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书(中篇小说)
作者: 刘爱玲第一章 白
1
到了丰满的秋季,女房东却不再送来葡萄。她死了。男房东每天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并不做什么事,任由葡萄在白色的套袋儿里过度成熟、萎蔫。
常和他坐在一起守空的是租户姜南,他年轻,不到三十岁。两年前从鲁西内陆银城来,刚刚在前段日子丢了工作,和妻子朱莉住在大门洞下的耳房里。出租屋狭窄,还是老式的一铺土炕,姜南面对他们对未来畅想的现实结果实在难以忍受,躲到院子里。
男房东看着身边的姜南,其实盯着的是那本《简·爱》,封皮上的“爱”字被狠狠磨穿了一个洞。还有一本《远大前程》,封面的主人公皮普已经被磨得起了毛。姜南把书页翻得哗啦啦响,眼睛看着四处空落落的地方。两个男人装着自己的心事无话可说。
如果女房东在的话,要摘下葡萄洗好,拎着水果篮给租户们一家送上几串,还要当着她的面让你吃上几粒葡萄。然后,她专心地盯着你一直把葡萄咀嚼吞咽,要是能看到你被葡萄香醺得微闭眼睛会更好,等待你告诉她“真甜”。她还要补充一句,和生活一样甜是吧。就几天的工夫,随着女房东的离去,这些都成了灰白色。
对面的北屋里住着一对南方雕刻师,正在收拾家当准备回老家。
“你们也回去?”房东终于说了一句话。
“回到哪里去呢?”姜南追着问。
这个问题特别遥远。姜南从头到尾又倒翻了几遍那两本书,那是从老家银城带来的。这两本书曾经长时间被遗弃在火炕最靠里的角落里,时常被窗帘遮住,大部分时间都看不到。
因为在此处的不确定性,他和朱莉连买电视机的念头都省略了。还省略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比如他从小就想成为一个画家,但他已经多年没有拿起毛笔和墨色。他时常想念银城老房子里那个木箱子,里面装满了他小时候收藏的小人书,他在废纸上画的村里的人像。箱子塞在床底下,他总是想找到更隐秘的地方隐藏它,就催促着母亲把破旧的床单、新作的鞋垫儿、旧衣物统统遮在床上,越用心地遮蔽越让人想念。
“你女朋友呢?”房东问。
“出远差了。”
“你那个女朋友可招我老伴儿喜欢了,她说她羡慕你们年轻人,你女朋友每天都叫你,她听了就要求我每天叫叫她,可我总也学不会,直到她死,我都没学会。现在,我明白了,她是为了让我留住她。”
“不是女朋友,是老婆。”
“哦。”
“其实,我也学不会。”
男房东难为情地哧哧笑起来,他的笑苦闷地憋在胸膛里,把整个人震动起来。姜南第一次专注于身边的另一个人,并且谈起关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呼唤的问题。男房东太苍老了,就像葡萄架上生锈的铁条。满脸暴起青筋,这几天里就变得瘦骨嶙峋,花白头发变成了全白,做起事情来情绪极其陡峭,他毫无征兆地抹了一把鼻涕就起身去他的前院了。
男房东一走,姜南就想起朱莉的叫声。也记不清来到威海多久朱莉开始有了这个毛病,而且从得知女房东走了时开始,朱莉叫他的声音就变本加厉,像繁殖蛙卵一样倍增,仿佛是我们家里失去了一个人。他因此觉得无处可逃,重新找到一份工作也许是逃掉这种叫声最好的办法。
他起身到北屋里看同事收拾行囊去了。他们都在威海羊亭镇的一家韩资佛龛厂做工,如今它面临倒闭。那对南方雕刻师做木雕,他们是双胞胎兄弟,每个人的家当只有一个长方形的帆布包,外侧内侧布满大小不一的布兜,每一个小布兜里整齐地插着平刀、圆刀、三角刀,大中小号齐全。雕刻师亮了亮那些刀,它们锋利、圆润、粗钝、尖细,“有了它们,到哪里都行得通。”雕刻师傅说着,把刀上了油又重新擦净。
他们和姜南的年龄相仿,一副世间无难事的样子,问姜南:“你怎么打算?”姜南觉得自己现在很虚空。他没有什么合适的打算,也失去了潇洒的能力。他做手绘设计员,每天绞尽脑汁为安放死去的人寻求更完美的去处。这是日本人的习俗,日本人每家都有一个佛龛,把祖辈们陈列在里面,每天用来祭奠。用不同的木质做成,黑檀、红檀、紫檀、黄花梨,不同的木质与不同的雕刻花纹决定着你在社会中的地位,攀比之心是人的通病,佛龛精致审美的追求就像滚雪球一样膨胀,姜南曾经就是佛龛上那些不断翻新的美妙木雕图案的创造者。突然间离开为死亡服务的工作,姜南说:“我觉得我对这世界是失效的。”
院子里突然响起电锯声。他们透过玻璃窗,发现房东又折了回来。他变得力大无比,怀抱着一把手动电锯,开始锯那棵粗壮的葡萄藤。
2
两年前的时候,姜南和朱莉一起逃离那个小小的鲁西银城。那里没什么不好,铝业加工工业繁盛,人们都发了财。但姜南说他不愿意变成一根银亮亮的铝棒,虽然,它们可以被用来再加工成轮毂,和车胎黏在一起,带着人满世界跑,他宁愿是那个可以滚动的轮胎。什么都不用说,朱莉最理解姜南,他们在新婚后不到一周就带着铝棒的火热奔威海来了,他们一路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对方就能听到什么,现在那种高温被烤煳的激动已经凉透了。
朱莉在羊亭镇一家铁矿场做出纳员,她从来没做过出纳,只是中介所告诉她应聘方对出纳没有专业要求,只要会写字会记流水账即可。半年前,出色的她已经可以出差了。那个小铁矿场就在威海羊亭镇西郊两座小山之间的凹陷处,它并不是靠从两座山上打洞而得到铁矿石,而是从几十里外的牟平拉来铁矿石,在这里粉碎加工,加点神奇的元素,然后再次卖到牟平的一家铁矿粉厂。朱莉不知道这样倒来倒去的秘密在哪里,但她觉得有点像人生,她越发不明白这个日益萧条的小矿场是否真正需要一个专职的出纳员。她只是个小小的出纳,名义上的,实际上会溢出一名专业出纳之外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们租住的房子和这个矿场有一里地的路程。朱莉每天步行去铁矿厂,方向和姜南刚好相反,一个向西,一个向东。每次在羊亭公交站点分开的时候,朱莉总要轻轻叫一声:“姜——南。”有的时候那叫声就像自然的呼吸,只有她自己听得到,有的时候她会很认真地叫上一声,等待着姜南的回应。姜南会简单点点头,但他并不懂得直视对方的眼睛有多重要,他的脑子里装着太多需要重新想象的木雕图案,那是个无止境的探索空间,他总是告诉朱莉,“那个需要用美装点的死亡世界,其实,和这个世界一样庞大、杂乱、无序,你懂吗?”而有时候朱莉独自一个人走在路上,或者坐在小铁矿场那间一个人的会计室里,她总会不自觉地再叫上一声“姜南”,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的缘由。
铁矿场里只有七八个人,经理和司机常常是见不到面的。经理的三哥老得把过去的岁月全部背在肩上,落了个凸起的肉疙瘩。他是这里的总管,剩下的几个人粉碎那些拉来的铁矿石,然后在布满厚厚石头粉尘的车间里加入些什么元素。当石粉重新被推出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不是曾经的它们了。这样的过程,朱莉一直是透过她那间办公室的小小玻璃窗,或者站在粉碎机巨大的身体旁远远看到的。她那么认真地看着,发现那些石粉和人很相像,比如,从她和姜南在银城决定走到外面的世界(威海)的时候,他们就不是原来的他们了。厂子里是一个灰色地带,铁矿石的粉末难免被车来车往带得到处都是。
朱莉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在经理办公室的隔壁,是一小排平房中的一间。每天的业务屈指可数,除了三哥把一周的伙食费单据送进来,借此聊上几句有关这个铁矿厂以及铁矿厂经理的简单消息,她就独自坐在屋子里,隔着窗户向外望,也只能望到院子里那个滚动的粉碎机和空旷的灰色院落。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朱莉的身体和大脑也迅速被挤压得狭窄起来。刚刚找到这份工作的余热还没有褪尽,她就已经心生忧虑。
3
女房东的死给了朱莉巨大的打击,她更明晰了什么东西都那么紧迫易碎。这两年里,朱莉最易实现的夙愿就是和女房东聊天,那是生活中的一个出口。她从不把她经历的事情告诉姜南,就像姜南从不提起在佛龛厂的任何细节,他们变得很陌生。现在,她死了,她把那个出口封上了,还把朱莉告诉给她的一切有关她的生活全部带走了。
朱莉跟她说过自己不知道那次算不算得上是被羞辱。女房东什么都不评价,就静静坐在葡萄架下给朱莉扇着扇子,晃动着一头白发。
那个身体丰满、浓妆艳抹的女人是在一个午后来到小矿场会计室的。应该是刚刚结束一场酒宴,无论是她自身还是酒宴遗留的酒气和烟气涌满整个屋子。她认真地盯着朱莉的两只眼睛不放,两分钟过去,笑声就起来了。
“你是怎么来的?”
朱莉给来人倒了一杯热茶,说:“中介公司介绍来的。”朱莉还把详细的中介公司的名字告诉女人,“是鸿运中介。”
“是真的?名字还挺喜气的。”女人打了个虚假的鼻腔,似乎任何事实都真伪难辨。她突然就变得沉默起来,背向朱莉,朝着空旷的厂区望出去。那是一段持久的空白时间,除了女人留给了朱莉一个孤独的后背,那个后背略微凸出两块肩胛骨,中间就成了缀满无限下陷的黑洞。朱莉局促地盯一眼后,能够发现一点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女人的后背偶尔会细微地发抖,偶尔会归于平静,那也许是人生理的自然反应,也许是另有他因。
三哥在女人的丰田车开出铁矿厂快消失在路的尽头时来到会计室。他倒是拘谨不堪,不敢轻易碰到朱莉的眼睛,说:“我知道她又来问东问西了,”他把一些整理好的单据递给朱莉,“委屈你了,要是能帮就帮他(她)一把。”
“可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帮上的,何况,我能干什么?”朱莉更多的是说给自己,从她和姜南来到这座陌生的海边城市,她就徒增了这样一种意识。
“要说起来也简单,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三哥走了。
隔壁经理的屋子里有了动静,也许一开始他就已经在办公室里了,或许,他和那个女人一起来到矿场。有人在叫朱莉,听起来不是经理发出的声音,一堵墙改变了声音的声调与频率。继续有人在叫朱莉,那不是一个经理发出命令的声音,听上去却像哀求。
隔壁是经理的办公室兼及卧室。他是一个白净的中年男人,满脸温和。三哥在闲聊中说过,他原本在镇政府的一个科室里做科员,有那么一天,他辞掉了工作,说是要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下海潮早就成为过去,他就真的只有自己走上了自己的路,妻子继续在威海市里的机关工作,带着唯一的女儿,延续一个正统的铁饭碗家族的荣耀。
经理醉酒的时候比较少。理性让他保持着清醒和一贯的正经,他有时会到朱莉的办公室坐上几分钟,盯着空空的办公桌,只问一句:“还习惯吗?”有时候和朱莉一起望着外边,看似有很多想说的话,但一句也不说。
现在他仰躺在卧室里。卧室的门大开着,和办公室就连成了整体,一只手从卧室里晃了晃。朱莉站在卧室门口,离那张床远远的。他冲着朱莉招了招手:“朱莉。”朱莉没有动,他又招了招手:“朱莉。”没有得到回应,那只手醉醺醺地耷拉在床边,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动用了全身的力气。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朱莉一直立在门外,她想着姜南对她的呼唤默不作声,或者点头示意,他冷硬无比,从未把一个男人的虚弱展现给她看。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易于袒露真实的自己,就像她自己喜欢在女房东的面前毫无遮掩地说起自己几乎所有的经历?朱莉当时唯一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一种理由是陌生让人无所顾忌,另一种理由是太过亲近的人之间善意的谎言使用得最多。第一种可以解释眼下的事实,而后者就是她和姜南。
经理又睁开眼睛,把晃动的手重新举了起来。看到他睁开眼睛像个清醒的人,朱莉走到床边。他的手差一点就够到了朱莉的衣角,朱莉重新退回到卧室门口,那只手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无奈地垂吊在床边,他嗤笑:“我只是想,这会儿能有一个人坐在我身边。”
4
女房东死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就听到朱莉和姜南频繁吵架,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女房东因此来后院更加频繁地看她的葡萄。女房东和老伴儿是羊亭镇西郊服装厂的退休工人,他们搬到前院的新院,老院子租赁给就近的工人。院子里这棵葡萄树一直生长着,他们在院子里搭起了葡萄架,管理葡萄,看望葡萄,采摘葡萄,观察这些年轻租户们成为他们生活的一大部分。
不可控的事情是在院里落满积雪的一天夜里发生的。到了冬季,朱莉和姜南并不想逐渐走近12月份的每一天,过年他们总要回银城面对些更加现实的事情。大部分时候,他们给家里打着长途电话,姜南描述着挂满葡萄的幸福小院,他每天坐在一张洁净的玻璃设计桌旁画着脑袋里想象的花朵和凤鸟。朱莉说自己在小矿场里很清闲,闲到长了懒肉。电话那边传来家人唱腔一般的高喊:“照这样子,和家里一个样子嘛,多余的跑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