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莫胸前的勋章(短篇小说)

作者: 大飞

我叫塞莫,是一条拉布拉多犬。也许,你开始叫我的名字,会觉得特别别扭。一只狗生长在华夏大地,怎么起这么个洋名?其实,叫什么并不重要,我也是身不由己。当然,我的主人也并非外国人。他叫郝大安。因为他的儿子特别喜欢哥斯达黎加的一名足球明星——塞莫雷·约翰逊,所以才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你都会这么想,我的主人当然有所顾虑。他怕“塞莫雷”叫起来拗口,又怕真的雷到别人,那个“雷”字索性就弃之不用了。

郝大安对我而言,算是三手。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其他宠物毫无二致,是如此平凡。可能郝大安也是这么认为的。要不然,他怎会那么爱唱成龙和苏慧伦的那首歌——《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郝大安爱狗,在太湖花园小区是出了名的。他有一口肉吃,就绝不会让我啃骨头。这一点,我倒是挺感谢他的。家里仅养了我这一只犬,我也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宠物,他却从不让左邻右舍牵着狗来串门。开始,邻居还以为他有洁癖。可一个单身汉的家里,掰着手指头,也能料到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毫无疑问,大多数邻居家的狗,比我和这个家要干净得多。那郝大安有什么可拽的?或许,我和他之间有代沟。

晚餐后,郝大安常拉我出去放风。他说,是想让我出去解决大小手,顺便活动一下。其实,他主要目的是训练我。郝大安拽着系在我脖子上的绳子,把我牵出去的时候,他腋下总要夹一只飞盘。飞盘已经严重褪色,上面密密麻麻的,留下了数不清的牙印和爪印。我看得出,他玩飞盘,还是挺有技巧的。飞盘就跟长在他心里似的。他想让它飞到哪儿,飞盘就能飞到哪儿。他抖动手腕,挥臂发力的一刹那,我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飞盘,两只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飞盘脱手,我像离弦的箭一般,紧跟着冲了出去。我听飞盘划着弧线飞过的风声,已经能够准确判断出它的运行轨迹。倏地,我一个跃身,前后总共也就十秒左右,飞盘被我稳稳地衔在了嘴里。

此时,在一旁围观的小区居民中,早已爆发掌声。当昂首叼住飞盘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真帅。在家里,闲得无聊时,郝大安经常刷到小区居民上传的我接飞盘的抖音小视频。我在太湖花园小区挺火的,有点名气。不过,他在训练我的时候,从来都是板着个脸,一张毫无表情的冷酷面孔,“人狠话不多”的样子。

每当看到这一幕,被围观者牵出来溜的那些狗儿,激动得摇头摆尾,跃跃欲试。它们似乎也想试试,学一学我的身手。当然,我也妒忌它们。我不肥不瘦不金贵,性格也属于合群的那种。可是,我邋里邋遢的样子,别的小伙伴不避而远之,那才叫怪。尽管郝大安的训练强度并不大,可是每天,我就这样简单重复着做一个动作,既无聊透顶,又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我也没听郝大安说过,要拉我出去比赛什么的。从内心来讲,我是不太情愿的,真想偷懒。可是,每当我看到那么多的小伙伴来给我捧场,并向我投来友善和钦佩的目光时,我又坚持下来。所以,我是痛并快乐着的。

郝大安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做金融的。当然,他说的那些行话,也叫人相信。但他并非真的在银行工作,只是在熟人朋友之间做些民间借贷。因此,他没有那么多的应酬,晚餐几乎都是在家对付,偶尔谈业务过了点儿,才会有饭局。

因为家里没有其他人,他与亲朋好友打电话或是语音通话的时候,习惯用免提。他们会聊到郝大安的一些往事。我听得很入神,我将郝大安那些碎片化的经历,像小孩子拼拼图那样,一块一块拼接起来。他曾经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国有银行信贷部经理。他也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衣食无忧,事业有成。那时,每到周末,他和妻子将下一周的食材从超市购买回来,摞进冰箱。早餐吃的东西,基本上都会按计划消耗殆尽,而晚上的那些,大多数都浪费掉了。每周六,冰箱会再一次被清理。那时他忙得几乎没时间与家人共进晚餐。妻子只好领着儿子去岳父岳母家用餐。他们的家说起来是个家,其实倒更像个宾馆。当然,自从我进入这个家门,就没有嗅到过女人味。

郝大安和妻子离婚以后,银行卡里只留了几万块钱的生活费用。他做生意的本钱,是一笔一百多万的老宅拆迁款。这样的年龄,他除了搞点借贷,其他什么也干不了。他曾经的那些仍在职的同事,开始在幕后搞起民间借贷,一个个做得风生水起。郝大安嗅到了商机。但是,这一百万对于他来说,赚得起,赔不起。他在银行干过,知道如果双方订立的借款合同约定利息过高,他的利益很可能得不到保障,甚至涉嫌违法。所以,他一贯坚持两个原则:一是借钱的人,要熟;二是约定的利,不能过高。就这样,战战兢兢的,他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但总体上,赚的把亏的全部补上,一年再赚两三个人的工资还是稳稳的。

我的确是郝大安从大街上给捡回来的,但我不是流浪狗。我被他捡回来的时候,才一个多月大。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蜷缩在一个纸箱中,身体下面垫了几张旧报纸。街道上的车轮声、喇叭声,已经变得很稀疏了。我待的纸箱被搁置在电动摩托的脚踏板上。我的前主人也是和他的朋友把我要回去养的,可是那天晚上,他喝得稀里糊涂的,打的酒嗝隔着纸箱我能清楚地听见。大概路上遇到了一个大洼塘,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往前冲,车子咣当震了一下,纸箱咕咚摔落在地。他却毫无察觉。

无巧不成书,郝大安当天下午出门谈业务,晚上三杯白酒下肚,又喝了五瓶啤酒。朋友送他回家的路上,因为内急要小解,就在路边的树窠下,办起事来。吧哒!一个纸箱掉在左侧的非机动车道上。郝大安望着失主远去的身影,模模糊糊的,有点像自己的初中同学韩小冬。他酒灌多了,又担心自己看错。虽然当时在班上,韩小冬人高马大,坐在最后一排,离郝大安坐的第二排隔得较远,成绩在班里也是倒数。但那时的韩小冬似乎总有花不完的零花钱。在台球室撞见,他很大方地请过郝大安好几次。郝大安为了回报韩小冬,曾替他送过情书,给隔壁班的李小芳。

郝大安打了一个喷嚏,可能发现纸箱里有动静,就好奇地凑过来仔细瞧瞧。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可怜我,才大发慈悲把我带回家的。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纠结。后来,郝大安发现,养我还真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我汪汪着要喝奶。他干脆去超市买了几袋婴幼儿奶粉回来,冲给我喝。

为了打听韩小冬的下落,郝大安特地打过电话给李亚军。韩小冬不是因为扒窃关进去了吗?按理说,他三年的服刑期限还没满。李亚军说,自从韩小冬进去以后,他们就一直没联系过。不过,李亚军很自信,韩小冬要是出来的话,肯定会和他联系的。

郝大安时不时看看纸箱里的我。从他那犹豫的眼神中,我感觉,他是困惑的。可能,他觉得我是韩小冬丢失的,应该帮同学先收养着。等改天联系上了,他要去问问韩小冬,是不是他弄丢的。是他的,让他拿走。不是他的,再另作打算。

说来也巧,郝大安的楼上邻居老王家的猫,诞下了两只猫崽子。老王给猫母子三人在楼道里安了个窝。有一次,郝大安下楼扔垃圾,大门虚掩。我实在闷得慌,对外面的世界又充满了好奇,就悄悄溜了出去。出了家门,我辨不清方向,更不知道要上行还是下行。可我看见下行的台阶上,留下了郝大安带出去扔垃圾时洒下的水渍。我向下,不正好撞他枪口上吗?我应该往上爬才对。也就爬了二十多级的台阶,我眼前一亮,离我五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窝。开始,我以为是一个狗窝,小心脏兴奋得怦怦直跳。再冒出个弟弟、妹妹来,我就有伙伴了。

我蹿到窝边,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奶香。一看,一只大猫侧躺在窝里,闭目养神,两只猫小弟正吮吸着它的奶头。越是看着两个小东西很享受的样子,我越觉得自己的肚子饿,已经咕咕叫了。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喝母乳了,看着看着,奶瘾就上来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口上去,就含着大猫的一个奶头吃起奶来。刚开始的时候,猫妈妈似乎还有所顾忌。后来,它竟母性大发,任凭我吃奶。狗喝猫奶,这也算得上奇闻了!这一幕,恰巧被前来寻我的郝大安瞥见。他深深地被感动了,人与人之间又如何?这样一来,我不仅为郝大安省下了奶粉钱,还比早先长得更快,更壮实了。

郝大安一直惦记着完璧归赵的事。他费尽心思,又联系了几个和韩小冬关系不错的同学。他们都说,自从他进去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趴在客厅的墙角,远远地看着他坐在阳台那边发呆,有时还自言自语说上几句。他真的怀疑自己看错人了,晚上光线不太好,又喝得迷迷糊糊的,他难有准数。个把多月下来,韩小冬一点音讯也没有。郝大安似乎越来越习惯有我在他身边的日子了。我虽不能陪他聊天,陪他对饮,但我毕竟可以给他做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心里不痛快了,还可以打我两下。至少,有我在,他一点也不心慌。我感觉,他已经舍不得让我走了。他断了念头,不再为我找韩小冬。

三个月后,郝大安竟然接到韩小冬打来的电话。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韩小冬打听到了,郝大安是将我捡走的那个人?其实不然,韩小冬矢口否认他曾丢失过狗。他很肯定,郝大安认错人了。他说,自己刚刚从里面出来,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养狗。他想跟郝大安借点钱。

韩小冬说,他要重新做人。这几年,自己已经与社会脱节。况且,他是有过前科的人,工作不太好找。他的厨艺还不错,想盘个小饭店,维持以后的生计。小饭店虽是小本经营,但没有赊欠,全是现钱交易。韩小冬觉得挺适合自己的。开小饭店也得有本钱呀,房租、需要添置的家伙设施、打下手的工钱,还有什么杂七杂八的开支,另外还要备一点流动资金。他盘算过,没有二十万,干不起来。他听说郝大安在做民间借贷,反正借给别人也是借,借给老同学难道不更放心一点?韩小冬还有言在先,人亲财不亲,人熟理不熟。他们同学归同学,借钱归借钱,一码是一码。利息,他一定照规矩给。

临了,他还说了一堆安慰郝大安的话。就连我一个旁听者,都能感觉得出,韩小冬虽然出来的时间不长,但为了借钱,应该做足了功课。郝大安的遭遇,他了解得一清二楚。前几年,也就是韩小冬进去的那一年,郝大安因为一笔贷款,丢了工作,整日心神不宁。有一天,他带着儿子和儿子的玩伴——拉布拉多犬梅纳,出去逛马路,也是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台边,被儿子牵着绳子的梅纳不知为何,和另一只无人看管的拉布拉多犬撕扯起来,导致儿子摔倒,脑部严重受伤,留下了后遗症。妻子伤心至极,一气之下和郝大安离了婚,把儿子也带走了。儿子走后,梅纳深深内疚,绝食而亡。

郝大安的矛盾心理,已经全部写在了脸上。或许,他凭直觉认为韩小冬并非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所以,他对韩小冬提出借贷二十万的事,未置可否。其实,他这样做,就是在拒绝。

没过几天,韩小冬居然找上门来,还请了李亚军陪他一起。李亚军的父亲和郝大安的父亲下岗之前是一个厂子里的职工。作为职工子弟,郝李二人一起长大,又是同学,小时候,俩人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只是工作以后,各自成家立业生娃,联系就少了,可当年的那份情谊还在。李亚军为人忠厚老实,很本分的一个人。上学那会儿,李亚军和韩小冬的成绩在同一水平线,所以他们有不少共同语言。

李亚军和韩小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韩小冬好奇地问郝大安,家里是不是养猫了?郝大安告诉他,没养。他反问,怎么有股子猫腥味?郝大安指着我,这狗领回来以后,没奶喝,吃的是楼上母猫的奶,现在,稍不留神就往楼上跑,和一大二小搅在一起凑热闹。韩小冬的两只眼睛顺着郝大安的手势,直勾勾地盯着我。他那眼神看得我有点发毛,也有点发怵。

郝大安唤我,塞莫,过来。韩小冬好像没听明白。他很诧异,问郝大安怎么想起来给我起了一个洋名。郝大安说,我儿子从小爱看足球比赛,能叫出不少外国球星的名字,还特别喜欢哥斯达黎加队的球员。我曾和儿子有过约定,家里只要养狗,都给起与他喜欢的球员相近的名字。自从妻儿离开后,郝大安曾暗自发过誓,不再养狗。但是,郝大安开始觉得,我可能是韩小冬丢的。后来,当他得知我不是韩小冬丢的时,他觉得我特别有灵性,就有些舍不得了,权当是为儿子养的。

韩小冬和李亚军进门没多久。社区民警和小区物业上门来做防诈骗的宣传。在门口,民警给郝大安递了一张宣传单,并告诉他,发现可疑情况,随时拨打110或单子上他的手机号码。我很警惕地观察了一下韩小冬,当大门打开民警出现的那一刻,他的神情明显不自在起来,眼神四处游离,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又是搓又是揉的。随着“砰”的一声,门被关上,民警走了,郝大安转身的瞬间,他又恢复了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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