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未眠
作者: 沈学一
他打算在子夜踏出房门。这样,赘余的举止和繁复的打理可以被节省下来。他从衣架上随手扯下两件衣服,不分正反地直接套上。蓬糟糟的头发,露出一块斑秃。整个房间没开一盏灯,他循着微弱的光迹挪移着。他的房子本就不大,除了几件老旧家具,还放了两个装书的箱子,拥挤得很。这种肆意的生活方式,令他的精神极度畅快。但他并不认为这是邋遢,反而觉得这是对生活绝对的坦诚。他活出了蜗居者的模样,房间里到处是他的英勇。
在他卧室的窗台上,摆着一盆海棠花,但因为许久没人打理,只剩下枯败的花苞。他很喜欢川端康成,箱子里也全是他的小说。今天又是一个重复的夜晚,他再次遭遇了海棠花未眠,遭遇了年轻和年迈的川端康成。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他反复检查屋内的电器,该红的红,该绿的绿,该亮的亮,该灭的灭,基本运转正常,才松下一口气。他可以允许自己的容貌潦草,却绝不允许房间的祸患冒出苗头。隔壁住着两个可爱的小女孩,加起来不到十五岁。她们嘴巴乖甜,第一天见面就喊他叔叔。自从唯一的亲人去世之后,他许久未被人亲切地喊过了。他没结婚,没对象,没孩子,甚至没几个能数得出的亲人。在爱与被爱的问题上,他多少有些逃避。他记不清自己出生时的情状,只知道能跌跌撞撞从村子里走出来,全赖养祖父母不嫌不弃。想到这,他不免咬牙恨起亲生父母。
十二点过后,屋宇外的世界陷入一片寂静。他准时出门了。肩背揭下那块狗皮膏药后,他感到莫名松弛。城市和城市里的人正在熟睡,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幽黑的夜幕底下,他一会儿变成晦暗的樟树,一会儿变成暧昧的灯花,没有谁关心他是谁。也好,他可以受到夜的庇护。于是他肆意地荡开步伐,享受着万物绕道的殊荣。
空荡荡的街上没了日常的嚣扰,现出一条马路本来的轮廓,许多坑坑洼洼的伤疤裸露出来。他只好拐到窄狭的人行道继续行走。
夜已经深得不成样子了。只有街灯还在站岗,恪守着职业本分。距离服装店重新营业还有六七个小时,玻璃窗后的石膏模特站了很久。就算再安宁的夜晚,也总有人躁动不安。几个男人在街上四处流窜,试图搞些偷摸的把戏。他把一切看在眼里,迈开步子凑了过去,打算横渡面前的河流。
十字路口有个外卖小哥,仰面躺在电动车上。一只手举着手机,像举着一条时光隧道。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能抽出时间来社交。慵懒的姿态里,很容易令人忽略他的疲惫。一个小时前,他还在这座城市横冲直撞,追赶狂风和月夜。今天是他的生日,没有蛋糕和鲜花,也没有关心和掌声。作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行人,他差点颓圮在小哥面前。他想给他点个六寸的水果蛋糕,打算让他自己接单。可他陡然产生了一丝犹豫。这个时候给他点这个外卖,究竟是一种良善还是罪恶?当年他做起数学题洋洋洒洒,如今却在简单的一件事上煞费思量。
他的感官愈发敏锐起来,接近一座公立医院时,断续有呻吟声钻进耳朵。他紧走几步,却差点踩着睡在地上的老人。这个老人侧着身子,躺在花坛边沿,嶙峋的骨头宛如一根枯枝。左腿上裹着一层纱布,上面浸着暗黑的脓血。一双破烂的解放鞋朝外摆着。听说老人无儿无女,独自在城里打工,不幸患上糖尿病足,又没什么积蓄治病,在这靠医院的人道救济度日。他心一软,想把家里的床搬来给这位老人。可一声急切的恸哭打断了他的想法,将他一把拉进了医院。
医院的晚上的确比白天还要光明,在以正衣冠的镜子前,他确认了自己影像的虚无,这才放心跨了进去。眼前的色彩单调到近乎无情,天花板和四周壁面白花花一片,既像雾,又像雪,不可接触的高冷,吞噬着那些病患廉价的希望。过道里人不多,值班的护士,陪护的家人,沉睡或半醒的病患,达成了暂时的默契。人们表情凝重且悲伤。他不知去往何处,不知能做什么。
耳畔的回声又渐渐刺耳。一间病房的求助按铃尖锐地响起,随后一众医师涌进屋内,起伏的山丘迅速夷为平地。他们去晚了,他走得很快。大概在明天九点的时候,太阳在地平线上再次升起,这个病号会换下另一副肉身,躺在另一家医院的床上继续呻吟。他目睹了一切,可除了一副尚且温热的心肠,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记起,自己在三天前,曾因喉咙不适光顾过此地。那时医院带给他的疑惑更多,彷徨与混乱也更为猛烈。他亲眼见到,每个进医院的人都背着一块石头,石头里都有一段揪心的故事。他只好避开电梯,走楼梯上去,却还是在三楼撞见了人。一个农民工大叔躲在楼梯间,左手拿着化验单发抖,另一只手在身上四处摸钱。摸了半个小时,才摸出一堆钞票,一堆塑料袋包裹的零碎。那一瞬间,半世的风声鹤唳在这里得到病痛的实证,走过的脚印立马变成硌脚的石头。他险些在这样的人山人海中迷失方向。
思来想去,他还是去服务台领了号码,排在看不见的队伍里。医生叫到他的号,已经临近下班的钟点,简单的问询与观察过后,医师迅速开出单子。先去二楼采血处抽血验验,再去隔壁一楼CT室拍片。医生麻利地说道。他连忙说好,无比感激地退出了房间。拉开房门的刹那,他迎面撞上十几双眼神,里面装着呆僵与麻木。大家人手一份病历材料,在外候诊已久。他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寒凉,缓了好一会才走开。以至于来到采血处,他忘记了怎样慌神。事后他再回想那个场面,就像一幅抽象派的画。画的人和看的人之间,永远隔着天堑。
采血处有五个窗口,很喧闹,跟菜市场一样。只是市井有欢笑,这里只有繁忙与忐忑。在一连串看不懂的数字和符号面前,人人自危。只有身穿白褂的医生神色如常,他们仿佛是此地唯一的神祇,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审判权,疾病从来不会找上门来。他恍惚中被抽了一管子血,片刻之后才溢出一丝痛感。
他没问别人拍CT在哪儿挂号,却莫名地走对了地方。可能是这条路走过的人太多,院方已经不用特别标注方向。他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蠕动起来比蚯蚓还慢,如同钝刀子割肉。病痛就这样平等地穿过人们的光阴,好端端的日子生出了各种波澜。
排了一个小时才挪动三四米,他频繁地抬起手腕看表,预感自己变成一只热水壶,水温即将接近失控的沸点。一旁维持治安的保安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上前劝他说,还有一处CT室人头稀疏,没必要死死排在这里。他听到后很感激,于是扭头从口袋里拿烟,摸烟的工夫,保安大哥已经移步别处,解决纠纷去了。打印结果出来,已是下午五点。他再一次拱进如潮的人堆里,交上一沓检验报告。两分钟的复诊,只开了三盒西药。他有些傻眼,还想求医生再仔细看看。可医生已经大声招呼来下一个病人。西药一共两三百块钱,加上拍片和验血,差不多花了一个月的房租。他默默在心里算了笔账,如果在工地打工,至少要多搬一个星期的砖头,才能弥补这场亏空。他及时中止了想象力的发挥。他想火速逃离医院。
他慌不择路地逃离时,遇见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分外显眼,如流的人群中,只有他站定不动,手里提着CT袋,怀里抱着一个掉了漆皮的包。瘦弱搁浅在这个中年男人的脸上。他在号啕大哭。人们匆匆从男人身旁涌过,谁都没有多余的肩膀可以借他。这个地方所有的哭泣,都与金钱和性命相关。
他感到自己离这个哀苦的中年男人很近,又觉得隔他天涯之远。浮肿的世事里,他几度游移不定,最后只能拢起失落的念想,及时切换了这场悲戚的镜头。
他几乎带着满腔的愤懑,将病历报告撕了个粉碎,并一把扔进医院门口的垃圾桶里。可是地上刮起一阵风,把碎片全都吹了出来。他跑过去,捡起来,重新又扔进去。正好望见垃圾桶里的庆祝用品,可能是医院的多少周年庆活动留下来的。红底白字的横幅露出一角,“创业绩”几个字写得气势如虹。原来,大家都在为生计奔波,医院也不例外。
医院的确多数时候治好了人们的毛病,但它将人的脏腑做了肤浅分解,只想着靠一把手术刀征服心肝脾肺肾。那些药水能够解决一时之困,却解决不了十步以外的世界。人类与疾病生来相熟,也生来世仇。谁都能目睹其中的碎肉横飞,可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二
天亮之前,他赶回了家。一个晚上,并没走多远,他却疲惫不堪。他匀出最后一丝力气,拉上了漆黑的窗帘,拒绝了刺眼的阳光,接受了床的托举。把影子压在身下,他才能面见生活的真实,才不觉得亏欠什么。房间没了光亮,棱角变得圆滑,如果所有的事都能这般圆润就好了。他这么想着。可毕竟身在人间现实,锋利的刀片无时不在。
手机又在桌上振动,八成是主管打来的。最近他没去公司了,那个几十平方米的房间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炼狱。之前,主管在微信上发过很多语音,料想这会儿接了,内容也是无限的重复。不是难听的字眼,而是胡乱的刀枪。一张设计图改了五六遍还不行,究竟是人的毛病还是作品问题,他很怀疑。建造任意一幢房子,甲方是爹,上司是娘,只有设计师才是基石。他的头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落,头上那块斑秃不断向外扩张。都这会儿了,哪怕他堵住时间的沙漏,晨昏颠倒,也未必能造出理想的终稿。
五个人的工作室里,唯独他活成了收纳箱。每天主管都要喷他一脸唾沫,说出的话如射出的箭,难听至极。他还得从唾沫里翻出些有用的垃圾,来修正那个狗屁不是的方案。他再怎么学习阿Q精神,也不能否认身上的伤痕。他忍受了很久,再换工作很难。他一直想躲,逡巡了数日,才遇到无尽的长夜,饱尝包容的滋味。客观来说,他同主管没有个人仇恨,只是脾气性格差异太大。就像两只狭路相逢的野猫,强壮点的猫随意一声叫唤,孱弱的猫都会瑟瑟发抖。他的勇气不是面对,而是躲避。他起身将窗帘拉得更紧了,生怕透出一丝光亮,他要及时扼杀光的种子。
正沉浸在思绪的动荡中,房东来敲门了,又是那个胖胖的男房东,门被撞得砰砰响。早就说过上个月的房租缓几天再给,存折要到十五号才能取款,眼下实在周转不开。任凭他怎么好言好语告饶,房东始终无动于衷,总端着一把言语的猎枪,不肯退让半步。租房前和租房后,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想到这,他便后悔不已。可换房子和换工作一样,不算太难但也容易不到哪儿去。
他喉咙的病症又发作了,一股弥漫性的疼痛浮了上来。他不打算去开门,他实在倦于处理冲突了。卧室的门虽说闭着,还是留有一线门缝。一束白光沿着门缝溜了进来。他随即找来块抹布,用剪刀剪成丝状堵了上去。时间和俗事,今晚势必成为废墟。
兴许是极少出门的缘故,他反而不再对外界充满好奇。那些人之所以喜欢四处旅游,无非是为了倒掉些什么,装上些什么。现在,他夜的包围圈里什么都有,根本不用羡慕他们的山河。他很想打一场激烈的篮球赛,因为右手多长了一根手指,他这二十多年来几乎从没真正上过场。那四百二十平方米的体育场上,有杂乱的灯光,有呼啸的观众,人人都在奔跑,流汗,除了他自己。关上门也未必不成,他闪过一丝灵感。于是在浩渺的夜境里,他亲自组织了一场球赛,虚拟了对手,列好了战术,并且场地无边,时间无限。
他仰躺在床上,拨拉着一切。书籍的摆放,桌椅的腾挪,统统归他调动。曾经势如水火的事物被他融为一体。这种完全自主的控制感令他着迷,令他沉醉。他建造的安稳世界,丝毫不亚于柏拉图的理想国。越来越多的鳞片从他皮肤里长出来,指甲开始茂盛,肚皮逐渐松垮。一天过完接着一夜。
之前遇到的流浪猫狗,他终于可以收留它们了。直到这个城堡不断壮大,他才开始发现异样。原本他的梦境一片澄净,能投映各种电影。可现在奇怪得很,他的睡眠变得很浅,而且经常做噩梦。以至于白天洗漱的时候,他走路如同失了魂魄,额头一下撞在墙上,流出很多黑色的血。他一再狡辩说没事,还说那些酒徒不也和他一样。
太阳西沉后,城市的喧嚣渐渐稀落下来,照进楼群的光影开始一点点抽离。而楼下广场的声音却大了起来。他恹恹地起床,隔着窗户望。如今的他早就没了凑热闹的劲头,并且怯于下楼,怯于遇见熟人。被陌生人来回打量,像受太阳的烤灼。他知道一旦陷身那样的场景,自己必然面临另一片沼泽。婚姻,家庭,职业,这些反反复复的话题,问起来无休无止。谁都不想听其中的原委,谁又想要一个答案。而他是个笨拙的人,嘴不甜,人不乖。小时候上学,被高个子的欺负,他也不吭声,他知道自己身后没有那么结实的墙。很多次,他都被无辜地误伤。哪怕他破天荒地反驳了一句,别人的拳头也早就揍来了。
现在,他的忘性越来越大。原本打算淋浴,前一秒想着去柜子里拿身干净的衣服,后一秒跑进厕所鬼打墙般地迷了路。完整的一件事被他碾成一块块碎片,就连本领再高的裁缝也无法修复。他的时间、空间,就像细胞那样不断分裂,但不是枝叶式的分蘖,而是分身与寂灭。
迟缓的细沙越积越深。过去他看小说一目十行,现在像只蠕动的蜗牛。一页纸看下来吞吞吐吐,甚至能走神几次。某种隐秘的力量正在解构他的神经系统。炒菜做饭时,锅里的油都快炸干了,他还在忙着切胡萝卜。尽管他早就提前规划好了时间步骤,可钟摆只顾着自己在那滴滴答答,从来没给他几分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