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中篇小说)

作者: 李治邦

按古琴现在的市场价格,一般的伏羲式古琴不到七百元,混沌式桐木古琴一千七百元,蕉叶式老杉木古琴五千三百元,混沌式老杉木古琴不到一万元。乔振宇的古琴大概三十万元左右,他很少拿出来弹,一般都是在自己家里抚琴。他的朋友不少,学生也很多,但很少能在他家看他弹古琴,据说他每次弹都是先净手,然后不是去擦手,而是等着手晾干了,才坐在古琴旁边。他的窗户外边就是那一湖清净的水,叫团湖。团湖是这座城市唯一能看见鱼的湖,也是南迁的水鸟在这里栖息的地方。别的南迁水鸟一般两天左右就会飞走,而在团湖栖息的水鸟能待上一个多星期,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去。乔振宇弹琴都是在黄昏,夕阳还未完全落入湖里,他开始弹奏,一般都是两个小时左右,一首《云水禅心》反复地弹奏。等到屋里黯淡下来,他就在朦胧里弹,一直到天全黑下来。

乔振宇的父母是做玉石生意的,两年前在福建遇难。当时,他父母主要是去福建收购老挝石,因为老挝石大都是从福建进入的。可以说,因为田黄不能再开挖,于是田黄成了绝对的稀有货。朱砂没有,红土为贵。老挝石酷似田黄,即便是干这行的拿在手里都辨别不出真伪。老挝石占据了福建半壁江山,品种也是各色各样的都有。老挝石有水洞体朱砂、桃花、老挝田、老挝北部石、老挝杜林体、蜡烛红、牛角冻等,品种也是很多,品质也有顶级的。乔振宇父母在莆田碰了一批上等的老挝石好货,于是两个人高兴地跑去瑞云山玩儿。从莆田到瑞云山一百多里,两个人可以坐旅游大巴去,但乔振宇母亲执意包车去,说有钱了何必去遭罪。两个人在山道上出了车祸不幸身亡,乔振宇知道后迅速赶去,见到的是没有脑袋和身子的尸首。找到父母的行李箱,里边已经空了,听说父母购买了三百万的老挝石,但什么也没看到。从莆田到瑞云山的路不算难走,一般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到,怎么会出车祸呢?乔振宇觉得车祸出得很蹊跷,如果对面没有来车,就是司机打盹儿撞到了山壁上。司机流了点血,车上坐的自己的父母却血肉模糊。当地警方调查后告知乔振宇,就是因为司机一天三次往返瑞云山,属于过度疲劳驾驶,没有别的缘故。乔振宇本想把父母的遗体从莆田带回来处理,但带遗体上飞机或者坐火车都会有很大困难。无奈,在莆田壶山陵园葬了。父亲生前特别喜欢收藏紫砂壶,往往都是他收藏到好的上品,就给他母亲烧水喝茶。父亲有一次高兴时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死了你就把我收藏的几十把好壶都陪葬。母亲当时撂脸,说他父亲胡说八道,你死了不知道把好壶给儿子留着,也就是我给你陪葬吧。父亲当时哈哈大笑,乔振宇也不好插嘴说什么。没有想到父母的葬地竟然是壶山,就是一个“壶”字。乔振宇在父母的墓地前坐着,播放着手机里弹奏的古曲《平沙落雁》,觉得父母如鸿雁一般落地,发出阵阵秋鸣,他看着夕阳慢慢地坠入山谷才站起来,拎着父母的空行李箱坐飞机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城市。

回来的那天晚上,乔振宇一直在床上睡不着。他跟父母的感情不是很深,主要是他嫌父母每天都在收藏上投入,甚至把存款都拿出来赌上。两个人乐此不疲,很少过问他怎么样。他从小就不喜欢父母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父母动怒,说,我们收藏这些不都是为了你?乔振宇摇头,说,你们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我就喜欢古琴。父母拿他也没有办法,每次到他家见他弹古琴,都只坐一会儿就走了。母亲嘲讽说,我觉得你的古琴能让我想到你姥姥弹棉花。父亲更直接,说,你一弹我就想睡觉。可父母毕竟疼爱儿子,乔振宇的这把古琴就是父母从扬州带回来的,说没有多少钱。可乔振宇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起码得三十万元。父母给乔振宇在团湖边买了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单元房,说,这里能看见湖,你喜欢安静和水色。当时买的时候才六七十万,现在升值到了三百多万。乔振宇觉得拿出这么多钱不值得,跟着父母住就行了。父亲说,不贵,以后要涨价的。这钱就是两个田黄的价格,我们舍不得,但舍不得也会给你买房子。还是母亲说得明白,说,我和你父亲每天都为收藏吵架,吵得天昏地暗,不想让你在旁边听着,嫌弃我们是奸商。父母的家在城市最热闹的古玩街口。乔振宇很少去,因为哪次去都觉得耳朵被叫卖声塞得满满的,回来后需要清理许久才能安静下来。古琴就是他安静下来的主要渠道,遇到什么烦心的事,只要手在古琴弦上游走,就觉得在青山绿水间行进,都是水流之音,都是蝉叫在旁。他去父母家清理了一次,父母留下了一些收藏品,最多的是玉石,还有就是紫砂壶。其中有一块田黄石。乔振宇不太懂,他不喜欢父母摆弄的这些带颜色的石头还有罐子。乔振宇是艺术学院教音乐的老师,喜欢的就是古琴。说来,他喜欢古琴还是因为父母一个做古琴生意的朋友,那年他才上小学。这个朋友带来一把古琴,在那儿给父母弹奏,弹奏的是难度很大的古曲《长门怨》,父母附庸风雅地听。那个朋友是为了父亲收藏的一把宜兴紫砂壶。乔振宇居然听入迷了,在那儿久久不能自拔。父母的朋友看罢觉得很出奇,觉得这个孩子太有古琴悟性,就带着他学弹古琴,最后把那把古琴送给了他。当然父亲过意不去,把那把宜兴紫砂壶也送给了朋友。后来那把古琴一直陪着乔振宇上大学,读研究生。母亲因为买寿山石亏了不少钱,对方执意要这把古琴,母亲就瞒着儿子给了人家算是抵债。乔振宇回来看见古琴被母亲送了人,竟然离家出走半年才回来。为了安抚他,父亲后来卖了一块田黄给他购置了这把上等杉木的古琴。

乔振宇三十六岁,至今还是单身。他清瘦文雅,有一点儿玉树临风的感觉。手也很白皙,手指长长如嫩葱。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不是当下这个社会的人,按他说的,就是跟不上这个时代,因为喜好古琴,潜移默化,他的精神就停留在古代了。当年,父母的那位送他古琴的朋友李天智,拿着他的手摆弄许久,说,你的手天生就是弹古琴的。那次,三个人喝茶居然喝醉了,父母的朋友戏弄道,你们沉迷于收藏,跟疯了一样,居然有这么清静的儿子,是你们的儿子吗?

父母去世两年,乔振宇晚上做梦总是梦见父母在团湖边上等他,牵着他的手一起看飞起飞落的水鸟。后来他觉得太恐怖了,两年都是梦见这一个场景,以至于他从团湖走都要绕着回家。后来,他问父母生前一个好朋友李天智,为什么总会梦见他们?李天智说,你父母没有走,一直在你身边,你需要给他们超度。乔振宇不信这个,父母在的时候总找李天智看手相,然后批六爻,问的都是一个话题,这次是赔是赚?李天智每次都说是赔,父母就骂他是丧门星。可每次说赔,乔振宇父母还确实是赔。后来就不问了,倒是赚了几笔。

到了初夏的周末,天气不太热,这很难得。于是,一到晚上马路上的人和车就多起来,团湖边上遛弯的人也多起来。乔振宇快下课时候接到一个电话——他的手机一上课就关掉,但没想到这次居然没有关掉,让这个人打了进来。乔振宇正在讲述乐理,谈中国古典音乐对人生活的潜移默化。对方喂了一声,乔振宇就知道是李梦楠。两个人三年前曾经轰轰烈烈谈过一次恋爱,本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没想到李梦楠突然要去葡萄牙的波尔图,结果去了就没再回来。乔振宇一直不理解李梦楠的不辞而别,只是听说她到了那里开了一家中国古玩店,效益不错。乔振宇拿着手机看着满课堂的学生,轻声说,我正上课,周日上午见面吧。说完撂下手机,学生们忽然鼓掌。乔振宇诧异地问,你们鼓什么掌?一个音乐课代表站起来说,老师终于找到对象了!下课后,乔振宇回家,不知不觉走到团湖边。看见上百只绿头鸭、绿翅鸭、赤麻鸭等过冬水鸟在湖面上嬉戏、飞翔,与在湖边晒太阳的市民亲密接触。湖边的市民都在喝彩,乔振宇顿悟,父母就在这群市民里边。两只领头的水鸟在泡子地里挣扎着飞不起来,其他的鸟群围绕着这只水鸟徘徊,发出嘎嘎的呼唤。乔振宇连忙走过去把那两只水鸟捧起来放飞,结果上百只水鸟在他的头上空飞舞着,顷刻间离去。他朝水鸟挥舞着,大声喊着,你们走吧,你们走吧。别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喊,都诧异地看着他。乔振宇释然,觉得那两只领头的水鸟就是父母,他们终于走了。

那天起雾了,街上的人都影影绰绰。

李梦楠拿着钥匙打开了乔振宇家的门,乔振宇很吃惊,就问,你怎么有我家钥匙?李梦楠笑了笑,说,我以为你换锁了呢,三年了,是不是一直等着我?李梦楠穿着一身薄薄的米黄色旗袍,梳着刘海头,显得很古典,让乔振宇费解的是,她突然年轻了许多。李梦楠进来以后,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知道你父母出车祸去世了,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给你带来一个葡萄牙花蒂玛的蜡烛,能祈祷你父母在另一个世界幸福。乔振宇没有说话,这三年他绕不开的就是李梦楠。父母曾经对他说,当初就劝你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她看我们的眼神很纯真,但做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这就是有故事的人。在玉石和紫砂壶这行当里,真的假的,时间长了就品鉴出来了。眼睛就是谈价的筹码,瞬间的游离就说明其中有诈。这个女人就是有诈,她不是冲着你,是冲着我们来的。乔振宇一直和父母较劲,说,你们就是用生意人的眼睛看人家,她是我艺术学院的同事,教钢琴的,有什么能和你们勾连的?李梦楠问,你父母住的房子在哪儿,我能不能看看啊?乔振宇不愿意带她去,连他自己都很少去父母的房间。父母去世后他只去过两次,都是上午,哪次进去都觉得父母在里屋说话,而且说的都是那笔老挝石。两个人还吵架,声音如此清晰。李梦楠当初就提出要看他父母,被乔振宇父母几次拒绝,说,你们恋爱就恋爱,等谈到结婚的时候再来也不迟。

乔振宇还是拗不过执意要去的李梦楠,开车带她到了父母家。进了房间,房间里灰尘很大,风从一扇没有关严的窗户里吹进来,搅得墙上字画都在左右摆动。李梦楠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观看,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地上也无痕迹。乔振宇见李梦楠在房间里飘移,不由就有了男人的欲望,他发现自己身边不能长久没有女人,上次和女人亲热已是很久之前,但想起来都是跟李梦楠。在李梦楠前,有好几个女人追过他,但时间不长就露出马脚来,那些女人都知道他父母手里有藏品,外边传的都是几千万。每次他跟女人有交往,父母都要刻薄地审核,每次都能检查出对方的蛛丝马迹。后来,乔振宇跟父母吵了一次架,说我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的工具。即便人家看上你们的藏品,那也不能说明什么。后来父亲告诉他,不是为了这个,是咱家真的没有几千万,有三百万就撑死了。人家冲着我们的藏品来了,结果知道没那么多,会毁了你呀。乔振宇曾经问,那外面为什么会这么传你们?父亲回答得干脆,那就是想挖坑害我们,也包括你。乔振宇不解,说,你们忙活了这么多年,挣的钱呢?母亲慢慢地回答他,我们被坑的多,赚的少。乔振宇不说话了,因为父母确实总因为被坑鸡吵鹅斗。他亲眼见过,因为被坑了上百万,父母心疼得抱头痛哭,都发誓不再涉及这行。那次,乔振宇听见父母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他大吃一惊,那几人都是父母平常的好朋友,甚至有的看着他长大。他问过李天智,李天智笑笑,说,你父母也坑过别人,包括我,只不过我不在乎而已。

李梦楠看着墙上的一幅百鸟朝凤图很是喜欢,说,这是沈铨的,深得雍正皇上喜欢。他画的禽鸟有三百多种呢,其中最好的当数仙鹤,可惜这幅是赝品。我那次就求你给我,赝品我也喜欢,你说我真敢说。乔振宇说,那是我父亲的,我不能动。李梦楠说,后来你父亲说给我,夸我眼力好能看出是赝品,你也没有给我呀。乔振宇看着吃吃发笑的李梦楠说,你知道,我不动我父母的东西,即便是赝品。乔振宇曾经对这个女人死心了,就是因为李梦楠太贪。他不是怕女人贪,是怕李梦楠饿狼一般看他的眼神。父母对他说,她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羔羊,让人觉得可怜。李梦楠忽然去了波尔图,是在两个人亲热以后才说的。那天在李梦楠的家,一个独立的单居室,显得很逼仄。乔振宇和李梦楠在一张狭窄的床上躺着不太习惯,那天,李梦楠很随意,穿了一件素色内衣,显得秀气十足。李梦楠说,你是说你父母不同意我和你结婚吗?乔振宇忧心地说,我父母看谁都像是贼。李梦楠笑道,守财奴,有一天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乔振宇生气,说,你不能这么说我父母。李梦楠抱住乔振宇的脑袋,把嘴贴在他的嘴边,说,我还从来没有主动亲吻过一个男人呢。乔振宇觉得嘴唇发热,他能看见李梦楠脸上那一道道蓝色的静脉,像是团湖上面泛起的一道道涟漪。李梦楠陡地抓了他身上什么部位,他的血在膨胀。好像一个盲人被别人带到繁华的街道上,说去哪儿就跟着去哪儿。李梦楠好像都明白,所有的动作都驾轻就熟。那次亲热完,李梦楠说了一句,我去葡萄牙的波尔图,咱俩算完了。

李梦楠离开乔振宇父母家时,说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要洗一下。李梦楠进了卫生间,乔振宇琢磨不透,自己等了一会儿,听到里边的淋浴声,不知怎么就跟着进去了。他想走,可看着李梦楠鱼一般的身体就是动不了身,如鱼没有鳞,似玉没有纹,就如同被李梦楠施了定身法。两个人出来后下电梯,李梦楠说,你今天够猛的,是不是好几年没有跟女人接触了?乔振宇不说话,他觉得父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疯的。李梦楠说,你是不是后悔和我这样,我可不是故意引诱你,是你跑到卫生间的。乔振宇开车,看见街上的人影都是重叠的。李梦楠说,明天是星期一,你没有课。你在你家门口等我,陪我去南山转转,在那里好好玩一天,那也是我们当初谈恋爱的地方。抽空,我给你讲讲我在波尔图的故事。乔振宇听父亲说过,南山后面很陡峭,屏障叠生,奇石怪松,摔死过好几个人,很少有人去。李梦楠看着乔振宇心事重重的样子笑了,你是不是怕我在西山谋害你啊?乔振宇撇撇嘴,我有什么财让你害啊,去就去,我倒是想看山。李梦楠呼一口气,说,你知道我和山是什么关系?山就是我的母亲,我进了山就投进了母亲的怀抱。在山里我能飞,能从这个山头跳到那个山头,很过瘾。乔振宇真想说不去了,因为李梦楠向来这么说话,云山雾罩,犹如一阵轻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飘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你身边。两个人在学校同事多年,他没觉得这个女人怎么样,后来就不知不觉坠进去,像是坠入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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