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步床(短篇小说)

作者: 孙成凤

初秋,眼看庄稼就要成熟的时候,小镇上来了一位行乞少年。那年头行乞者成群结队,都是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衫,肩背一包可以随地打开既当被子又当床的褴褛行囊。可这位少年两手空空,尽管他也衣衫褴褛,但从他细腻的皮肤与稍显饱满的脸颊判断,不可能是一个贫寒之家的孩子,倒很像富裕人家离家出逃的叛逆子弟。他走到小镇中的“程氏木料铺”时,被摆放在门口的家具吸引住了,竟忘了行乞者的角色,大大方方地走向前去,在太师椅上摸摸坐坐,在八仙桌上敲敲看看,一副深谙木料对做工十分懂行的大木匠做派。然后,又走到一架拔步床前,用鼻子在床面板上嗅了几嗅,又用手在床头横梁上抚了抚,自言自语地说:“乖乖,好料,黄花梨!”啧啧称叹,朝拔步床翘起小小的满是泥灰的大拇指。

他的举动被在木工坊内干活的程木匠看得一清二楚。当少年看够了,就要离去时,程木匠出门叫住了这位行乞者。程木匠问他:“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当地的。”少年撸撸头发,回答说:“我是要饭的。”口气一点儿也没有一般行乞者的自卑。程木匠更加好奇,说:“要饭的怎么不来要饭,怎么看完家具就走呢?”少年说:“我肚子饿,只是讨一口饭吃,不给你的生意添麻烦,看完你做的家具就不饿了。”程木匠哈哈大笑,没有想到一个要饭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就来了兴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二十文的紫铜币,就要扬手扔向少年。行乞少年见状,朝程木匠供了供手,连说:“不用不用,看了你的家具,就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了。”说罢转头就要离去。程木匠上前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肩膀。这是十分不礼貌的做法,程木匠做惯了手艺活,掌壮力大,一下抓痛了少年,少年不光吃惊,还有些生气,他就站定了,头也没转地说:“生意人和气为贵。我只是看了看你的家具,没做一点儿有损你生意的事呀?”程木匠这才知道自己实在有些粗鲁,便顺手在少年肩上拍拍,笑着说:“你不是肚子饿吗?我想请你吃顿饭。”

虽说小镇地方不大,程木匠也见过不少世面,但遇见如此聪明伶俐的行乞孩子还是头一回,更让他好奇的是,这个要饭的对木料与家具如此内行,一般人即使在木料行当有十年以上的经验也不会达到这种地步。程木匠一时不光是对这位少年有几分嫉妒,也生出几分尊敬。他深知有志不在年高这个道理,自己在守技如瓶的秃头师傅身边学艺二十多年,师傅只教会他一个出大力拉大锯的粗活,榫卯雕工全部是自己偷艺而成的,许多套路的木料活儿更是自学自悟。但他不埋怨师傅,因为跟谁拜师学艺都是一个样,有不少技艺在家庭里面还传男不传女呢,何况对待外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他明白。但这个看上去文弱的少年对木料与家具竟有如此眼力,他却是想也不敢想的。他笑了,这正是他需要找的人选。

程木匠用一百块大洋买下小镇中心那块土地时,人们终于发现这是一个心里装得下大事的人。在此之前,他给小镇人的印象是,大气不见喘,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前后打了几块颜色深浅悬殊补丁的衣服,肩上背着沉重的锛刨锯斧,手上捧着墨盒曲尺,跟在师傅身后走街串户,只知埋头干活的傻学徒,连他的师傅都不把他当回事儿。他的师傅是一位终年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的中年人,小镇上的人推测他可能是一个秃子,也有人说他是鬼剃头,整个头顶斑驳陆离,但从来没有谁见过他头顶的真容。他的手艺得自祖传,十里八乡无人可比。每次被人家请去打制家具,他都是首先选一个冬天避风向阳夏天树荫清凉的地方,用一个专烧锯末的火炉,一边用一把自带的黑色粗砂壶烧水泡茶,然后用开水烫洗紫砂手壶,之后,冲茶慢饮,一边指挥傻徒弟支火炕,烘烤木料。每饮完一壶茶,他让傻徒弟倒腾一次火炕上的木料,为的是能够均匀地除掉木料的潮湿。就这样,经过一天一夜的烘料,他才让徒弟去睡上一觉,然后一个人在干透的木料上抛线画符。之后,他叫醒徒弟,让东家端上几碗鱼肉馒头后,任徒弟敞腹大餐,他就坐在一边看程木匠大快朵颐。直到程木匠吃得一个劲儿打嗝,再也吃不下一口饭菜,他才拿出那把解木大锯往徒弟身前一扔,让他去把一个个原木解成做家具的板材。

那把破解板材用的大锯五尺多长,很像一把弧形巨刀,力气小的人,两个人用起来都很吃力,程木匠一个人却用得挥洒自如。不管是酷热的夏季,还是滴水成冰的冬天,人们经常看到做家具人家的院门前,程木匠光着膀子,对着一根固定在大石头上的原木,一个人把大锯拉得呼呼生风,细碎的木屑从锯开的木缝里吐出,随风飘扬,弄得程木匠满头满脸满身。小镇上的人们都夸秃头师傅招了个好徒儿,只用东家的一顿好饭就把一个人支使得像一头牲口。

给家具榫卯时,师傅会让木讷的徒儿再去睡上一觉,趁这个机会,秃头师傅迅速把等待组装的板材榫卯在一起,当徒弟正好睡醒一觉时,他刚好把几件家具榫卯成型。这时,程木匠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默默地操起刨子,在家具的面上刨起光来,均匀的刨花卷成无数的小卷,如同卷了葱丝的喷香的春卷,飘着木质的芳馨,散落在地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呆头傻脑的学徒,却突然掏出一百块大洋,购走了师傅觊觎了十几年的那块土地。然后,他自立门户,挂起“程氏木料铺”的牌子,用一手精湛的活计轻而易举就抢走了秃头师傅在小镇所有的生意。镇上的人对此猜测了许久,最有说服力的说法是秃头师傅对徒儿太过苛刻,跟随他学了二十年的木工,竟连怎么做榫卯都不让徒儿看一眼。对程木匠怎么会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他的木工活儿怎么会出手不凡,远远超出师傅许多,大家一无所知,只能乱猜。师傅羞愧得不愿在小镇露面,远走他乡,从此小镇上的人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一年四季戴着瓜皮帽,手上端着紫砂手壶的人。面对人们的各种议论,程木匠不闻不问,他只知道,人们看重的是活计,这是一个凭本事吃饭的世界。

程木匠很长时间都向南来北往的人打听师傅的消息,他认为师傅就是过于爱面子了,徒弟自立门户,开店立业有什么不好?过去师傅经常告诉他,咱们手艺人,踩的是百家门,吃的是百家饭,干的是张王李赵家的活儿,给谁干活儿谁就是东家,夏天看门,冬天守院,在谁家向谁家。师傅在这方面确实是没说的。木工活儿多是在室外做,又是个慢工,往往给小户人家打几件桌椅也要十天半月,大户人家娶媳嫁女,做起来一年半载那是常事。东家把木料交给他们,看守木料就是木工的事了,他与师傅常常连东家看家守院的活儿一块干了。也许,师傅好茶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用废料与柴草搭起的帐篷门口,一坐就是大半夜,时日久了,饮茶成了师傅计算时间的方法,比钟表还准。师傅有时很疼他,把东家送的当夜饭的馒头在他煮茶的小火炉上烤得焦酥喷香,半夜里喊他起来吃。冬季风大,师傅会在夜里把那件沉重的羊皮袄盖在他身上。跟随师傅二十多年,师傅唯一一次打他是在十六岁那年,打得好惨,连衣服上都渗出了血,每走一步浑身的骨头都痛。那次他们受一户人家的请,为女儿准备嫁妆,为儿子置办家具。程木匠见过东家,蓄着一口黝黑的胡须,时常戴一顶半旧的毡帽,三十多岁的样子,儿女肯定还小。这家有几十亩地,算不上大户,但也有两进院落,房屋齐整。大概用木工的时间要长一些,东家便腾出前面院落的一处柴房,要给师徒俩住,被师傅谢绝了。依照以往的规矩,师傅在这户人家院门口的一棵大树下,搭了个仅容师徒二人休息的窝棚。每天早晚两顿饭,都由一位给东家放骡子的小伙子送来。活计干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有一天东家领了两个孩子来看家具。女孩十岁出头,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师傅挨件家具给东家介绍,在一个刚插完架子的家具前,师傅说,这就是东家要的拔步床,这是个细活,还需要些日子才能给东家看。东家很和气,说:“不急不急,慢工出细活儿。”他拍拍儿子的头,笑道,“又不急着娶媳妇,还早着呢。”

程木匠干木工活,全都是按照师傅在木料上画的线、做的符号开榫凿卯,至于这是件什么家具,他一概不知,师傅也不告诉他,他也知道不能问,问了师傅也不会说。自从那次东家带孩子看过家具之后,每隔几天,那女孩就领着弟弟来转悠几圈,有几次她和弟弟就站在离程木匠不远的地方看他做活儿。一天风大,程木匠用大锯破解木板时,一股小旋风扬起一片锯末,刮到两个孩子身上,迷了两个孩子的眼睛。男孩哇哇直哭,女孩双手揉着眼睛乱跺脚。师傅赶紧让程木匠端来一盆清水,给两个孩子冲洗了眼睛,两个孩子终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对着程木匠笑了。看着女孩笑,程木匠像被什么击了一下,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愫。程木匠长到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有直视过任何一位女孩的眼睛,他没有想到这个女孩的眼睛会这么亮,像一双晶莹的星星,把光投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寒碜,赶紧把头低了。验货交工那天,趁着女孩坐在拔步床上玩耍的工夫,程木匠见师傅到账房里跟东家算账,便偷偷送给女孩一样东西,那是一件木刻的小燕子,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女孩十分喜欢,捧在手上不断地摩挲,爱不释手。他与师傅回去的路上,走到路旁的一个土地庙前,他知道这是师傅习惯歇脚的地方,刚把手上的墨盒放在地上,他的头上就狠狠地挨了师傅一鞋子,继而就是接二连三了,打得他一直跪倒在地上,师傅依旧不停手,又用曲尺打他的后背肩膀胳臂大腿,直到他浑身是血,就要死了,师傅才把曲尺扔到地上,开始生火烧茶。师傅坐在土地庙门前的石凳上,不紧不慢地喝了三壶茶,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望着对面河岸草丛里突然跑过的一只野兔说:“我学手艺时,挨过不少揍,都是因为偷懒,做错了活儿。你肯卖力气,做活儿也用心,我没打过你。这次打你是因为你送给人家女孩儿东西,你瞎了我们走百家门的名声,你让我们手艺人没有脸面见人。”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师傅磕了一个响头,头碰在地上,浑身的疼痛让他抬不起头来。师傅没有管他,自己收拾起工具,背了,一副伤心的样子:“你犯了咱手艺人的忌讳。如果摊上一个不讲理或者贪心的人家,人家扣了工钱不说,可能连师傅都会受到牵累,连做活儿的工具都给砸了。”说完,师傅郁郁而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能动弹了,看到师傅烧好的最后一壶茶还在那儿,就摸爬过去,一口一口地喝干了。直到他感觉双腿能活动些了,才背了师傅的茶炉茶具,在土地庙里找了一根木头,一瘸一拐地去找师傅。

程木匠没有怨恨师傅,他认为师傅说得对,打得对。现在有了自己的木料作坊,多少个夜里,他凭着记忆,一个人在木工坊里,默默地复制那架拔步床,他想把拔步床做成一件他木工生涯中的极品。从师傅在土地庙前打他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要有自己的作坊,不为别的,就是要做一件跟那架一模一样的拔步床。有了“程氏木料铺”后,他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像师傅那样用一个专烧锯末的炉子烧水冲茶,品茶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时常斟一杯茶,高高地供在凳子上,仿佛师傅就在旁边饮茶,他埋头干活儿的那些日子,有时他猜测师傅现在在什么地方,怎样生活,感觉自己很孤独,他好想师傅。

小镇人发现,自从“程氏木料铺”收留了行乞少年,木工的花样一下出色许多。最出奇的是雕花。过去程木匠做太师椅、八仙桌、橱子,一般没有雕刻,只有做床时才在床面上雕刻传统的福禄长寿四联幅图案。现在五斗橱门上的祥云图、八仙桌腿上的卷草图,甚至连床前摆放的脚踏上都有了回形万字图,给家具增色许多。程木匠与少年相处的日子久了,从少年口中得知,他自幼生长在远方白山黑水的木匠世家,从祖爷爷那辈就专门给达官贵人富豪之族做家具,他是在烘烤木料的烟熏火燎与飞扬的锯末刨花中长大的。木工活里面,他最喜欢雕刻,雕草雕花雕动物,他乐此不倦。在坊间,有时他看到爷爷去休息,就偷偷拿过雕刻刀,接着爷爷刚雕出半个身子的仙鹤,把仙鹤的颈部与头部雕完。可能是爷爷上了年纪,等老人家喝足了茶,休息够了,再拿起雕刀一看,刻了半截身子的仙鹤,现在只剩下趾爪没有刻了,老人拍拍额头,对自己的记忆力发生了怀疑,记得明明只刻了半个身子的呀?自己的活儿干到什么地方了,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于是,长叹一声,操起了刻刀。藏在一边的他仿佛恶作剧没有被大人发现,得意地打着滚笑躺在地下,锯末刨花沾了一身。一天,爷爷刚在一个五斗橱门上画完一只鹿衔草的样子,有事出去了,他又如法炮制,刻着刻着,他完全沉浸于作品当中去了,对爷爷在他背后站了半天工夫都没有感知。当他就要雕刻衔在鹿嘴上的那朵灵芝时,背后忽然大喝一声:“停!”他这才惊醒过来,看到爷爷,丢下刻刀就跑。爷爷一把把他按在凳子上,温和地说:“看着我把灵芝刻完。”他把凳子让给爷爷,站到一边。只见爷爷轻捏刀柄,先用刀尖沿着灵芝的画线比画了一遍,然后把刀尖贴住木料,竟然像使用画笔一样,转捻移进,如入无人之境,轻巧灵妙,一刀就刻出灵芝草的轮廓。他对爷爷鼓起了掌,然后又竖起大拇指。他说:“爷爷真不愧为一刀刻!”爷爷笑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手艺人怕的就是卖弄,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方面吃过亏。”他知道这是爷爷借机教训他,从此再不敢偷偷在作坊耍弄小聪明。

程木匠对少年的故事入了迷,便问他:“有这么好的家院,为什么跑出来要饭?你的爷爷跟父母家人呢?”少年心事重重地说:“你听说过九·一八吗?我家的作坊被小鬼子烧光了!爷爷跟我娘、我姐姐,全部被日本人扔到火里烧死了。”

说到九·一八,程木匠想起一次到城里购买木工用具,在街上听到一队学生唱过这首歌,他依稀还记得那曲子,就哼了一句,结果少年竟跟着唱了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唱完了,少年又跟程木匠说,爷爷跟母亲姐姐死后,他就跟随父亲跑了出来,一连跑了好几个月,一直往南,听人家说,南方需要做家具的人家多,就想到南方做工挣饭吃,在渡过一条大河时,因为人多,翻了船,父亲救他,把他刚推上岸,就精疲力竭,沉到了河里。少年哽咽着说,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程木匠被少年的故事打动,陪着少年流了好多泪,一再说:“你就在我这里吧,我不亏待你。”时日一久,程木匠发现这位年轻人有个斜身的习惯,双手用力不均,经常在干过一段时间的木工活儿后,会歪着身子走一段路才能矫正过来。于是,这也为他赢得了一个外号:陈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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