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老戏台(外一篇)

作者: 沉墨

寒露,旧场院上,高大的玉米囤端坐,长方体的如厚重的城墙,圆柱体的如迟暮的老者,满目金黄,让人不由得心生收获的喜悦。越过一囤玉米,一个方台赫然出现在眼前,我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是几十年前的老戏台。

记忆里的老戏台一直是宏伟的。台子是高高的,方石砌成,足以没过小小的我们的头顶;牌楼是高大的,飞檐翘角,描金绘碧,一副对联分列左右;戏台前的场院也是阔大的,四方宽敞,平平整整,能容纳几百上千人。端的是高大宏伟,令人震撼。

眼前的老戏台却令我大吃一惊,屋顶早已坍塌,四根梁柱倒是还兀自立着,精巧的飞檐翘角却已不知去向,金碧雕画也已斑驳脱落,除了个别地方,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旧日的影子了。倒是场院还在,却边边角角都被占用了去,放了许多玉米囤。我心底一阵感叹,到底,还是败落了呀。时间的风沙总是最厉害的刻刀,一笔一画地写,不过短短几十年,竟让这高大恢宏的老戏台变了模样。

一阵秋风吹过,似有清越声腔袅袅而来,眼前也仿佛浮现出旧日老戏台的热闹场景。那时候,老戏台固定开戏的场景有三个:五月五端午、九月九重阳,以及腊月冬闲时的庙会。五月五嘛,芒种过去,麦粒入仓,新禾种完,正是忙完休闲的好时光;九月九重阳节,敬的是爱看戏的老人们;腊月冬闲的庙会最为盛大,近旁十里八村的人们都来了,简直比年根底下的年集还热闹,实则这里压根儿没有庙,不过是消闲看戏的人多了,卖吃食玩意儿的小贩也随之而至,人们俗称“庙会”。

一进腊月,人们便坐不住了,紧着忙完手头的活计,好留出空闲去看戏赶庙会。孩子们也坐不住了,紧着盼着放假,好相约着去看戏。盼的同时也愁,放寒假前要期末考试的,若考得不好,莫说看戏,怕是连个年都过不消停。没法子,只好接着捧书苦读,临阵磨枪,也好争个好成绩让爹妈脸上有光。

盼着,盼着,终于要开戏了。于是,家家户户忙活起来。东家的媳妇回娘家接老娘,西家的媳妇就托她给嫁在那村的妹子捎个口信来看戏;张家的小伙儿紧着去未来岳家送礼,趁机约未过门的媳妇来逛逛,刘家的姑娘就忙着去约邻村的闺蜜赶庙会。这厢还没忙完,就有婆婆催儿子,明儿要开戏了,赶紧去接你妹子外甥,还非得等我嘱咐吗?做儿子的刚要动身,就见妹妹携家带口地来了,大包小包,拖儿带女,看样子,总要住上三五日,等戏班子走了才回。一家人欢欢喜喜,又是一场热闹。

随着一阵欢快的锣鼓声,戏正式开场。朱红色幕布缓缓拉开,青衣迈着小碎步袅袅婷婷而出,水袖一甩,幽咽婉转的唱腔就如清泉般缓缓流出。入戏的女人们有的跟着哼唱,一副标准戏迷模样;有的边看边抹泪,那伤心也不知是为戏中人还是为自己。小孩子们却不喜欢这个,他们一心盼的是武丑,那个画着花脸的滑稽的小丑,做几个鬼脸,说两句俏皮话,立马就能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待到小丑连翻几个跟斗时,台下的喝彩声和孩子们的惊呼声简直要盖过喧嚣的锣鼓。武丑退场,迈着八字步的老生上台,孩子们立马没了兴致,三五成群地约着去闲逛。

场院边上,早有各路摊贩闻风而至,支起摊子,包子、油炸糕、豆腐脑、糖人儿、芝麻糖、瓜子花生……各样小吃都摆了出来。忽而一阵油香,忽而一阵甜蜜,惹得孩子们肚儿里的馋虫蠢蠢欲动。有零花钱的孩子就买两样儿,没钱的呢,少不得去看戏的人群里跟爹妈缠磨。那母亲正看得入迷,被缠磨不过,只好拿出几张毛票,边交给孩子边说,省着点花儿,不能吃糖。孩子接过就跑去找小伙伴,早已把母亲的嘱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至于青年小伙儿和姑娘们,早就离开看戏的人群了。他们围着卖小玩意的摊子,挑些手绢、发卡之类,边逛边说知心话。几天下来,戏词没记住几句,俩人之间的感情倒是迅速升温,少不得回去就得让老人赶紧看好日子催婚嫁娶。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演的是千古流传的传奇故事;台下熙熙攘攘地闹,过的是庄户人家现实的烟火日月。

2

唱戏的日子,老戏台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不唱戏的日子,老戏台也闲不下来。

农忙时,戏台下的场院是粮食的领地。麦收时节,偌大的场院被麦子们分割成若干块,热热的燥风吹过,老戏台就闻见了麦香。秋收时呢,金灿灿的玉米在戏台下的场院脱皮摊晒,秋风过处,老戏台就嗅到丰收的甜香。

盛夏时节呢,老戏台是人们纳凉拉呱儿的好去处。这里地界儿开阔,又能遮风挡雨,实在是消闲的好去处。孩子们也愿意来老戏台,跳房子,丢沙包,丢手绢,老鹰捉小鸡,老戏台以它宽广的胸怀包容了孩子们烂漫的童真。

最妙的是下雪天,老戏台不唱戏,却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各人自扫门前雪,街巷里的雪都已被扫除,唯有老戏台,还保留着漫漫大雪初落人间时的模样。堆雪人,打雪仗,溜冰滑雪……顽童们在老戏台前撒着欢。老戏台就像一位慈爱的老人,用温暖的笑抚摸过孩子们的脸庞。

那会儿,除了十字路口,老戏台也是村庄人烟最兴旺的地儿之一。人们都喜欢老戏台。月梅奶奶尤甚,她是老戏迷,尤爱听《拷红》。她家在村庄最东头,离老戏台不过几步远。无论消暑纳凉还是晾晒晾晒,都最得便宜。

逢唱戏时,最是占得近水楼台的好处,旁人都紧着早早吃了饭就过去等着,或者吩咐孩子拿个马扎去占位,生怕去晚了抢不到好位置。唯月梅奶奶从容,得空往门口一站,一见戏班的家什摆开,就吩咐她的女儿莲花姑拿凳子马扎占上最好的位置,她自己的、婆婆的、回娘家看戏的小姑子的、娘家妹子的……只没有莲花姑的。正逢十七八岁的莲花姑性子活泼,嫌跟母亲坐一起拘得慌。月梅奶奶满心都是戏,也就随她去。

那天正是端午,夜晚的月色荡漾着暖风,吹得人头脑微醺。戏台上,小红娘正为莺莺张生据理力争:“夫人息怒,听红娘慢慢道来呀……”月梅奶奶一出戏听得心旷神怡、回味悠长,戏散后还沉浸在清越婉转的唱腔里,临睡落门闩时,却发现莲花姑不见了,只在房间的桌子上留下一张字条,说自己走了,让家人不必找。月梅奶奶气急了,发动一家人出去找,这才知道,同时不见的,还有邻村一个叫保民的小伙子。

月梅奶奶一下子全明白了,也不再去找莲花姑,却跟戏班子杠上了,那意思,似乎戏班子唱的剧目不对,初夏的暖风,偷情的小姐,婉转的唱词,凑在一起,莲花姑就这样被蛊惑了。她还说,若当晚演的是《花木兰》或《卷席筒》,莲花姑肯定不会离家出走。全然忘记了《拷红》是她的最爱。

我们小孩子却觉得,哪怕唱的不是《拷红》,大约莲花姑也会和保民一起离开。我们尤记得,那时候,一个白净腼腆的年轻人经常提着糖茶等礼品登月梅奶奶家的门,到了门口,我们这些在戏台场院里玩的孩子就跑来围观,那年轻人就会拆开一袋糖果散给我们吃。他就是保民。

待不多大会儿,就见他被请出门去。月梅奶奶客客气气,脸上的笑堆得像盛开的花。与保民一起来的妇人同样满脸笑:“哪里哪里,一家有女百家求,说明恁家闺女出落得好哩。”旁边的保民却一脸失望,只愣怔地站着。

他们刚走,月梅奶奶脸上的笑意瞬间收起来,一把关了院门。孩子们发现新大陆一般:“月梅奶奶的脸变得比戏台上的小丑还快哩。”坐在戏台旁拉呱的女人们却摇摇头,说说:“你月梅奶奶还是不愿意呢。”

懵懂的孩童不明白,问母亲:“为啥不愿意呢,那个叔叔多好,还给我们每人两颗水果糖吃。”做母亲的一指头点在脑门上:“你知道啥,吃吃吃,就知道吃。”“谁说我只知道吃,我还知道看戏哩。”顽童不服,撒丫子跑开,跟小伙伴去戏台上玩捉迷藏了。长大后我们才明白,那个叫保民的小伙子父亲早亡,由母亲一人拉扯长大,兄弟三人都尚未娶亲,日子过得艰难着呢。

端午那次开戏就此被打断,戏班子虽说无过,却也不好意思再在刚遭打击的月梅奶奶家门前,继续提腔甩袖地唱风花雪月。

没过足戏瘾,有人就开始指责月梅奶奶:“要说月梅婶子也是,好容易盼来开戏,又让她扰得看不成了。”旁边的人就说:“戏要紧还是人要紧?她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怎好把自个儿的千金嫁给一个穷小子?他们还指望着找个富贵女婿呢,人选都相看好了。”有人问相中的谁,那人却闭口不言了。在村庄,口舌多了容易惹是非,就跟看戏容易出纠葛一样。也有人说:“那也怨不着人家戏班子呀。”就有人接过去说:“还是跟看的戏有关,戏里边唱的崔莺莺、王宝钏,不都是讲自由恋爱的嘛,莲花那丫头心眼子活,听得多了,说不好就是跟戏里学去的。”小孩子正听得好奇,做母亲的却不再开口,只是笑着把话题岔开去,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

就这样,莲花姑的出走归责成了一桩公案。

莲花姑走了,许久没再回来。一直到我离开村庄,都再未见过她。老戏台的戏倒还是依旧唱着的,那年九月九和腊月的庙会上,胡琴锣鼓声咚锵咚锵,只演出剧目里少了《拷红》,更常唱的是《穆桂英挂帅》《花木兰》《卷席筒》《铡美案》之类。同时,老戏台下也再未见过月梅奶奶的身影,她似乎从那以后再不看戏。

3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缥缈的丝竹声远去,天地间,唯余一个独立的我和空落落的老戏台。哦,当然,还有这些沉默不语的玉米囤。忽然,扑棱一声,是一只灰雀,原来它将巢筑在了旁边一棵杨树上。老戏台旧时人声鼎沸,如今却只能与鸟雀为伴,让人不胜唏嘘。

母亲唤我回家,我问她:“这戏台怎么败落成这样了?没人看戏了吗?夏天也没处纳凉了呀。”

“这老戏台屋顶都塌了,谁还来这儿纳凉呀。邻村新建了个文化广场,那里有一个大舞台,比咱这老戏台气派多了。夏天放电影,重阳节也唱戏,大伙儿都去那儿呢。”母亲不以为意。原来如此。让老戏台败落的,除了时间,还有人。

曾几何时,老戏台一直是村庄乃至十里八乡的中心。如今,老戏台破败了,就如一个青壮年,终于到了老年迟暮时,牙齿松动,肌肤褶皱,脊背佝偻。新的文化广场代表新的文化中心,村庄也没落了。老戏台和村庄,代表一个远去的年代。

恍然间,似乎看到月梅奶奶,岁月的风霜早已刻到她的脸上,满头白发,最令人震惊的是,她居然坐着轮椅,由一个青年推着,正从家里出来。

“那个年轻人是谁?”我不由得问。

母亲说:“还能是谁,莲花的儿子呗。”

“莲花姑?她和保民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一开始你月梅奶奶还不肯让她进门,及至后来看到外孙,白白嫩嫩的小娃,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也不再说不让进门的事了。你说这老太太,闺女大了有自个儿的主意,你就随她去嘛,非得闹这么一出,两家人亲戚不像亲戚,仇人不像仇人,何苦来哉!末了,还得靠人家……”母亲还在那里絮叨,见来人渐近,声音低下去,后面的话我再未听清,温热的话语传过来,就被秋风吹散了。

风吹去的方向,正是老戏台。我想,也许这静默的老者,听到了故事的结局。

正说着,远远地,母亲跟月梅奶奶打了声招呼。那青年抬起头向我们颔首微笑,我从他脸上,依稀看到了当年莲花姑的影子。

我们回家去,他们去老戏台旁晒太阳,方向正好相反。错身走过一段路后,我问母亲:“月梅奶奶肯来老戏台了?”

母亲神秘地一笑,说:“怎么不肯。如今那保民在外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子红火着呢,比你月梅奶奶一开始看好的那高枝强多了。”真是人生如戏呀。

“月梅奶奶当年相中的是谁?”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

母亲却但笑不语,只说让我多待几天,村庄的变化太大了,人的命运也各不相同,有些东西,有些人,怕是后面再也见不到了。

转过弯就到家了,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老戏台。我们都是老戏台的孩子,打小在它身边嬉闹玩耍,一天一天,孩子们慢慢长大,老戏台也慢慢老去。我们这些孩子都不曾留在村庄,经受时间霜雪的老戏台又如何能不年老体衰呢?我不禁心生愧意。

秋风过处,一阵田野的气息袭来,新鲜的泥腥味与植物的清苦气扑面而来,远处,玉米收割后的原野格外空旷,几近天际。庄稼是一茬一茬生长的,树叶是一轮一轮凋落的,人呢,人也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哪个不是如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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