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艾米莉(短篇小说)

作者: 潘欣寒

我陪宋可走到“异乡人”门口,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南边的十字路口。他在路口那儿踌躇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走下人行道,然后沿着斑马线往西,最后他的身影被穗金大厦那片高大巍峨的建筑所吞没。

我猜宋可刚才迟疑是考虑要不要去艾米莉的公司,那是艾米莉离开前供职的地方。我想象着宋可在酷热的太阳底下汗流浃背的样子。夏天的W城本来就像个蒸炉,此时又刚好是下午两点,一天里最热的时间。刚才我劝宋可凉快下来再走,他好像没听见,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宋可是在我准备吃午饭的时候过来的。我让他坐下一起吃。他无精打采地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于是我去为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他没伸手接。我替他将水放在一边,他也没喝。

宋可冒着酷暑来“异乡人”,是为了寻找艾米莉。五天前,艾米莉走了,连招呼也没打。我问宋可是否给艾米莉打过电话,宋可说打了,艾米莉的电话一开始关机,再打,系统便提示号码不存在了。

艾米莉是宋可的女友,两人是五个月前同居的。他们结识于“异乡人”,我是见证者。那天下午,我在低头为新添置的书做书目,一道瘦长的影子忽然飘进来。我吃了一惊,因为没有听到声响。抬头一看,我看见了宋可那张精致无比的脸。可是吸引我的,不是宋可精致的脸蛋,而是他身上那种沉静的东西。

彼时我还不认识宋可,来“异乡人”的,回头客居多。我正盯着宋可出神,艾米莉带着她的那群猫进来了。“异乡人”书店里所有的猫,都是被艾米莉吸引进来的。艾米莉一回“异乡人”,这群平素傲娇的小东西便跟着聚拢了来,她一离开,又会作鸟兽散。

艾米莉进来时,宋可正在书架上翻看一本书。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猫的叫声,他放下书架上的书,回头去看,发现了那群猫和被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艾米莉。

艾米莉这时也看见了站在那里目瞪口呆的宋可。艾米莉下班后,都是先上“异乡人”二楼,在二楼的房间换上居家的衣服,再下来帮忙。但艾米莉那天好像被什么钉住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像两只猫儿一样彼此打量着,审视着。房间里慢慢弥漫起一种异样的气息,在我因房间里的气氛感到讶异时,一个读者进来了,那读者想找一本书,那书刚刚售罄。我想起前几天在仓库里看到有一本遗落在那里,于是到仓库里去寻,等我去仓库将书找出来,发现艾米莉跟宋可都不见了。

过了两天,艾米莉回来,急不可耐地将她的东西搬走了。这是艾米莉来W城后第一次离开“异乡人”。

那时是三月,繁花似锦的春天,W城一年最美的季节。现在是太阳流火酷暑难抵的盛夏。

刚才,宋可茫然若失地坐在那里的时候,我想告诉他,我最后一次见艾米莉,是七月初的一天。那天下午,艾米莉从外面走进了书店。艾米莉下午六点下班,她过来的时候三点左右。我怀疑那天她没有去上班,又或者去上了一会儿的班,中途开溜了。之前她也曾做过那样的事。

艾米莉过来的时候,我正在跟一个发行商通电话。电话是发行商打来的,对方手里有一套丛书要面世,他在电话里跟我推荐了一会儿那套丛书,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就那件事又向对方咨询了一会儿。我在那里打电话的时候,用眼睛的余光瞄了一眼艾米莉:脸色苍白,眼睫毛、鼻梁处还带着前一天的残妆,低着头,似在沉吟。等我从那个无比冗长的电话中脱出身来,有两个读者走进了书店,我再过去招呼那两个读者。艾米莉或许看我忙得不可开交,兀自低头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拎起之前她去喂猫时经常带的那个黄色的包,离开了。

可是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宋可或许知道再坐下去,也没有办法等来艾米莉,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走了。

送走了宋可,我猜测着艾米莉去了哪里。

艾米莉真名叫艾米粒,她出生在东部一个远离陆地的海岛上。岛上土地贫瘠,大部分地方只能种植一些红薯、南瓜,粮食作物极少。她妈李彩莲希望她能给家里多带来一些米粒,便为她起名艾米粒。艾米粒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艾谷粒。艾米粒读初一的时候便辍学了。她们那个小岛上只有小学,要读中学必须到外面,她妈李彩莲不想让她出去。

艾米粒辍学时还不到十三岁,每天跟着李彩莲捡拾公螺,割海参,将男人们出海捕获的鱼晒干,再将鱼干托人运出去,换回粮食、蔬菜。

那名字一直用到十八岁她离开海岛前。艾米莉决定离开海岛时,觉得艾米粒那名字太土,便自己改名为艾米莉了。

再说回我邂逅艾米莉的那个下午。坐了一天火车的艾米莉抵达W城,走出车站,先乘公交去市里。下了公交,她背着个大蛇皮袋子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去哪里落脚,看到一家披萨店,便在那家披萨店门口站住了。她一天滴水未沾了。

那天早上,艾米莉四点起的床,连饭也没吃,带着头天晚上整理好的行李,去坐第一班轮渡。下了轮渡,上了岸,她叫了一辆摩的,坐着摩的到了车站。到车站时,天才蒙蒙亮。艾米莉先去买了到W城的火车票,这时候还有一些时间,艾米莉觉得自己应该找个地方吃点饭。可是车站上的饭太贵,一碗面要二十块,一个肉夹馍要八块。艾米莉觉得自己还不如忍忍,到了W城再早、中、晚饭一起吃,反正在车上,她什么也不用做。

看见了披萨店,艾米粒立刻感觉自己饥肠辘辘。她有些惶惑地走进去。当艾米莉拿着刚买的披萨走出披萨店,准备要吃时,一只猫颠颠地跑过来,仰着头,对着她“喵喵”地叫。艾米莉看了看手里的披萨,再低头看看那只因为饥饿对着她叫的猫,撕一块手里的披萨,弯下腰,喂那只猫。当艾米莉低着头蹲在那里喂猫的时候,一阵冷风“嗖”的一声从她旁边掠过。此时艾米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猫和手里的披萨上,没有留意背后。

待艾米莉喂过了猫,再站起来,准备吃掉剩下的披萨时,发现系在蛇皮袋子上的包,被人割了。

包里有1000块钱。那钱是她一点一滴攒的,自打放进去,就没舍得拿出来花过。她原准备用那钱在W城租个地方,让自己安顿下来,再去找工作。

现在钱没了,一无所有的艾米莉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落足。饥肠辘辘的她,再打量面前陌生的城市,感觉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向她张开了大嘴。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艾米莉哭的时候,手里还举着那块披萨。

艾米莉的哭声,像一只小猫在深夜里的叫唤:尖利,凄楚,还带着一丝的无助和哀怨。

那天下午,我去给一位行动不便的读者送书,往回走时,听见了艾米莉的哭声,我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了站在那里背着蛇皮袋子满脸泪水的艾米莉。

或许是即将来临的夜色,又或许是艾米莉凄厉哀婉的哭声驱使着,我走过去,问她是否愿意跟我到“异乡人”。

艾米莉满心沮丧之时,发现自己突然有了着落,随即停止了号啕。她擦了擦眼泪,想起了手里的披萨,转而破涕为笑,将手里的披萨吃下去。

我将艾米莉带回“异乡人”,让她跟我住在二楼的房间。

艾米莉在“异乡人”的工作,除了打扫卫生,将被读者弄乱的书整理好,没事的时候,就站在书店门口,有顾客过来,对着顾客鞠躬:欢迎光临。

艾米莉开始还有些拘谨,带着一份不自知的美,一如她们那个海岛上的晨雾,清纯、朦胧。她像一只胆怯而小心翼翼的猫,走路无声无息的。当她如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会被她吓一大跳。我有时不得不提醒她,让她弄出一点的声响,以便让我知道她在哪里。不过我明了她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对于一个来自异乡的人,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会有某种疏离感。

艾米莉只在“异乡人”待了大约半年的时间。书店里太冷清了,没有人跟她说话。那些来“异乡人”的读者,不是她聊天的对象,而我每天忙得要死,除了为添购的书做书目,还要负责进货、收货,根据索引为读者提供需要的书籍,向发行商咨询有哪些值得引进并推介的书,没有时间同她聊天。或许太寂寞了,她经常跟在门口逗留的猫玩。

当艾米莉提出离开“异乡人”时,我虽然不舍,也不知道她离开“异乡人”后去哪里落足,还是选择了放手。

艾米莉离开“异乡人”后,去了一家服装公司,先在车间做车工,后来被调到了公司办公室。她在公司办公室干了一年,便辞职了。

之后,艾米莉又做过饭店的服务员,推销过保险,卖过房子,也做过超市的收银员。她像一条鱼儿,从一个地方游到另一个地方。只是那些工作都没有做太久。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来说,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

让我欣慰的是,艾米莉虽然在一份工作和另一份工作之间不停地游走、穿梭,但不管她去了哪里,都没有从“异乡人”搬走,依然会在下班回来后,帮着打扫一下房间的卫生,替我整理被读者弄乱的书,或者帮我把书从楼上搬到楼下,将空出来的书架填满。

艾米莉已经离开十天了,我能感觉到宋可在电话里的沮丧。如我猜测,那天宋可从 “异乡人” 离开后,去了艾米莉的公司,艾米莉不在。艾米莉的同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一个同事告诉他,那天上午,上班的时间过了,没见艾米莉来单位。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艾米莉。

我想安慰宋可,过不了几天,艾米莉会像以往一样屁颠屁颠地跑回来。可是我隐隐感觉这次事情有些不同,便没有开口。

艾米莉去了哪里?我思忖着。

艾米莉喜欢猫,以前在“异乡人”便经常跟盘桓在门口的猫玩。开始以为她是寂寞,后来发现她是真喜欢猫。艾米莉爱吃鸭脖,看她吃鸭脖是一种享受,艾米莉做什么都不着急,时间在她这里仿佛是停滞的,这点跟W城那些风风火火的姑娘截然不同,她将鸭脖放到嘴里,慢慢地嘬,一点点地品咂,回味。鸭脖上的肉最后被她嘬得一丝不剩,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骨头,好像骨头跟肉原本就分离似的。

“异乡人”旁边有一家绝味鸭脖店,晚上要打烊时,那家鸭脖店会将剩下的鸭脖打折处理。艾米莉经常跑了去,花上几块钱,买几只鸭脖,留一只给自己,其余的丢给那些猫。她用宠溺的眼神看着那些猫狼吞虎咽地甩动着鸭脖吃。猫吃完了,将骨头弃置一边。艾米莉嘬完了,明晃晃的骨头还在嘴里,她不舍得吐出来,还要在骨头的罅隙间,品咂鸭脖残留的一点味道,就像婴儿在一只奶嘴中品咂母爱的柔软绵长。

艾米莉有时候会将猫抱进店里。慢慢的,一些猫会主动走进书店,它们在书架上跳来跳去,有时候也会跟着艾米莉到二楼的房间,在人睡觉的时候,蹑手蹑脚地走到你身边,在你的身边躺下。

我不知道艾米莉为什么那么喜欢猫。我一点不喜欢猫。猫身上有寄生虫,它们在瘙痒时,会将身体在一些东西上蹭来蹭去,弄得房间里到处都是毛。猫足也会将外面的细菌和不洁净的东西带回来。

我从不掩饰自己对猫的嫌弃,每次艾米莉将猫带回书店,我都会皱起眉头。艾米莉看出我不喜欢猫,不再将猫抱到店里。可那些猫依然会跑进来,也许它们将书店当成了它们的家。我拿它们一点办法没有。艾米莉一回来,那些平素傲娇的东西,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视线齐刷刷地投向她。而只要艾米莉在店里,那些猫便会有恃无恐,或在地板上从容不迫地踱步,或在书架上跑来跑去,甚至打群架。

后来,来书店的猫越来越多,一些流浪猫也被吸引了来,它们找不到吃的,饿得在外面“喵喵”地叫唤。

艾米莉一开始在书店门口为猫投食。后来,她跑到附近的广场或城中村喂猫。再后来,隔一段时间,艾米莉就会出门,去寻找那些流浪的猫。有一次,我在离书店很远的一个广场看到了艾米莉,在角落里,低头喂猫。她的身边,围着一大群猫。

离开“异乡人”之后,艾米莉依然会时不时地出去。不过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不会太长,短则一天,长则两天。只有一次,一只母猫难产,艾米莉守着它,直到它产下猫仔,看着它进了食,再为小猫仔哺了乳。那次,艾米莉在外面待了三天,差点被公司开除。

艾米莉的工资不高,每月都要雷打不动地往家里寄一些,剩下的,除了生活费,几乎全被她拿去买了猫食。艾米莉穿的衣服,大部分还是从家里带出来的。有一次,我跟她去超市,她看上了一件衣服,在那件衣服面前流连了很久,最后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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