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短篇小说)

作者: 倪晨翡

1

湖面是天蓝色的,夏天的热度被几场雨浇熄后,蝉鸣也偃旗息鼓。一波租客从楼梯上走下来,十七八岁,都是青春洋溢的脸。他们笑闹着,哼着罗大佑的《恋曲1990》,男生女生,两两跳上一艘船。总共三艘,伴着轰隆声缓缓开走,我坐在这间人工湖旁的小木屋里看着这群陌生的年轻人,觉得他们的脸似曾相识。

一个放弃了自己的单身汉。

这片湖区的人私底下总喜欢这样议论我,从最开始的窃窃私语,到后来也毫不避讳我在场。他们觉得我活到三十八岁仍然未娶,是将自己活成了一个丑闻,是自己放弃了自己。他们并不是坏人,在湖区经营一家钓鱼摊的老妇人有时会在傍晚给我送来她做的韭菜鸡蛋馅饼,她叩响我的屋门,然后一声不吭地将馅饼放在窗户边。白天,那个地方通常是用来放票据的,代表着某种意义的薄纸一张叠一张被一根粗钝的铁钉穿过。

我并不是一直居住在这间八平方米的小屋里的。刚来济南时我还是个不会说话和走路的婴儿,我和父亲住在更偏远的郊区。十岁的时候,我每天四点半起床,只为能在六点搭上去学校的公车。读到高中,父亲因断断续续折磨了他二十多年的肝炎去世。我辍了学,跟了个师父学木工,交了两百块钱,半年后出了师,不幸的是我在第一次独自出工时不小心伤了右手。我想起师父跟我说,要把木头的横断面锯成像他手那样直,看着自己那已经痊愈的只剩下大拇指的半截手掌,莫名想笑。后来我辗转多地,由于没有文凭,右手残缺,体力活干得不如别人好,最终经人介绍来到这片湖区,每天负责看管游船,一个月三百块工资,自己足够过活。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小屋里用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听着传奇故事。由于是九月,旅游淡季,没什么生意,三三两两的游客最多是问问价格,瞟一眼那些浮在水上晃晃悠悠的鸭子船,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的两条胳膊交叠在桌上,脑袋陷在胳膊的空隙里,逐渐睡去。这是我一天的生活,浑浑噩噩,时常做梦。我梦见各种光怪陆离的情景,梦见形形色色的人,而每当我梦见母亲时,那个梦便会变得异常短暂,母亲的脸在梦中时常变换,她有时是长头发,有时是厚嘴唇,这是我无法控制的事。

“你好,请问有人吗?”

在耳朵接收到这句话之前,是一阵来自胳膊的冰冷的触感唤醒了我。我抬起沉重的脑袋看向窗外,一个女人在脏兮兮的窗户背后,我看不鲜明,直到她问坐船多少钱,我拉开窗户,看见她满身污泥,胳膊上还挂着几根碧绿的水藻。

“一小时二十。”

“我没有钱……”女人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没有钱,你可以让我去坐一次吗?我求求你。”

“没钱坐不了。”我的语气很糟糕,我只想尽快打发走这个浑身散发着一股腥臭气味的老女人,说不定还能续上之前的梦。

女人垂丧着头,转身准备离开,我鄙夷地瞥了她的背影一眼,正准备回屋,却感觉到一阵风从我身后掠过,我一看,那女人已经推开小铁门,跑到了楼梯下。我大喊了一声,女人丝毫没有理睬我,她一只脚已经踏上了一艘船的甲板。我冲了过去,冒着坠入湖中的危险,探身拉住她的手,想要将她拽回岸上。那女人突然以一种愤怒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竟然死死咬住了我的左手。出于惊恐,我不想失去仅剩的一只手,于是我立刻松开了她。女人放开了我,接下来,她继续以那种眼神看我,直到她自己熟练地解开了拴住船体的锁扣。

我不知道这个疯女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执意要坐船,但在船驶远前,我还是出于善意将一件救生衣扔到了船上。我站在岸边看着这艘船载着她离去,那是最破旧的一艘,蓝白色的船体掉了绝大部分的涂漆。我有时会觉得,如果有天风浪稍微大一点,它便会在众人的视野之外悄然解体。但女人毫不在乎,她欠着身子,奋力地用两只脚踩着小船的踏板,以提供前行的动力。最后一次看到她的眼神,我冥冥中觉得那其中藏着一种说不清的意味,像是奋不顾身的勇敢,也像歇斯底里的绝望。我朝着船荡开的余波骂了一句,疯婆子。这是一个愚蠢的女人,整个湖就这么大,她插翅难逃。我倒想看看她会把船停在哪里,她总不可能不吃不喝在船上度过余生,或者化身一只水怪沉入湖底。

随着小船距岸边越来越远,我也逐渐看不清船上那个脏污的女人,她隐约正与船身融为一体。后来,船像是停住了,停在了湖心,浮漾了几秒后,我听见了咕咚一声。此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那个女人投入湖面发出的声音。仔细回忆刚才的情形,我尽可能相信眼前所见,似乎的确有一个黑色物体投入了湖中,或者说,更像是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但这显然不可能,因为那艘破船还停在湖面上。

几秒后,我终于开始大喊,救人,快来救人啊——我挥舞着我那只残缺的右手,就好像在提醒闻声赶来的人们,我不敢跳下去是因为它。

2

天空一片空白,白茫茫的,没有一丝浮云,湖面重回平静,看着天空恍惚能看见那掉入湖中的女人。在等待救援的人赶来之前,我突然回想起父亲在最后的时日跟我说过的话。

最开始他看到几个男人,他的头很痛,很快他被其中一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被扇了几个巴掌,他就这样清醒,他逐渐回忆起他为什么会在这个看上去如人间炼狱的陌生地方。那个冬天,他穿着阴冷潮湿的棉衣度日。青黄不接或大雪封门之际,盐碱地里除了盐蒿就是芦苇,连一棵野菜都找不到。父亲说他是幸运的,活下来就是幸运。一年后他被调到一个更加荒芜的劳改农场,他就是在那里遇见了我的母亲。我问父亲当时犯了什么罪,父亲直言不讳,说诈骗,他跟几个发小做烟草生意,但产量根本达不到预期,他们想了个法子,用茅草剁成碎段垫在烟草的中下部,显然那并不可行。这单生意后几个发小连夜逃往南方,此后再没有联系,只有父亲没逃。我问他为什么不逃,父亲笑而不语。最开始我以为父亲后悔了,他仓皇潦倒的前半生都是源于他所谓的正直和英勇。可是很多时候逃避会让人活得更轻松一点,就像是现在,也许我该在前来救援的人们打捞起那具尸体之前,逃离现场。一个放弃了自己的人也同样可以放弃别人。人们多半会这么想。

“哪里有什么女人?”

“我们明白你想提高湖区曝光度的想法,但你不该骗人。”

“怎么会有人放着那么多好船,非要花钱坐那艘破船?”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再有一次,我可保不了你的饭碗。”

人们不会为了我那如同谎言的一面之词而抽干湖水,查清我到底有没有说谎。他们将那艘破船重新拉回到岸边后,很快散去。我跳上船,发现船板上遗留着一些女人身上掉落的泥土碎块,我本想告诉人们,但他们早已不见踪影。我放弃了,放弃似乎是最适合我的行为。我凝望着那深蓝色的湖水,只能看到几只滑行的水黾。我开始相信那个女人不过是我一个尚未清醒的梦。

可可西里湖。他在下工后的傍晚会自己去那湖边,离农场不过两三百步。父亲要告诉我那湖边的事,当时他已经被癌症折磨得只剩下七十斤,我担心他一旦说太多话会随时一命呜呼,但他一直在说,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当时的生活无比绝望,大家都在为死亡做准备,他也一样。为应对劳改犯的逃跑,农场加大了对逃犯的惩罚力度,每年都有犯人逃跑被当场击毙。我问父亲,你曾想过逃跑吗?父亲让我别说话,他不容许我插嘴。父亲喘着粗气继续往下说,他就像是担心时间和力气不够用,不足以留下他最后的故事。当说到他偷走一件军衣的时候,父亲还是一口气没缓过来,倒在了床榻上,他死的时候,张着嘴巴,里面只剩一根逐渐硬结的舌头。

3

这天傍晚没有送到窗台上的馅饼,我就着小屋昏黄的灯光,飞快地吸溜一碗泡面。晚上八点多,我躺在我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来回翻滚,睡不着,脑子里满满都是白天那个投湖的女人。最后我索性套上衣服,出了门。入了秋的夜晚,我沿着湖区漫无目的地走,越走天越凉,风一吹,透过一丝寒意。我不禁抖了抖身子,打算回去,就在这时,我看见不远处晃动着一团温黄的亮光。那亮光像是有一股非凡的魔力,吸引着我,我开始朝亮光处走。走近后,我发现那光是从一家小酒馆里透出来的。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五元纸币外加两个一元硬币,我像个木头站在门口,迈不开脚。

“进来坐坐吧。”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推开门,朝我招了招手。

我尴尬地笑了笑,鼻子嗅到从屋内传来的怡人香气,不知是酒香还是那女人身上的味道。我说还是不了。如果不是耳朵接收到大脑中枢发来的指令,那声音小到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女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不喝酒,聊聊天也好。”

我站在门外观察那女人的容貌,她算不得一个漂亮的女人,甚至因为脸上的浓妆而散发出一种过重的烟火气。女人抿了抿涂着玫粉色口红的嘴唇,上前拉住了我的右胳膊。

“这——”女人留意到了我那只残缺的右手。

我想跟女人解释那是一场意外,舌头却像是打了结,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女人放下了我的胳膊:“你是当兵的吧?”

不知为何我应了她的话,点了点头。

女人脸上露出一种对我无比信任的微笑:“军人对我有恩,今晚的酒我请了。”

我坐在吧台最外面,整个小酒馆除我以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客人,他们很像是白天那些两两乘船的学生。因为他们的存在,我并不觉得多么紧张,而且我也有很久没再碰过酒。女人问我喝点什么,白的、啤的还是花的?我咽了口唾沫,说啤的就好。当女人弯身在吧台下找酒,那两个客人留下钱后离开了。聊天声消失了,整个空间只剩下CD机里播送的不知名的古典音乐。

“从哪个军区退下来的啊?”女人仍在找酒。

我随口胡说了一个父亲十几岁时入伍的军区,女人却突然起身,盯着我,让我再说一遍。

“海西军区。”我在犹豫该不该换一个说。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女人看起来很激动,她紧紧攥着那个墨绿色的酒瓶,“我就是那个军区的,不是,我是说救走我的那个军人就是……”

女人没再说下去,她看着我,企图从我口中得到更多关于那里的消息。

“你认识罗长官吗?”

4

醒来的时候,头昏昏沉沉,像做了一个早该醒来的梦。我从床上弹起,感到一阵恍然。凭借着混沌的记忆我冲到昨晚那个小酒馆附近,但酒馆消失了,那里屹立着一座正在修葺中的历史纪念馆。似乎有一道闪电从我的脑中穿过,一阵疼痛,但很快便消逝了。我开始往回走,我仍然不知道湖区为什么会出现那样一个从未耳闻的小酒馆,我不记得酒馆的名字,甚至那女人的容貌都已经渐渐模糊,但我却确信那段记忆是真实的,无法解释,我想我很可能走入了古人所说的桃花源。

我翘着一条腿坐在小屋里,继续听着收音机里的《白眉英雄》。直到那个满身污泥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窗前的时候,我似乎感到她本应再次出现,一直有人在等她。

“你好,请问有人吗?”同样的问话,女人的声音似乎更显疲惫。

我盯着她看,企图从她那附着灰泥如同丹霞地貌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以分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坐船是吗?”

“嗯,多少钱啊?”

“一小时二十。”

“我没有那么多钱。”

这次我不再急迫地撵她走,我想看看她究竟在搞什么把戏。我说没事,给你算便宜点。我问女人身上有多少钱,她说只有这些。我接过女人从身上不知哪个口袋掏出来的一团纸,缓慢地摊开,那纸的触感,柔软潮湿,仿佛稍一用力它便会碎开。直到完全摊开后,我发现上面赫然的一行字,行银民人国中。字的印刷顺序是反的。

“你去坐吧。”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这张纸放到屋内的桌子上,以留作证据。

“谢谢你。”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需要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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