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黄河词条
作者: 米兰河水在流淌。
她的皮肤是黄色的。她是一位母亲。
客车一路向北。车上全是陌生的面孔。沿途一条一条的河流,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看不到河水流动。河面上的反射光,让我想起祖母收藏的几块银子。有一次我疯跑着闯进她屋里喝水,把她吓了一跳,手中一只匣子摔到地上,几块沉甸甸的东西在阴暗的屋子里闪着光。我问祖母那是什么,祖母说:“没什么,别跟你妈说,别让你妈知道。”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母亲。“那就是些碎银子,值不了几个钱。”母亲笑着说。
客车上鼾声四起。车窗外一只大鸟在秋风中盘旋,翅膀划过的每一条弧线在我看来,都写满离愁别绪。我离母亲越来越远了。那是我第一次离开母亲。无所谓伤感,因为考试成绩不好,我被黄河以北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录取,有些闷闷不乐。
唯一让我期待的,是这趟旅程必然要经过的一条河流——课本上反复出现的“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
一出戏的高潮往往在最后呈现。抵达终点之前,那条河自西向东,横亘在道路前方。“看,黄河!”客车慢吞吞地爬上一座自锚式悬索桥,前面座位上有人拉开车窗探出头去。
当黄河涌入眼睛,在风沙中
长出芦苇,夜莺
鸣声如滴,浑浊的激流
因此而清澈
那年国庆节,学校举办诗歌大赛,我模仿艾略特写了一首《黄河之恋》,得了个二等奖。事实上,当黄河第一次进入眼帘,实在是一个令我怀疑的问号——那种波澜壮阔,那种勇往直前的力量,我怎么没有感觉到?
是的,我看到的,是一条沉默而疲惫的河流。它像我母亲一样平凡。在我到来之前,它是否就那样风尘仆仆而不舍昼夜地流淌,我是不知道的;我也从未想过,它带着怎样的使命,它的前途是什么样的。
那个秋天,黄河在我心里结下一粒青涩的种子。当然,它对我有没有影响,生活至今没有给出明确答案。直到我也做了一个女孩的母亲,成为她眼里黄皮肤的妈妈,我才明白,那粒种子事关一条河流的源头和走向,我必须回到河流本身,才能看清它的真实面貌,继而找到它所表达的真意。
黄河滩上,一棵古老的杏树孑立风中,像凡·高的画。可是,凡·高先生,
春天就要过去了。
河滩上,一棵古老而巨大的杏树像一幅油画,吸引了我。它的背景中那浑黄的、深不可测的河流用的是厚涂法,四周飘飞的柳絮用的是渐淡法——1890年,凡·高在精神病院附近的花园里,画下了他一生最温柔的作品《杏花》。画面上,空间场景被省去了,褐色枝丫托着细密的浅色花朵,安静地融化在一片蓝色背景中。
眼前这棵杏树枝繁叶茂,仪态悠然。它的花期过了,枝杈上缀满青果。“凡·高先生,春天就要过去了,每个人都看到了花,唯有你看到了爱。”我在杏树下徘徊了很久。
河水在流淌,青杏在生长。一只喜鹊
在春风中飞翔
我平静地回忆起客车驶过黄河大桥,抵达那所学校之后,我在那里遇到的一个男孩。白天,我们在黄河滩上行走,朗诵自己写的诗歌,唱《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和《意大利之夏》;夜晚,我们在河堤上凝望星空,谈论康德、西方美学和梦想。星夜澄明,河水浩荡。我们不关心时间。我们有的是时间。雨季里丰盈的河水就要溢出大堤,接下来却是持续的干旱。裸露的河床上,一些砖头瓦片半陷在泥沙中。随风而至的,是浓重的鱼腥气。那时的我们都还没有见识过大海,纵使内心繁花似锦,想象的翅膀在涡流上方不停飞旋,终难抵挡风雨到来之时,被打落在地的命运。
浑浊的黄河水裹挟混沌的细节,一去不返。
那么,河滩上这棵杏树将结下怎样的果实?
轻飘与白。柳絮让我想起了什么。
蒲公英和益母草是药,也是慰藉。
毕业时,他阴差阳错被分配到地处偏远的黄河河务段工作。命运给他带来一个猝不及防的急转弯。
河务段只有两个人:他和一位合同工。合同工家里有二十亩责任田,经常请假回去种地。河岸上孤零零的三间办公室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河务段平时没什么工作可做,他白天看书,夜里看书;早晨跑步十公里,傍晚在河滩上散步,不停地往前走,然后再回来。
长河落日,银月如钩,浑黄的河水一泻千里。仲尼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他,像一枚落叶,飘荡在黄河滩上。
班长从省城赶过来,约我一起去看他。
宿舍里一张旧办公桌正对后窗,一抬头就是那条大河。屋里只有一把椅子。我坐椅子,他俩坐床沿。桌上放着一摞书,我翻了翻,有加缪的《西西弗神话》和帕斯卡的《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有老鬼的《血色黄昏》和程海的《热爱命运》,有《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和一本繁体竖版的《易经》。他说,真惭愧啊老同学,没什么可招待的,待会儿咱去大坝那边吃台子火烧,先带你们去看黄河吧。
谷雨节气,柳絮如霜。河岸边柳树林里传来鸟鸣声,清脆的唧啾声来自柳莺,咕嘟噜叫着的是白头鹎,嘎嘎嘎朝天嘶喊的是老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春天是枯水期,宽阔的河滩上落满柳絮,白花花地伸向远方。
“还写诗吗?”班长问他。
“不,我想研究下《易经》。要知道,在黄河边,你会看到一个古老国家的遗影,思考人的命运……”他双手背在身后,低垂着头往前走,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那年春节后,我们回到学校,十几个老同学聚在一起指点江山。他喝了酒,激情满怀,背诵起屈原的《九章》:“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然后他就醉了,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河滩与堤坝之间的水洼里,倒映着树影,一阵风吹过来,树身歪斜得不成样子。
我想起赫拉克利特对时间的理解: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水洼边生长着一些野草,艾草、蒲公英、益母草、大青叶,这些治病救人的中药草都是苦涩的,接受它们需要一个缓慢的过程,与被时光宽恕一样缓慢。
深邃的声音。唱吧唱吧,不要停止。
苍茫的河滩上泊着一艘船。船帮上一只大鸟左顾右盼,仿佛在等待什么。
树林里秋蝉嘶鸣,仿若绝唱。
我对时间的困惑来自静夜发呆时的冥想,来自仰望浩瀚星空时的自惭形秽,来自凝视宇宙无尽黑暗时的恐惧。空间的终极沉默已令我极度不安,时间却是一个更大的谜团,它藏在洞中,甚或就是空间的同谋。现代物理学的最新成果在我的冥想世界中皆不成立,我不认同它们。这是我心目中最终极的谜团:无人给予时间一个独立的定义,无人提供一个足以令我信服的诠释。
一声犬吠使夜更加寂静。在黑暗中,我不禁屏住呼吸,透过窗口朝河滩上望去, 那个手执手电筒的巡夜人似有察觉,他将光束精准地朝着我的窗口射来。
当我阅读的时候,我的灵魂是在场的。我以我的灵魂与书中的灵魂相呼应,聆听、碰撞、交融、吸纳、共鸣,书中的营养和智慧滋润了我的灵魂。
月色与锋刃是两种不同的词,即使它们同样闪光。
……
他的信件我一一读过,仿佛在读卡夫卡写在八个八开的笔记簿上的真迹。无以名状的、或许潜意识里早已存在的某种物质被激活,我一度试图把黄河边孤寂灯影里那个灵魂的歌声记录下来,以此证明我们的人生岁月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也曾在日记里百转千回,描述过那个灵魂的模样,最终,看着窗外城市里的月光和盏盏灯火,我安静下来。
当有些东西如果只能在月光或灯光下回忆,便意味着它们已经消失。
我把沉甸甸的背包从肩上卸下来,搁到船帮上。在我走近之前,那只大鸟飞走了。它是何时飞走的、去了哪里,我一概不知。
情感的累积和暗示,细节的鲜明和凸起,在纸上,在信封里,撑满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船帮上。黄河水无声翻滚,像痛苦和爱——当痛苦和爱累积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反而会使人平静,回归清醒和清澈。仲尼说,君子见大水必观焉。诗人说,黄河远去,我没有一首歌相送,也没有一句言辞。事实上,那个秋天的上午,我坐在那艘船边的沙滩上,听到大河如同一个人的灵魂,一直在不停地歌唱。
河边有家火烧铺。
台子火烧是一道美食,与梦想无关。
泥炉内火红似铁。飘起来的烟雾裹挟着木柴的香气,在铺子里弥漫。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是一个整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座火烧铺,也是一个整体。堤坝旁边一家名为“台子火烧”的铺子里,男人负责揉面做火烧,女人负责烧火烤火烧。有客至,男人问一句:“要几个?”顺手拿过纸袋,为客人装火烧,女人起身收钱。
从第一次迈进这家火烧铺到今天,二十多年了吧,铺子里这对夫妇仍像当年一样,分工明确,配合默契,生意无所谓兴隆,却细水长流一般,令人心安。如果把史蒂文斯的诗句略加修改,以“火烧铺”替代“乌鸫”,我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完美的意象。
火烧铺主人姓张,这套制作火烧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我不敢保证能传下去,我们只有一个儿子,人家学的是电子技术,与火烧铺八竿子打不着。”张氏夫妇原本不善言辞,我作为一个食客,本也不该像记者似的问七问八,只是因为一个人和一段往事,我总想跟他们说点什么。
选了一个靠近火炉的座位,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张师傅聊了起来。对面墙上挂着一面印有“非物质文化遗产——台子火烧”字样的牌匾,黄底印花,字迹古雅。我在县城吃过很多次“台子火烧”,韭菜肉馅的、豆腐粉丝素馅的、胡萝卜鸡蛋馅的,它们或许更合我的口味,但我知道,那都不是正宗的台子火烧,真正的“台子火烧”在黄河边上,只有麻汁馅的,就是张氏夫妇制作的这种。“都要养家活口,没必要计较哪家正宗、哪家不正宗,客人喜欢吃哪种,就选哪种。”张师傅说,“有些人往往更喜欢食物的名气,而不是食物本身,那是不对的。”
吃完火烧,我爬上黄河大堤。大堤至河道的滩涂上,种着一排一排的防护林。靠近大堤的防护林边缘,我看到两座小小的坟茔,静悄悄地藏在荆棘丛中。过了防护林再往里,是一片碧绿的麦田。正是小麦抽穗、开花期,空气中氤氲着馥郁的麦花香。立夏节气即将到来的暮春天气里,杨絮一团一团在空中纷飞,落到堤坝上,落入河水中,落进麦田里,落满两座小小的坟头,落进野草丛和荆棘丛中。大风吹走了我颈上的一条丝巾,我追着它往河道边跑去,跑得我气喘吁吁,忍不住咳嗽起来。
黄河远去。它与我的距离是地理
层面的。我们追逐的,都是蔚蓝的自由
河边的秋风还没有散尽。那些激越而鼓舞人心的秘密誓言一层一层从岸壁上脱落,随即被河水卷走。我试图从中拎出属于他的那一声回响,突如其来的,一只寒蝉尖叫着从树上坠落,砸在我头上,然后滚落于地,让我一时不知所措,一如当年那个炎热的夏日。
是的,那是个炎热的夏日,蝉鸣阵阵,我们坐在树荫里,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与往常一样沉默着。可我隐隐觉得,他不是沉默,而是欲言又止。最后,他说,我要走了……
我原本坚信,河流之中,那些隐秘的花朵跳跃着、欢笑着,灵魂各自自由而又彼此相牵,直至一起入海归于蔚蓝。现在他说,他要走了,去往海的另一边……可我不敢开口,仿佛一开口,一段往事就会消失无踪。
他带我到台子火烧铺吃午饭。临别前给了我一本书——像砖头一样厚的《尤利西斯》。纸页在我手中哗啦啦翻过去,停在夹有书签的那一页,我看到中间位置两行诗句下面,画着两道红色的横杠——
对世人我不仇恨,
爱祖国胜过自己。
孤零零站在大堤上的他,并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我懂得他的内心,如同懂得他的孤独。
转身而去的那一刻,脸上流淌的是泪水还是汗水,已经不再重要,我最先意识到的,是接下来,我将与他一样孤独。
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走过台子街,跨过黄河大坝,下到河滩上,观望河水东流去的豪迈、激荡与义无反顾,思索忠诚与痛苦的源头和尽头,即使无所收获,于灵魂的救赎而言,这一过程终是不可或缺,它让一个人变得深沉。不如此,河水的流动便失去意义——流动,才是一条河活着的标志。
我知道,秋风不会散尽。风后面还是风。
我知道,来自时光之初的河流,正如一根从天而降的金色指针,终将指向大海,与世界联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