常舍不得开空调。借着门缝,余光里白花花一闪,怎么都这个点了,秀秀还要换衣服出门,穿的居然还是那件多日没有上身的纯白的吊带衫?

3

你风风火火地赶到运营平台指定的地点。

哪有车开?一路骑车而来!你自嘲了一下:“也算没有徒步走,电瓶车也是车嘛。”

那是一家土菜馆,地点蛮偏的。第一眼印象不怎么样,霓虹灯招牌半睁着一只只打着瞌睡的眼,怎能招徕回头客?这世道,唉,不知道怎么了,城内黄金旺铺打了个摆子似的,一夜之间空闲了一大半,都说是网购惹的祸,没想到餐饮业也被传染上了。

也有人一开始带车,好为躲酒找个借口。酒虫早就钻得肠胃难受,哪里经得住劝?这不,代驾生意不火才怪。

恭敬不如从命嘛!要是都不喝酒,你们代驾的喝西北风去?李佳明说。

同样是服务行当,不同的是,你是业余代驾;李佳明是给领导开车的专业司机。几年前单位车改,李佳明不再是领导专职司机,行政关系转入机关小车队,似乎日子过得更滋润了。秀秀说,这人只是她的一个表叔,七拉八扯的亲戚,也算是他俩的半个媒人;当初订婚时的那几桌酒,来的就是这家土菜馆。有些日子没光顾这里了,没想到馆子前面停满了车。干代驾这一行的,虽说同行是冤家,闲下来却都是自来熟?大家都在见缝插针地玩牌。一位算是同事的哥们看到了你,往馆子后面指了指,说那里停得更多,清一色名车。看样子,今晚生意挺好,大家发财。这些请客的真是,今晚可是中元节——难不成,他们这些代驾的,要从鸡叫忙到狗叫?

早到的同事,有几个蹲在一角,对着烟火聊着二手新闻或是刷手机,耳朵一律竖着。谁的手机有了动静,身旁立马少一个人影。你捧着手机,在朋友圈点赞一圈之后,忽地心惊肉跳:秀秀的吊带衫,不该露的也太多了些。

一出门,你想过拨打秀秀的手机。心里的疑惑当然想问,可又不敢问。平心而论,每次代驾回家,温柔似水的也只有秀秀。有次,秀秀哄着李馨:“你就不能叫声爸?难不成叫一声爸你就过不去?你爸上班那么累,下班干代驾,一人打两份工,养活我们全家。”

“那是你的事。”李馨回了一句,挺硬的。许是秀秀又说了“犟丫头,你爸累垮了身子,一家人喝西北风”这么一句,李馨的声音弱了:“要喊你喊,我喊不出口。”

就一声,万事开头难;眼一闭,先冲着天花板喊一嗓子,后面就习惯了。秀秀好言相劝:“先不急,你爸等得及。”

后面没有再劝导?你一时想不起来。好几次你出门离家,路过小区门岗,秀秀抱着一路招手的杨智凯跟在后面,虽说几乎没有看到过李馨,你也习惯了。一家三口挥别的当儿,你免不了望了望天。好几次,你一眼撞痛了月亮,也不知到后来,是哪个率先泪兮兮的。

中元节的月亮,怎么毛茸茸的?你走后不久,蔡长英心里堵着呢,行将出门的儿媳妇一件吊带衫,还喷着香水。“小妖精,作死吗?中元节也憋不住?”冲着秀秀出门的背影,蔡长英诅咒时也只敢半抿着嘴巴。当年这桩婚事,哪怕李佳明嘴上涂了蜜,她就是不松口。我儿子杨能文,虽说也是二婚,不过屁股后面,那可是光溜溜的。

蔡长英犹豫着,要不要告密?儿子晚上加班,脚踏油门与刹车,生死关上走钢丝,分不了心;还有,被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的儿子,说不定不光不信,回来还得冲着老娘一阵埋怨。

前一阵子,几天没见大头孙子,蔡长英一大早就候在门口,一进来就是擦一把洗一把的没个消停。你过意不去,秀秀还不开心:“小心点,开车呢,别嚷着诗,又不是骑马,你还当是呼伦贝尔?”

那个由公家组织的呼伦贝尔游,你们两个能不能算作驴友?不像!即使是,也得打个双引号。数年之后,两人冠冕堂皇地滚了一条被单,感觉还行,你壮了壮胆子,闲扯了几句买车的事,秀秀恼了:“你能出得了啥文?又能出得了啥武?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当兵。”

你想笑笑缓解尴尬,却笑不出来。都这个岁数了,两人都是二婚,半路夫妻互不嫌弃。好在你当初闪婚闪离,用李佳明介绍时“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善意谎言,那就是“没带孩子,小杨能开车,城里有房,下班了也能找个活儿……喜欢诗那也是诗情画意嘛!捋顺了毛,倒是个顾家男人”。

长辈劝告,秀秀只能信了。李佳明在机关毕竟也能认识几个说话管用的。自己在城里没根没绊,两眼一抹黑,许多时候还要仰仗人家。早些年,自己不信这些,由着感觉走,结果肚子也不知道怎么就鼓了,前夫拍屁股走人,到后来法院判了,每年只支付女儿那么点生活费。

算是及时止损,好歹亡羊补牢……拖油瓶的人,腰杆子不硬,当年自己发过毒誓,要让前夫看看,我李秀秀照样培养女儿上个双一流!

4

那几位不是同事的“同事”,比上班族签到还要准时。他们八卦着二手新闻,也只有你,时不时地想着诗;或者幻想着回家一进门,递上一沓票子,斜眼瞟着秀秀一张一张地点。对面的唾沫还没有蘸呢,嘴角咧开了花。有时是手机微信转账,“嗖”一声,那是子弹在飞。

秀秀未雨绸缪,说要请堂叔一顿,就是那个李佳明。秀秀点了一句,意思是动用私房钱。你没表态。代驾这些日子,每笔微信进账,一回家就倒给了秀秀。

一听到私房钱,你有些不自在。望了望天,月亮臃肿,身披的光圈有些晕乎,像是秀秀指给你看过的那家棋牌室的彩灯。李佳明给你们介绍了一处二手房,他说:“这可是学区房,都是单位大院儿,秀秀你看中了,就别还价了。”

你一听,当机立断。那会儿,你一心想着领证,能买到单位大院的二手房,再怎么说也是有面子。只是没想到,所谓学区房只管六年小学,那几所初中名校,比如说秀秀梦寐以求的县一中,人家根本不认。这事闹的,怎么这样?知己不知彼,就像与秀秀到了谈婚论嫁的节骨眼上,才晓得对方拖了只油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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