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择婿

作者: 阿乙

仅仅一瞬间,或者说,仅仅经历一次完全是无意的噩梦——也难说就是完全无意,也可能是一种潜意识里固执存在的忧虑导致了这场噩梦——我的准岳母抛弃了对美梦的期待和自信,重新变成一个忧心忡忡的人,一个生活不自信者,一个过分讲究现实的人。也可以这么说,她的情绪开始向消极那方面走。在她的脑海里冒出几个渍痕斑驳的民间故事以及一句俗语:“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些民间故事大致说的是一个内容,兄弟两人,一个懂得适可而止,从而背回数量不多但足够贴补家用的金子;另一个因为贪婪,被金子压死了,或者不知道时限已到,被关进地洞闷死。这些教谕性很强的民间故事使她想到女儿周末回来要看的一档益智综艺节目。

节目约定,参赛选手要拿走全部三档奖品,须回答对三组问题。当然,选手也可以在回答对第一组问题后,拿着价值六百元的奖品离开,放弃继续挑战,因为一旦在回答下一组问题时失误,连这六百元的奖品也没有了。整个节目涉及知识问答的地方她懂得非常少,但对“诱惑总是和失去成正比”的残酷赛制却理解得最为深刻,每当看见那些不懂得收手的人离开赛场,她就说:“就不晓得落袋为安哪,非得贪心那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块,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几难谋呢,可能性几低呢,哦嗬,最后连六百块钱都没得。”她女儿常这样回应:“你就不能说点新鲜的?都拿六百块走人,节目还有什么刺激性呢?你就不能说人家勇敢哪?”她说:“我也只是这样一说。”心里说的却是“勇敢个鬼哦”。如今,在这风声偃息的夜晚,想及这些事物,我的准岳母并不是“饶有兴味”,而是猛地打了几个冷战。为了怕自己醒得不彻底,她还抽了自己一耳光。

“小艾这样的男伢儿要不得啊!”她对自己说。之后她拿右手食指在摊开的左手掌心比画:假如啊,假如说有这种可能,假如我女儿小春找到一个比小艾还好的男伢儿——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甚至可以说还不低,但这种可能性,比小春找到一个比小艾还差的男伢儿的那种可能性,还是要小,等会儿俺再去理那种可能性——假如太公保佑我有这样的好福气,那是不是就是好事呢?我怕不是啊。我怕有这样优秀的伢儿——比如他是某位副市长的公子——我女儿守得住三天,守不住一年哪。那还不跟卖烧饼的武大郎守不住潘金莲是一回事?几多人来策反呢。现在的女伢儿几不要脸呢,只要你还冇结婚,人家就敢来勾引。有些媒公媒婆,更是下作,莫说是给他们一条烟,给他们一包烟,他们就敢去跟有男朋友的女伢儿说男朋友、给有女朋友的男伢儿说女朋友,你说他们还怕什么麻烦吧?即使人家男伢儿跟你到民政所领证了,这些媒公媒婆也有办法把他说离婚得去,你怕婚姻还保得住你吧?

对男伢儿来说,结二道婚非但不是什么丑事,说出去还很光荣;对女伢儿来说,结二道婚我怕是要等人指戳一生呢。而且,结二道婚,别说还有资格去找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三十多的找个四十多的就算不错,多数是找五十来岁的啊。到时真要这样,找一个老板年纪比我还大,回娘屋的门,还不让左邻右舍的心里笑死?要是生了伢儿,我怕连六十多岁的男人都不要。(此时,她像想起什么,猛然击掌)生了伢儿,结扎了,更没人要!人哪,贵在有自知之明。你不是当官的人家,就莫去打当官人家的主意,吃亏上当了人家都说是你应该的,谁叫你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样死贪心呢。说到底我万德珍就是个卖菜的。我又不是李秦珍、姚世秀这样的干部、领导,想让女儿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想找什么人就找什么人,我没有这样的底气。而且,我能有什么见识呢。等我去找,不就是找些摆摊的、卖吃的,要不就是在街上打扫卫生的?你怕我还能为女儿谋到什么好人家吧?我还不是要等人家来安排?

人家安排得好——比如说像施银这样的,多少还从俺的角度考虑——就还好,人家要是打坏主意,我还能说你不能打这个坏主意吗?人家有权有势的,不总是要从有利于他自己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人家还顾及你?俺总说,这件事俺运气好,不是说碰到小艾这个伢儿,而是碰到来说媒的是施银。施银这个人是要脸要皮的,这些年我还冇听人说过他坏心,作为他曾经的实习生,女儿也从来只说他好。关于施银俺还可以等下再合计,俺先来合计一下,要是女儿以后找的是一个比小艾还差的伢儿——这样的可能性还低吗——那不就麻烦死了?对方要是好说话就还好,万一碰到的是个不好说话的,硬监着你把女儿嫁给他,你还敢说不吗?还不能说是“万一”,现在,有几个人不是属螃蟹的——横行呢。

我听说女伢儿就是在见面时吃一只水果,就被人家逼着要嫁过去,要不然就赔偿,谁叫你嘴那样好吃呢?还有的说,就是喝口开水,人家也能逼你,说什么烧开水不费煤气吗。我怀疑这世上简直就没有讲道理的人。就说我走人民医院那边的路,十几年了,人家开小卖部的,天天跟你打招呼——“走噻珍嫂,去卖菜噻”——那不晓得几亲热,可要是你把从他店里买的东西退给他——说起来,买他东西还不是看他天天跟我打招呼打得可怜——他就立马翻脸,眼睛子都凸出来了,半边脸(我怕是左边这半边)不停地抽缩,硬是跟你严重伤害了他而不是他严重伤害了你一样。他恶狠狠地对你说:“我有跟你说啊,本店货物一经售出,概不退换。我冇说,门口的纸壳,那么大的字你也看不见?你现在张大眼睛看下呢。你看,是我今昼写的不啊?是我昨日写的不啊?是我大前年就写的!我就晓得有你这种人,你怕我不为你这种人留一手吗?我记得我当时还强调了,珍嫂你想清楚再买啊,莫买了还来退。要是我说话和放屁一样,我还开这个小卖部做什么?个个像你一样,说买就买,说退就退,我不消得做生意了。”

他仅仅是对我说也就罢了,后来,但凡来一个人,他就扯住人家说,啊呀,家住甘霖巷的珍嫂把洗衣粉的袋子撕开口,倒一半自家用,蓄一半来店里退,想一分钱不花就用我半袋奇强洗衣粉呢,你们评评理啊。我被他说得眼泪直飙,我万德珍是这样的人吗?我穷成这样子?即使穷成这样子,我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我情愿饿死,也不去做对不得人的事。我人穷穷得有骨头,人穷志不穷。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假如小春找到的是一个比小艾还差的男伢儿,对方是个讲道理的——这样的人几难得呢——就还好,就还可以跟人家友好协商,和平分手,对方要是个不讲道理的——多数时候碰到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人——我就只能由着人家来。我还能拿他怎么办,不只有吃哑巴亏?有些话说出来,我也不怕自己听得不舒服。我万德珍就不是一个能让人好好去尊敬、好好去对待的人,有几个人看得起我?有些人本来是讲道理的,看到我,也要心肠硬起来,不讲道理了。我就跟路上的蚁子一样,那些平时是心慈手软的人,一看到蚁子,哎嘿,忍不住也要抬起脚,把它碾死。有的伢儿比我儿玉强还细,还只读初中——我怕总只读初一哦——胡子都冇长出来,叫一声“老师”就可以把他吓得飞跑,看到我,也恶得要死,晓得摸出削铅笔的刀来说:“你给老子识相点,把钱统统交出来,莫等老子动手。”那削铅笔的不是折刀吗,他们用医院的胶布把刀鞘缠上,就做成把匕首了。你莫说,这么一缠,还真有点匕首的意思。

有一次清早去进菜,我们好几个跍在一起挑菜,我把我被几个学生抢钱的事说了。他们中的一个,我现在忘记是什么人,不过要是碰见就一定能记起来,对我说:“你怕是人家要抢你吧,是你邀请人家来抢你啊。”他说得几在理啊。你怕是人家坏心要踩死蚁子吧,是蚁子邀请人家来踩死自己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古话说得冇错噻。说直话,我女儿要是被什么人看中了,我还有办法不让她被看中吗?我不就只有被他拿一床被鼓把我女儿包起来抱走?我还能跟他讨价还价吗?这要碰见的只是吓吓你的也就罢了——人家倒不是真的要发恶,就是用发恶来吓下你呗——万一,碰到的是真恶的人,那就冇得解啊,还不驮他杀了!哎呀嘞,好像是生机林那边,谢操军一家,就是因为人家因爱成恨,被人家灭门了。你说谢家有什么办法。人家就是要跟你亡命。到最后,操军跟人家说“我女儿随你要得不,我什么都不要你的,我女儿随你过要得不”都没得用,人家当杀你还是杀你,人家——那人叫什么我横竖记不起来了——一边拿长刀往操军身子里刺一边说:“我看你是因为我拿刀才这么说吧,我不拿了,你又反悔。一点都不诚心。再说,即使你现在是诚心跟我说,也说迟了,早做什么去了呢,伤害已经构成了。”说完,两只手捉住刀把,往下一压,刀尖就从操军的肩窝插下去。抽出来后,刀上没有一处不是血,真正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哎呀嘞,要不是施银大人登门,我都不晓得我女儿已经长开了,已经发育成熟,已经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能招蜂惹蝶了,你说我这为娘的有几糊涂,我还一心在那里卖菜。我女儿让人拐跑了我都不晓得。现在街上的流子几会打女伢儿的主意,几会骗她们呢,他们最喜欢买东西花她这些人,她们只晓得这东西好吃、好看,穿出去像模像样了,哪里晓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家为你花钱,还不是图你的人——哪里会计算这背后的经济账呢,还以为人家真的对自家好。这些女伢儿从也就好,不从,他们就掏出刀子要把她脸划破得去,吓得她们赶紧从了,他们还说“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在街上打流的,从来不去登女方的门见女方的父母,他们自由惯了,要的是人家的女儿,哪里在乎你这些老人家,路上看到了,招呼都不打一个。这些女伢儿也傻,这样的事情都不晓得跟父母说一声,有的跟人家三四年,打几次胎,自家屋里还不晓得。她们有时真让人没法理解,明明是害她的人,你不晓得她对他几忠心;明明是自家的父母,那就跟是敌人一样。人家父母双亲,生你生错了哇?这样的恋爱不以结婚为追求和目的,叫什么恋爱呢?你怕这些伢儿还准备跟你过一生吧?你要是跟他提结婚,他就跟死猪一样,一点反应都没得,你要是跟他提分手呢,嘿嘿,他又表现得像是早就要跟你结婚一样,又是嚷又是闹,一个大男人,真会演戏,说什么“爱你呢爱你呢,你要分手我情愿去死”,目的还不是把这些年花在你身上的钱都讨回去。你说他们几划来,原本是用这些钱来泡你的,现在泡够了,又监你把这些钱退还给他,还好意思说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年我保护你女儿不受社会伤害,不费心思和精力吗”。做这样的人真舒服呵,要是能做我也去做。这些女伢儿呢,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晓得为什么他们当时花钱那么大方了,七八百上千块的东西,买起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呵呵,原来都是以后要连本带息还给他的。有的男的,连给你买的蚊香都要算钱,有的在你住院时陪你几个小时,现在还跟你要护理费。我听说有的男的还提出来收什么差价,比方说当时为你花的钱,是十块,现在几年过去,钱不值钱,十块只相当过去的六块,你只还人家十块人家就划不来了,因此要补一个差价,还说什么“这一块我只象征性收你三千块,哎呀算事,马马虎虎点算了,真要细算,还不晓得多收你几多”。要是不赔,也可以,他就带一批跟他一样结赖的人来,睡在你屋里,过去他一分钟的门都不登,现在二十四小时睡你屋里,不出去。跟这些人打交道,打得赢吗?

听说司法局少主任——不能说他是个副主任就不是主任——的女儿,叫少什么啊,就是街上油七的女朋友,去仙人洞培训认识了一个九江板儿,跟九江板儿好了,油老七你怕是省油的吧,他还怕你屋里是司法局的?他从路边上的小卖部买了一支圆珠笔、一个作业本,单刀赴会,上少家的门。这个油七你说他是个粗人,他又聪明得要死,晓得从前头敲门没人理,从前头敲门的不是卖菜刀的就是收电费的,他到厨房后边去敲。少主任还以为是女儿偷偷回来了呢。一开门,油七就把少主任推进屋,他就跟是自家人一样,招呼少主任坐,说,我晓得找你女儿也找不到,找你也一样,怎么说呢,之前我虽然冇上门见你,但一直是把你当外父老儿的,现在还一样,还是从心底里把你尊尊敬敬地认作外父老儿的,可惜你女儿——说到这里他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不要我认,那就跟一块肉驮刀割了一样,割是割了,又冇割断,还吊在那里,是你女儿要割断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不是我,之所以这重关系还在,完全还因为我,我从心底里仍然把你当作外父。我不舍得不把你当外父,我的外父哇——一下子眼泪直飙——没有你女儿,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你女儿,我有你这个外父也要得,也能勾起我一些美好的回忆。我从今做牛做马服侍你。外父啊,你说你女儿为什么就这样绝情啊,你说说看,是嫌我穷,嫌我工作不好,还是嫌我长得丑,有什么缺陷?你来摸下我呢,外父老儿,捏下我也要得,你看我有什么毛病?我怕整个瑞昌也冇几个人有我这样壮,九江也没得几个。当年要不是文化成绩差了点,体校早把我要走了,叫我去练赛艇。双人双桨的啊。哦,她是嫌弃我文化水平不高吧?要是嫌弃这些,她为什么早不跟我说?她当时非但不说这些,还监我在身上文她名字,生怕我跟别人家好了,我是那样的人吗?清楚我老七的人都晓得,除了你女儿,我对任何女人都不会看一眼。你看,就在胸门前这里,这两个字母,是你女儿的名字不——说着他就像一个对妯娌显完伤疤的女人,掀下衣服,继续红着眼睛哭——外父老儿,你看到这一切呗。好不得了的,她突然就不接我电话,也不见我,跟我玩消失,躲避我。你说说,她真打定主意不要我了,我还留这对字母做什么,我把它剜了。剜了剜了,剜了撇脱。他又是捶又是打,桌子上的圆珠笔跳起来,跟落网的细鱼一样。他冇喝酒,却比喝醉了的人还会说胡话。你说是不,一个人说话你却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话,做事也不晓得他做的是什么事,那不就跟精神病人一样,吓死人?在这样的人对面,几危险呢。所以我总是对伢儿说,管什么热闹都莫去看,心里痒也不能看,你晓得他要做什么,他要是报复社会,半路上朝你捅一刀,你不是多余去了。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白养?人家总是精神病,处理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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