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一方(中篇小说)

作者: 何尤之

1

我是一名社会工作师,这是近几年的事。

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应聘到一所财经学院,给公共管理系的大学生们讲解社会组织的财务管理。我是做会计的,做了十五六年。这工作太细碎,那些厚厚的凭证比砖头还硬实,砸得我头都晕了。给大学生讲社会组织财务管理,不想竟引发了我对社会工作的热爱,顺便考取了社会工作师资格证,从此顺利跨界,脱离了会计苦海,揭开了社工职业生涯。

老路说,啥叫社工?

老路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公司附近的风云饭馆喝酒。风云饭馆在玉河路上,盐河边一条偏僻的小巷。过去我们就在这儿上班。以前在这儿上班时,我们常来风云饭馆吃饭。后来老路退休,我跳槽了,还是喜欢来风云饭馆,找找旧时的感觉。老板娘姓陈,还记得我们,说,哟,哪阵风把您二位吹来了,好些日子没来了。我说有十来年了。老路指着我说,他跨出界了,我跨出国了。老板娘捂住嘴笑。

老路抿了口酒,咂着嘴问我,你说的社会工作,是不是社区管的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儿?

我做了个似是而非的表情。其实不只老路,身边的很多人也都不理解。我告诉老路,都是婆婆妈妈的事儿,但社工不同于社区。社工是帮扶弱势群体的,无论老少,不管男女,只要有需求,社工就要充分利用自己和社会的资源去帮助。

老路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有需求,你就去帮?那眼神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在等我确认。

当然,但尽力而为。我确认过他的眼神。

这就好办了。老路嘻嘻笑了,笑得有些幸灾乐祸,说我正发愁呢,这下逮着你了。

老路说的是他母亲。他母亲我认识好多年了,我一直叫大姨。老路抿嘴笑道,坤子,以后请你以社工的名义,公私兼顾,多去看望我母亲。

即使不是社工,看望老路母亲也是应该的。何况老路现在旅居温哥华,鞭长莫及,无法顾及老母亲了。

吃完饭,临出门时,老板娘风姿绰约地站门口送行,以后常来!老路说,没问题,一年一次,算常来吗?

我和老路认识二十多年了。那时老路是司机,快退休了,我是会计。他比我大了二十来岁,我们能成为莫逆之交,缘于他女儿。他女儿叫路西。这名字起得洋味十足,寓意深远,是玫瑰的英文音译。我以为老路懂英语,老路说那些英语在他眼里,都是狗尾巴圈,他是在电视上看到露西这名字的,灵机一动,就给女儿起名叫路西了。

做司机和做会计,是两条平行的直线,交集几乎没有,最多就是老路到会计室报销差旅费。后来路西二十岁,办生日宴,公司的人都去了。老路也邀请了我。不但邀请我,还请我帮个忙,我们的生活轨迹从此有了交叉。

老路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是个业余作者,没事儿喜欢写点东西。说实话,这事我瞒得很紧,从不和人说,发表文章也用笔名,为的是避人耳目,尤其是老板的耳目。老板总希望他的员工百分百地全力工作,百分之一的分神都不可以。而写作是要分神的,我怕老板知道会炒了我,就瞒着。

老路比较风趣,来办公室找我时,神神秘秘地说,有情况,你已被发现,跟我来。我莫名其妙呢,他已转身出去,在走廊尽头等我。

我甫站定,老路说,同志,你已暴露了。我说,啥?老路笑。老路个子高大,下巴有颗痣,笑起来很生动。老路说,组织已发现你是个作家,没说错吧?

我愣了。以为这事做得天衣无缝,不想还是走漏了风声。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老路下巴上那颗痣仍在笑容里荡漾,说放心,这事儿我替你保密到底,不过得有条件。

我没吭声,暗暗揣摩他的用意,又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大不了像鲁迅弃医从文那样,我弃文从会专心做账呗。

老路仍是笑,说,看把你紧张的,又不是藏了个二奶,怕啥呢?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女儿写个生日感言。你知道我是个司机,肚里那点墨水早被滚滚车轮碾成尘埃了。

我松了口气。我说,这事对你女儿来说,是件无比重要的大事,应该让你女儿自己写,在台上读起来才更顺口。

老路说,拉倒吧,她还不如我呢。这孩子啥都好,就是学习不好。

不会吧?我知道他女儿过了生日就去英国读书了,学习应该不错。老路说,要是学习好,就不出国了。她的英语还不错,所以我决定送她去英国读书。

我没想到老路开了一辈子的车,竟能把女儿送到国外,听说去英国读书,一年得三四十万呢。我有个老板同学,儿子在英国读书,每年都得四十来万。听说英国有学校专招中国留学生,专挣中国人的钱。

老路说,我哪有那本事,我是在拼爹。我父亲是部队老首长,离休金一年将近二十万。老爷子性烈,开始死活不同意,后来老爷子看身边出国的孩子越来越多,又架不住老路夫妻的软磨硬泡,勉强同意送孙女出国。

接了老路的活,我帮路西写了稿,被路西站在美轮美奂的舞台上,声情并茂地演绎了出来。一片掌声中,老路抹了泪,老路的老婆路姐哭得不能自控。我想起母亲以前常说,父母把你们从一拃五寸长培养成这么大,容易吗?老路夫妻此时想必体会到了这份不易。

站在绚丽的舞台上,路西很漂亮,漂亮得无可挑剔,漂亮得让你不忍心眨下眼睛。路西继承了老路个高眼大的优点,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清纯的光,姣好的面庞散发着青春的魅惑。路西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不去当明星,委实是影视界的损失。看得出来,老路为有这么个漂亮女儿而骄傲。

之后老路和我交往就多了,我们成了忘年的知己。在老路眼里,我能写点东西,算是有涵养的人,所以跟我特聊得来。其实也聊不出什么名堂来,无非是宣泄些对工作的不满,或扯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倒是我对老路的话题兴趣浓厚。老路喜欢和我谈路西。路西九月份就去英国读书了,父女俩用QQ聊天,聊的尽是国外见闻。老路觉得新鲜,再倒给我听。

英国人很绅士,素质高。老路感慨。有个晚上路西电脑坏了,又要赶着做材料,就去向邻居求救。邻居是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在电脑上捣鼓半天也没整出来。男孩抱起电脑,驱车三十公里,去找朋友把电脑修好了。等男孩回来,路西早已进入梦乡了。英国人就这么绅士。

老路的老婆路姐我也熟识。在路西的生日宴上,老路特地将路姐介绍给我认识。后来在老路家,路姐告诉我,路西交男朋友了。说到这里,路姐的表情亮了。路姐五十六七了,年轻时也是美女,路西的身上留有她的影子。路西的男友是广东的,路姐说,男孩父亲是广东著名的民营企业家。

哇!我由衷地佩服。路西从此出息了。

老路自得地说,我也可以光荣退休了。

过了俩月,老路退休了。退了休,见面机会少了,但还保持着联系。没事儿打个电话,俩人都是政务通。偶尔也出来,在风云饭馆喝点酒,聊聊路西,聊聊单位的事。

2

老路去了温哥华,是在路西毕业两年之后。

路西毕业就结婚了,小夫妻没有留在英国,路西跟着男友去了温哥华,在那儿定居了。我替老路高兴,说路西从此变露西了。老路说,路西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叫Rose。老路在手掌上写给我看。一年后,路西有了儿子。又一年后,路西有了女儿。路西让老路和路姐都去加拿大,她一人照看不了俩孩子。

去之前,老路来和我辞行,说要去温哥华,要去带孩子。记得是个夏天,连云港很热,呼吸困难,一群麻雀在电线下找了一线阴凉并排站着。老路穿了个白衬衫,打了领带,西装搭在左臂上。他忽然绅士了,这是我从没见过的装束。我开着玩笑说,路哥啊,没想到你也有今天。老路说,是啊,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你路姐也一块儿去,现在的孩子金贵啊,她一人带不了俩孩子。

我说,路西的老公呢?

老路说,女婿在广东,在他父亲的公司里任副总,准备将来接他老子的班。

我说,这担子不轻啊。你这外孙、外孙女可不是一般孩子啊,那是富三代,将来都是身份显赫家产过亿的接班人啊。

老路和路姐去了温哥华。乍分开的那段时间,我有点不适应,总觉得身边少了个可以说笑的人。想在QQ上找老路,他总不在线。偶尔遇上,也聊不了几句。他似乎很忙。

老路的父母住在郊区的老宅子里。我那时还在做会计。会计工作比较清静,很少往外跑。偶尔去几次郊区,顺道拜访老路的父母。二老都快九十了,跟我早就熟识。见了我,二老很意外。老路母亲非要留我吃饭。我说,大姨,改天吧,我还要去东海办点事。大姨动容地说,坤子,抽空来玩,陪你大爷聊聊天。

大姨可能是随口说的,我却听出了凄凉。老夫妻就老路这根独苗,老路走了,剩下老两口成天待在家里,除了看电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姨说,你路哥念家呢,隔三岔五地打电话来。大爷虎着脸说,顶个屁用,电话里全客套话,哪像一家人?大姨说,他不也是为了孩子嘛。大爷露出怨尤之色,说,过去是养儿防老,现在是养儿陪小了。老子拼了一辈子,拼到最后,拼成了孤家寡人。

临出门时,大姨拉着我的衣角说,坤子,老头儿岁数大了,脾气也怪,他那些话,别说给你路哥,其实你大爷也是高兴的。

大爷耳朵尖,白了大姨一眼,把烟抽得呼哧呼哧响。

老路两年回来一次,都是来去匆匆。陪父母的时间太少,所以格外珍惜,和我见面就少了。不见面,老路会给我打电话,聊上几句。他的政务通号码一直留着,出国时停机,回国了复机。我理解老路。一年回来一次,父母快九十了,还能陪多久呢。

多陪父母吧,咱俩的日子长着呢。我这么安慰老路。

老爷子九十六岁那年走了,我没能参加葬礼。老路没告诉我。后来我带着社区矫正人员去青龙山革命烈士墓祭拜先烈时,顺道拜祭了几回老路的父亲。

老爷子葬礼之后,老路才约我见面,还在风云饭馆。老板娘见老路衣服上别了枚孝牌,没好意思说笑,直接拿了菜谱来。我随便点了几道菜。

老路表情压抑,内心也沉重,说,坤子,这事啊,莫怪我没通知你,是来不及通知你,我自己都差点来不及。老爷子是心脏病发作走的。唉,都说天上有飞机,天涯若比邻。都是扯淡!就算长出翅膀,也来不及啊。

老爷子走时,老路在温哥华。接到电话,赶紧让路西订机票。路西开车送老路去机场,飞机飞了十二个小时,到了南京,再转长途汽车到连云港,回来已经是第二天夜里。

老路说,我回到家时,门口悬挂着花幡,哀乐低回,只有母亲守在灵前,还有两个邻居帮着忙里忙外。那一刻,我头都炸了,踉跄着跪在了父亲灵前,失声痛哭。坤子,你知道的,没有老爷子,就没有我的今天,更没有路西的今天。可在他最需要儿女的时候,我们撇下了他,一家人去国外享福了,我还配做儿女吗?

您不也是身不由己嘛。我说。

今天客人不多,老板娘站在吧台里,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吧台离我们有四五米远。

我安慰老路,人生终有缺憾,此事古难全。不去温哥华,你同样有缺憾。你的难处,大爷能理解,你不必自责。

老路揉揉眼睛,我真的是没法选择啊。

我在温哥华,主要带路西的孩子。老路转过脸对老板娘说,路西是我女儿,生活在温哥华。老板娘点点头。老路继续说,路西的女儿上小学,儿子上幼儿园。温哥华的私立学校教学质量比公立学校好,想进去没那么容易。路西的女儿当然不会去公立学校,有些人对子女教育一直是任性的,有钱人更任性。

哦,跟咱这儿完全不一样。老板娘插上话来。咱连云港这儿,解放路小学、新海中学、海州中学,这些学校搬到哪儿,哪儿就成了炙手可热的学区房。连云港也有私立学校,考不上公立的,才花钱去私立。

老路说,我外孙上的幼儿园也是私立的。外孙的幼儿园和外孙女的小学,一东一西,在住所的两翼,两边的上学放学时间完全一样。每次送孩子上学,我和路西一人送一个,各奔东西。你路姐不送,她不会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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