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湾:威海卫城文化的穴眼
作者: 荒田魏家湾,如果在现实中抵达它,满眼皆是陌生的景象。道路平阔,高楼林立,街巷幽深,行人车辆,熙来攘往。既无湾之名,也无湾之实。折而反向,回溯历史,才能抵达它的本来。
康熙本《威海卫志·舆地志》记曰:
魏家湾,在卫西南隅蒋家园外,古传为魏皇亲水牛池。年久濡塞,邻人扛石甃井。泉甘且洁,至今用之。
魏家湾淤塞之后,可以砌井,泉水甘甜清洁,水当是脉水。脉水,因含矿物质,或甜,或漤。我们可以推测,魏家湾不会是人工池塘,应是奈古山麓一处自然凹陷形成的石池,汇集石隙泉水。
有资料显示,五千年前,环翠楼前面还是一片大海。魏家湾与同载卫志的蒙泉,同处奈古山前。与卫东汤泉,相隔不远。在地质年代里,湾泉同在海底。至卫城新筑,它们已经盈盈千万年。仿佛在守候一份约定,与卫城默默相依。沧海桑田的传奇里,卫城有水,威武中又平添几分柔情。
魏家湾紧邻城南河,水声相闻。又或许是河流淤塞成湾,虽与河流由城墙而分内外,但是水体相连,犹自留存河流印记。又以其处卫城西南隅,地近湿隰,又或许是当年夯土筑墙,取土量大,留下的大坑,再经积存雨水,形成水湾。旧时乡村生产队饲养室门前,就有这样一个坑,日日取土形成。干时可以积沤绿肥。雨时形成一个湾,盈盈一水,恍若深池。
或者自然和人工共同构造了魏家湾。
种种猜想,实乃对于魏家湾命运的回视与探究,带有虚无的气质。古今迭代,有的消逝,有的新生,总会留下如烟云一样的记忆,填满现实动荡的缝隙。就如遥望海天时,海和天之间那一带过渡衔映的虚白。或如黑白对立,黑白之间流连不去的浅灰。
魏家的牛,在卫城西南隅,俯角临池,一啜一饮,当解脱疲累,得稍许轻快。于其时也,耳闻城南河的水声,是否也会如茶圣陆羽诗云,“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风从近旁的奈古山上吹下来,携来草木清香,复又吹皱一池春水。前方不远即海上,潮涨潮落,帆樯林立。几百年过去了,卫城消失,原本寻常小景也倍添怀念。
威海卫为防倭而立,初始有防无城。明永乐元年(1403),魏国公徐辉祖征集文登、宁海数万军民构筑卫城。武官陶钺成为第一个到卫的指挥。在《郭氏宗谱》中有这样的记载:“附卫而立者,家不满十,居无比邻。”在山海之间的平地上立起一座城,容纳了那些离乡背井而来的军户。年深日久,他乡成故乡,不少名家成为始迁之祖,开启一姓支脉。历经百年风雨,卫城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家园。
旧传威海卫有十八家指挥使。魏家,是其中一家。但是只记载一任魏忠,任指挥使的同时,兼任或代理山东按察司佥事。到修志的康熙年间,魏家的历史就比较模糊了。如前面魏家湾的记载中,就有“古传”二字。在丘墓记中辄记“作皇亲事,碑文未及也,卫人传说最真。城内魏家湾尚在。或曰移家金陵。”乾隆本《威海卫志》如是记载:“ 亦未知忠父之名。旧传为魏皇亲墓碑,按《明史·后妃记》内无魏姓,或忠没之后有作嫔妃以下者,亦未可知,然不可考。”当魏家成为模糊的传说,魏家湾在自身命运的淤塞中却顽强地传承了魏家与威海卫切身相关的一段历史。这一家历史也能折射出其他军户的兴衰轨迹。
魏家湾,魏皇亲,并非附会。李风海先生经过考证,于《明史》和《明实录》中梳理出相关线索,厘清了魏忠离开威海卫之后的活动轨迹,解开了魏皇亲的谜团。
《明书》记载,魏德妃,谥“恭端庄惠”,生宜兴公主及徽王朱见沛。
徽王又称徽庄王。朱见沛,是皇帝的第九子,他的哥哥朱见深,是历史上的明宪宗,其父就是经历土木堡之役、两度登上皇位的明英宗朱祁镇。魏忠的女儿嫁与明英宗为妃,生子朱见沛。因此,魏家的魏忠是明英宗的岳丈,是徽王的外公,乃不折不扣的魏皇亲。
因为皇亲关系,魏忠少有军功,时而犯错,却能屡屡升迁。魏忠于正统十年(1445)九月调离威海卫指挥使岗位,调任山东都司都指挥佥事,后任左参将都指挥、大宁都司都指挥佥事、大宁都司指挥同知等。与卫城毕高李逢时等人相比,他的仕途可谓飞黄腾达。与之有关的历史也浮华而显贵。魏家湾,不是普通一湾。
《明实录·宪宗实录》中有如下记载:
成化九年(1473),命锦衣卫带俸都指挥同知魏忠子昇代父,原职本卫指挥使。
成化二十一年(1485),命故锦衣卫带俸都指挥同知魏忠次子昂,为本卫带俸百户。
因为皇亲关系,魏忠长子魏昇可以世袭魏忠之职,次子魏昂可以恩荫。“王为乞恩,故有是命。”
魏家离开卫城,军籍最终在锦衣卫。魏家背着卫城西南隅的一个湾,行走在历史的富贵和荣耀里。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从此该有魏家的一席之地吧?
魏家的牛变成候鸟,衔着威海湾畔的一抹水华,为在京华烟云里荣辱浮沉的人洒下一抹清凉;又迁转南飞,把思念的种子遗落于古陌山前,宫松岭下。
魏家迁走,魏忠父的墓却留在卫城东北宫松岭上。与其他功勋世家一样,魏忠父起自江淮,久经征战,最后任职威海,很快就去世了。到儿辈魏忠离开,这个家族并没有在卫城扎下根。家园浅淡,庐墓存焉。可以据此臆测,即便魏家贵为皇亲,也不会轻易忘却这个地方。他们的后代不必以卫城为家了,却不能没有挂念。他们的言语事件里,会出现“魏家湾”这样的字眼。他们也可能会谈论起小城的一灯一影,一言一味,及至卫城边上那座轻虚圆括的坟墓。即便皇家光芒照耀,他们的根却还在卫城的土地上。即使荣华已经远在天边,即使宦海沉浮,羁旅牵绊,华发渐生,即便偌大家族已经衰落到没有一个人能回来,小城还顽强地铭记自己怀抱里的往事,哪怕小城本身也历经沧桑。
魏忠父,未知其名,墓在卫志有载。魏忠撰碑文,原任陕西按察使陈王廷题碑,本卫掌印指挥李永芳篆额,规制堂皇。而自明入清,到康熙年间,“此碑文字苔封土掩,风雨薄蚀者二百余年,字画或存或亡,中有可解不可解,可认识不可认识者”(康熙本《威海卫志》)。而魏家事已经模糊。至道光十八年(1838),巡检董佥声有修复之举。其时威海卫已经裁撤,废卫归文登县。光绪《文登县志》有零星记载,此后寂寂无闻。至20世纪80年代,墓碑还在。
从魏家湾到魏墓所在的宫松岭,连起一条直线,可以视为长方形卫城的对角线。以魏家湾为圆心,以这条直线为半径,轻轻画一个圆,卫城建筑和众生相尽在其里。古卫城四门四街,垛集而来有军户和民户,旧传威海卫十八家指挥使,他们的兴衰和悲欢,都寄寓在这一个圆里。圆外,潮声如怒,黄沙尘积。圆里,烟火升腾,街巷盈缩。
将视线放远,由魏家湾起身,向东连接千里海岸线,向西连接连绵群山。水含珠而川媚,石韫玉而山晖,山海文化廊道,又以此处为结穴之点。
老街,老宅,老牌坊,街市上忽而熙熙攘攘,忽而寂静如闻。老城门,老城墙,其颓圮处长出一棵古树。儿童在街上玩耍,车马驶过寂静。一切似乎仍旧顽强生存,古老仿佛没有终点,一直延伸到城外广阔的海天。
它们成为存世的黑白图片,也成为黑白的历史。这种黑白使小城的传说总是处于烟雾中,夜色般的情绪笼罩小城。这种夜色般的情绪,若即若离,是迷茫和追忆,在旅人心灵深处纠缠和缭绕。水,柔软而永恒。烟,轻盈而万变。云,无执而飘荡。如果与心灵相关,这种古老的情绪最终破迟暮而新生。
这中间,城西南隅的魏家湾已经干涸,上面盖满高楼。湾早于墓。吊诡的是,魏皇亲的历史逐渐清晰,魏家湾却日益虚化成一个符号。卫城八大景,八小景,旧八景,新八景,都不见魏家湾的身影。在乾隆本《威海卫志》里,专有威海卫城图,魏家湾的位置,标注“荷花湾久湮”字样。在一些民间记忆者所描画的城图里,魏家湾是一个重要的方位坐标,只是没有了盈盈一水。它不能与近旁的环翠楼比规制,不能与身畔的城南河比声名,它只是卑处一隅。如果再虚无一点,它和近旁的城墙都消失在流逝的进程里。
这种流逝使一切与卫城有关的人事都洇染形而上的美学色彩。它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无论土著还是迁徙者,一旦感受到它的存在,看卫城的眼光便与众不同。
时间堆塑与淘洗之功,令人敬畏。魏家湾,由陌生到熟悉,由辉煌到平淡,皇亲气派日益与平民同风雅,魏家的燕子最终飞入寻常百姓家。
如果还有缅怀,还可追溯,到了清代康熙年间,魏家湾再起波澜。
康熙十三年(1674),山阴人李标任威海卫守备。他尝试以县治代替卫治,任内多善政,邑人视为李父母。李公新开河就是其中一项。这条河从城西南魏家湾入城,中经驷马桥,东北出水门入海。乾隆本《威海卫志》中对这条河有明确的记载。在民间记忆者刘玉秀老先生的文字里,水门就在现在的华联商厦和中国农业银行之间道路处,入口则在现西城路和世昌大道交会处(原西南城角西侧),河水从城西南角引进蛤蟆湾。
这种民间记忆,质朴无华,是历史与当下的交接。我们尊重卫城,也应该尊重这些热爱家乡的人。他们大多苍老,但是有一种力量顽强地突破历史的裁汰,让记忆永存。在记忆里,河流清澈,湾水盈盈,卫城少年刘玉秀跑过魏家湾的杨树岚子,夕阳照亮石雕上细密纵横的纹路。
这条李公新开河,堪称卫城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工运河。河流在城里蜿蜒流淌,卫城人家,临河而居,枕河而眠。齐东小城,宛然具有江南水乡的特质。李公来自浙江山阴,这条新开河,与兰亭曲水有奇妙的关联。
魏家湾成为这一段记忆的一个重要节点。由卑处一隅而成为这条人工河的源头,它的命运,流经城里人家的炊烟和香火,经过民居和文庙,最终融入蔚蓝。这是它最清澈、最灵动、最绵长的时刻。它在消逝之前,留下了绰约的风姿。
后来,城南河复从旧河道入海,城里河渐废。魏家湾,水浅,遍布青苔,多蛤蟆,它也就有了一个更接地气的名字——蛤蟆湾。
想来蛙声呱呱,可以说丰年,也可以听闻卫城古意聚而复散的脚步声。脚步在时间的火镰上擦出火星,水命渐消,土命日盛。蛤蟆湾最终堙为菜园。从此,魏家湾沉入卫城文化叠层。
在卫城民间有谚语:“蛤蟆湾干,王宅完。”民间谚语中,隐约有魏家湾的气象。
王宅,指王者政的宅子。王者政于道光九年(1829)考中进士,先后任职四川知县、知州、知府,任职三十年,年届六十,以目疾为由,告病归养。途中与淄川王雪峤合著《蜀道联辔集》。其中王者政《出成都杂咏》中有“两住邛都近十年,乡思总在海东边”“我今归去非高隐,也著斑衣也著蓑”句,可明心志。他归乡后从四川请来风水先生卜居,选址蛤蟆湾上,东靠驷马桥,北倚奈古山,南向佛顶,西靠城墙,建大片官宅居住群,自东向西连排松荫堂、槐荫堂、桂荫堂、椿荫堂、榕荫堂五大院落。家大业大,盛极一时,堪称威海卫的大观园。官员往来,接待家宴连续不断。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王家第四代,已经坐吃山空。
王宅消失,魏家湾贵气黯然,它只沦为卫志里的一个符号,还有日益模糊的往事。但在老威海人的记忆里,它永远清亮如水。我们由外乡到此,初始有他乡之感,但年深日久,这里也要成为故乡,权且掬其一把沙水,洗去心上风霜吧。
在时间面前,一切物体由本身形色而归于幽微和模糊。魏家湾到将军墓,古建筑消失了,古人似乎从未来过。视线所及,满是高楼玻璃幕墙和大楼外观各色涂料。如果说这些是现代化的标志,那么前此或后此的标志又是什么?我们面向楼隙间的虚无追问,街树的缝隙洒满光影。没有答案。魏家湾也不是答案。但面对着这个已然消逝的古老意象,我们的内心忽然生出些许慰藉、满足和温暖。此时,只需轻轻点一下这个穴眼,让卫城肌体里残存的细碎痛感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