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作者: 李彩华

按照惯例,到了周末兄弟姐妹几个总要到父母住处一起吃个饭。章冰丽去时,妹妹早就在了,喊了声“姐”接着刷微信。

章冰丽换完拖鞋,踢踏着走向沙发,屁股刚着座,母亲就嘻嘻哈哈地走过来送给他们一份大礼,都来齐了,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拐杖指向之处是一份文件。遗体捐献志愿书,白纸黑字在那儿摆着,如三五只蝙蝠在暗夜里,发出神秘的声音,蠕蠕地在房间里爬行。

我的妈呀,章冰丽感觉有点蒙,这也太吓人了,好像她拿钥匙逗一只喜鹊,喜鹊竟然真的把钥匙叼走了一样不可思议。

母亲端坐在画案前,说,我和你爸爸去市红十字会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只剩下儿女签字。

屋里忽然一下子没了声音。

窗外一种小蝉不停地“温悠儿温悠儿”地叫。

章冰丽来到窗前,窗台上有一盆海棠花,开着彩色玻璃似的花朵,有一个罐头瓶,缠着些细麻绳,她曾在母亲的朋友圈里看到过,母亲拍了照片,写了一行文字:大女儿学的瓶艺术品。此刻,这艺术瓶上晃动着明亮的光,刺痛着她的眼睛。

妹妹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拿起捐献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两手拿着,按在画板上,开玩笑,任太阳从哪边升起,是怎么也没想到你们会做这事。

弟弟坐在沙发上,站起来,搓着两手,走来走去,把手一甩,说这是个什么事,不签,把个好好的人弄得乱七八糟。弟弟的喉咙里像塞着团麻。

章冰丽看见弟弟眼里的泪花,悄悄开门走出去,到小区的院里转圈儿。

父母真的老了。孩子们抱怨不承认老的父母。

章冰丽与父母分住在不同的城市,隔三岔五通个电话。

有一天,打家里的座机没人接,又打两人的手机,母亲的关机,父亲的无人接听。章冰丽开始胡思乱想,这到底是出了啥事?别是走丢了?还是摔着了?给妹妹打电话,妹妹家与他们住在一个小区,就是俗话说的一碗汤的距离。

中午12点多,妹妹来电话说,老头和老太太一上午跑了三个地方,给人送字画去了。这次送的是母亲写的一个大“寿”字,让人裱好的。这“寿”字常常当礼物送亲朋好友,父亲负责讲解,春生万物孝为先,九十九岁腰不弯,人活百岁多一点,健康长寿全家欢。不舍得打出租车,坐公交车去的。先去找的一个女老板。有一次他们俩去一个景点游玩,是这个人拉他们回来的。这事章冰丽知道,父母说过许多次,当时累得一步也迈不动,母亲做过膝关节置换手术,想坐在路沿石上休息一下都不行,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这时候,忽然过来一辆车,这车已经从他们身边过去,又把车倒回来,自愿送他们回家的。母亲与她互留电话,加了微信。对章冰丽兄妹提起这事,不说女老板,说女企业家,说人家打电话让她去玩,说人家生意都做到了越南,说有机会带着他们到越南玩,说从越南给他们寄特产,说谁对他们好,他们一辈子忘不了。说一次,孩子们很感动,说两次,很感激,说三次,好像没听到,再说,心烦。再再说,章冰丽忍不住,说一个孩子和父母吵架后离家出走,他肚子很饿,看到卖面的又没钱买,后来面摊老板请他吃,他非常感激,面摊老板却说,我只给你吃了一碗面你就这样感激我,那你的父母给你煮了10多年的饭你怎么不去感激他们呢?孩子们帮着做了多少事,从没听你说句感激话。母亲说那不一样,说走到哪里也有好心人。

妹妹说他们又去了小区卫生室,卫生室的人很热情,他们没事去那里坐坐,人家给量量血压,都是免费的。最后去了一个卖菜的摊点,说有新鲜菜都给他们留着。有时没带钱,卖菜的人就先赊给他们。

回家后,章冰丽和妹妹劝说他俩,这个年纪,就别到处去了,在家好好待着不行?母亲说,我们的事,你们别管,你们的事,我们不管,趁着现在我们还能走动,用不着你们,我们愿咋地咋地。

妹妹后来对章冰丽说,因为一句话她惹恼了母亲,恼大了。

章冰丽说,不是你脾气好吗?

妹妹说,她对母亲说,小时候我们听你的话,现在你年纪大,要听我们的话。

母亲一听,火大了,听你们的话?甭想。从小到大没人管过我,凡事都是我说了算,我就没想着做错过事,凭什么听你们的?你们能耐了?老了老了竟然被你们管着,我跟你们说,别说门,窗子也没有。张着嘴,又哭又喊地数落着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你们嫌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偏偏做个事儿给你们瞧瞧。

妹妹说,她当时都蒙了,一句玩笑话,竟然惹得母亲生这么大的气。

年假里,章冰丽去父母处住了几天,没想到感冒了。

屋里开着暖气,章冰丽身上盖着两床被子,蒙着头,包着脚,裹得像个粽子。呼出的气,感觉像一杯开水散出的热气,喷到胳膊上,烫人。隔着被子母亲的声音飘进来,体温表拿出来看看,是不是发烧了?她把夹在胳肢窝里的体温表从被子缝里递出去,说肯定是发烧了。母亲说,真是,这么高,快40度了。章冰丽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着睡觉,却觉得自己像一只钻在洞里的老鼠,用不着眼睛看,母亲的一切行为她都知道。

给你熬点姜水喝吧。母亲说着,向厨房走去。几乎听不到脚步声。母亲不穿拖鞋,不喜欢拖鞋“踢踏踢踏”的声音,说穿上拖鞋,人就懒散,没个紧慢规矩。

熬姜水,熬防治感冒的姜水,需要白菜、香菜、白萝卜、大葱这几种蔬菜的根。章冰丽知道家里没有香菜根儿了,昨天做饭的时候,她炒白菜,放上的香菜,是最后一棵。果然,她听到母亲吆喝父亲,家里没香菜了,你快去买香菜去。母亲一路从厨房里吆喝到他们的卧室。

章冰丽知道小区出去门口就是菜市场,可问题是那是个夜市,现在才快到午饭时间,没有人的,傍晚人们才会聚集。

我买去,坐39路公交车,很快。39路公交车路过的菜市场,章冰丽知道,离他们住的小区有十来里路。

章冰丽听到父亲穿衣服。

章冰丽把头从被子里冒出来,身上出了一身汗,冒着热气,像一个刚出锅的地瓜。她喊住父亲,不要去了,这么远。声音很大,冲得她脑门疼,父亲耳背,声音小了他听不见。

不远不远,父亲说天还早着呢,不到十点半。

什么呀,快十一点了。章冰丽说得很大声。

去吧,快去,母亲打发父亲走,转身对章冰丽说,让他去,正好出去溜达溜达。

真是不用了。因为没有劝住父亲,章冰丽心里忽然很烦,仰躺在床上,曲起腿用力跺了两下脚,翻了个身,面向墙,用手捶床,弄得一股股冷风扑到身上,汗毛孔一阵收缩,打了个哆嗦,只好老实地缩起身体,躺好。墙上一副放大的照片,上面是她和母亲还有妹妹及弟弟弟媳,笑得那样舒坦,那是父亲的杰作,父亲是摄影爱好者。

用菜根加上几片姜,烧水喝可防止感冒,不想再麻烦父亲,父亲却说,没事,一会儿就回来。其实章冰丽的心里在想很多事,这大正月里,外面还冻手冻脚的,父亲摔倒了怎么办?他耳朵又不好使,让他拿上手机,他不拿,说用不着,再说了丢了怎么办?这么贵。它会丢了?哪儿能呢?丢了就丢了,有事儿打个电话还方便,又不是没有。父亲也倔,不用拿不用拿。章冰丽急了,想从床上起来。父亲走时拿上手机,她这才觉得放心了些。

母亲坐在沙发上,说咋早没给你量量体温哩!

章冰丽没有吭声,她同母亲很多时候观点不一样,恐怕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

比如说吃苹果,章冰丽伸手就拿又大又红看着又好吃的那个。

母亲说,有半边切开的,不先吃?

章冰丽说,先吃喜欢吃的。

是啊,母亲说,你不是对你妗子们说吗?吃东西一口气吃个够,省得馋得慌,你妗子和你一个样。我不,我是好东西仔细着吃,今天吃一点,明天吃一点,天天香。

总是天天想着多难受。

受不了你这个行为,甭管别人,上来就拿大的。我从小就懂事,人人都夸我,会看人脸色,行事专门往人眼里做。

章冰丽不作声,又要说她不知说过多少次的事了。

我小时候跟着我嬷嬷走亲戚,吃饭的时候,我就去拿人家的碎干粮。

一看就是他家里人吃剩的。

亲戚家大人夸我,你看这孩子多懂事,这么小的年纪。

人家肯定不会让你吃这个。

你咋知道?

我猜的。

吃这个。人家从我手里夺下,给个大的干粮。

章冰丽真想说她母亲一句虚伪。

用得着这么难为自个儿吗?

当然用得着,你不知道从小没有父亲的滋味。去你香香姨家,人家她爹给她做这个做那个,我没捞着。

父亲买菜回来,又被母亲撵着去买药。

她说,你爸爸耳朵聋听不清,不会说。

章冰丽说用个纸片儿给他写上发高烧,没别的症状,让他买就行。母亲拄着拐杖拖着步子,行动缓慢,有些老态龙钟的样子,她说,让他戴上助听器,就是不听,真是让人不省心。

章冰丽说,你不会对我爸爸态度好点。

母亲怒道,你咋知道我对他不好?他吃什么药都是我提醒他。他镶牙都是我陪着他一趟一趟去看。你们不知道,别说些没用的。

章冰丽说,什么是尬聊,这就是。

别说了,啥也别说了,说啥啊说。

章冰丽拿被子蒙起头。

母亲自个儿在说,人怎么会老了呢?也就打个哈欠的时间就老了,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想做。母亲原来是数学老师,退休后上老年大学,学习诗词、书法、剪纸、绘画。

章冰丽说,你以后就在家待着,哪儿也别去了,没事的时候画画,又健身,又有成就,你的画在当地小有名气。

母亲把头一抬说,我可不,我还得上老年大学,人多热闹,我还想写诗,直抒情怀。

这个年纪了。这个年纪了,就应该待在家里,守着家。道理是这样,说出来这话不好听,章冰丽只在心里翻腾,没说出口,要不又会惹火她了。

章冰丽透过被子缝看到母亲站在穿衣镜前,梳着她灰白色的发。母亲把脱落在木梳齿间的头发,一根根取下来,缠成一团,然后说,你看这头发掉得,快成秃了,这就是老了?

很快父亲买回药,一看,买回来的是消炎的,不是退烧的。得去买退烧的药,母亲又让父亲去买。小区门口北边就是药店,可小区太大,有别墅,有复式楼,有商品楼,住着大约一万人,来回走着也费不少时间。

父亲回来,这次买回来的药说明书上写着退烧,药名都没听说过,药盒上的字认识,不知道什么意思。

母亲说你先做饭,我去找点东西。父亲去厨房做饭。抽烟机的声音难听。

他们的房间传出母亲的声音,像小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忽然响起,谁谁,快过来,有人找。章冰丽觉得心脏惊跳得如跑了百米。

谁又来动了我的东西,不准来这动我的东西,我说了多少遍了,气死我了。我自己放的地方我自己一把就能拿出来,别人一动我就找不到了。

什么东西又找不到了?父亲从厨房里出来。

你说找个东西怎么就成天和抓贼一样。

父亲进去不一会儿,两个人又吵起来了,你别动行不行?父亲说,我这不是帮你找吗?母亲说,越帮我越乱,不用你帮。父亲这次生气了,声音也很大,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哪次找不到东西不是我帮着你找到的?上次医疗证放忘了地方,还不是我找到的。

快别说了,炒你的菜去,我自己慢慢找。父亲去了厨房,真是的,真是不识好人心。

我想着放在枕头底下来着,和冰花给我的放一块儿了。

章冰丽大声问,你到底找什么啊?

母亲说,找红包,过年你们给的红包,这次你来给你吧。

章冰丽头痛得很,说,你别找了,给你的你拿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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