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可贴

作者: 梁爱科

太阳驼着背一步步地,从熊家山背后爬上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虫子。

虫子坐在黄樱树的石堡上。

胡须参差不齐,东倒西歪,却坚挺有力。

胡须在虫子的下巴上抱成一团,然后随阳光一股脑儿投影在地上,成了一个拳头大小生锈的钢丝球。

眼下是一片金黄的稻田。只有零星的已经收割的几块稻田露出些许怅然,黑沉沉的,像失恋的哑巴。

虫子环视着这片大地。

他思索着,从一片金黄到另一片金黄,从一个日子到另一个日子,从这一家到那一家,排序,安排,实施,他把整个过程都预演了一遍。最终,他决定从二婆家的谷子开始,别的都排在后面,包括他自家的。人要懂得感恩,感恩也要分轻重缓急。这是虫子从黄坪中学毕业那一天就明白的道理,二十年了,一直没有改变。

虫子反手支在石堡上,顺着石堡前壁缩到地面。两条腿一直一曲站了一会儿,朝二婆家看了看,就一瘸一拐地来到二婆家。

二婆刚起床。正对着门口的小镜子梳头。二婆用余光看见了虫子,但她并没有叫虫子。虫子是晚辈,按照二婆的规矩,二婆一般是不会先给晚辈打招呼的。虫子每次见到二婆,都是主动招呼,而且心诚得像个刚会叫妈妈的小孩,声音里充满着单纯和敬仰。

二婆,起来了?

起来了,天都亮到床底下了还不起来?你以为二婆空得很啊。

二婆,今天先割你的,可以不?

二婆将目光从小镜子里拨出来,侧过脸,对着虫子说,虫子,可以噻,幺儿懂事呢,晓得先割二婆的谷子了。

那是必须的噻,二婆。虫子的谷子可以烂在田里,二婆的谷子绝对不能烂在田里。虫子面带笑容,既像跟二婆开玩笑,又说得很实诚。

你今天早上怎么嘴巴啷个恁个甜哦?有好事不要瞒着二婆哈。

有啷个好事啰二婆,好事还不是要你才能做。虫子顺着二婆的思维,一直往上爬。虫子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脑壳今天怎么这么灵光,清新得很,干净得很,完全不像以前那样,整天像一个木疙瘩,二婆开口说什么问题,自己就能答什么问题。想着想着,虫子忽然感觉身上有一种特别的轻松。

二婆,那你忙你的,我先回家扛搭斗。先割落荡那块?

二婆说,好,你先回去扛吧,小心点哈,特别是梁大爷家猪圈那个拐角,弄不好滚下去了二婆养不起你哟。

放心吧二婆,你又不是不晓得虫子的能力。

你倒是有能力,每次见你一歪一跛地扛个搭斗,我的心就一阵一阵地冒汗。

感谢二婆,你老人家一天都那么忙,还始终关心着虫子。

你是二婆的小孙子,二婆能不关心吗?只要你心头有这个二婆,二婆答应过你的事,一定要给你办到。

拐过梁大爷家的猪圈,虫子就听不到二婆说话的声音了。其实后来,二婆也没有说啥了,只草草地洗了洗脸,将吊在耳际的头发向上一捞,顺便搁在耳背上,就带着镰刀向自己的稻田走去了。

虫子看了看立在自家阶沿上的搭斗,发现今天的搭斗完全变了。它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感到沉重,是一种负担,相反,现在越看着它越觉得亲切,越觉得有一份期待,甚至带着几丝感恩。虫子轻轻拍了拍搭斗,搭斗便醒了——一股黄里带青的灰尘便温柔地飞了起来。虫子蹲下身,略向后一仰,头就顶在了搭斗的上壁,然后反手扣住搭斗的下壁,轻轻将身子向前一倾,再双腿用力向下一撑,人就顶起搭斗站了起来,说,走,上班了。

虫子扛着搭斗走在路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大大的灰色纸片在地上缓慢地移动。乡下的路弯弯曲曲,崎岖不平,再加上虫子脚跛,走路高一脚低一脚的,纸片移动起来极不流畅,常常会梗阻难下,特别是梁大爷家的猪圈那个地方,虫子硬是左躲右躲,上顶下蹲,反反复复多次才得以通过。过程虽然有点复杂,但是并没有能难住虫子。自从第一次扛上搭斗,虫子就没有一次通不过,而且次次不慌不忙,顺顺当当。

说来恐怕没有人相信。虫子从小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了终身残疾,左脚长,右脚短;左脚健硕挺拔,右脚干枯乏力。走路总是左脚先出,再带出右脚,走一步,右脚就会画出个看不见的扇形。别人看起来,他走路十分吃力,其实他觉得并无大碍,步步顺其自然。一个正常成年人能做的事,比如挖土、犁田、背货、挑粪等,所有肩、挑、背、驼,他无一不会,且无一不精,但是不了解虫子的人都不会相信。特别是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的时候,一提到脚跛,对方就摆手。这让左邻右舍男女老幼都觉得虫子很冤。

但是虫子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这一忍,就忍到三十五岁。

虫子被驼背姑娘甩婚后,曾经准备和邻居的伙伴们一起去广东打工。虫子爹说,去嘛,跟伙平他们一起,在家刨土刨得出个媳妇啊?你一年四季都在地上摸爬滚打,天晴落雨的,今天豇豆,明天茄子,辛辛苦苦就得一身饱。解决虫子的媳妇问题一直是虫子爹的心病。他说,你找不到钱不关事,找不到好媳妇也不关事,关键是要找到,管她是好是歹,找到就行,能生娃娃就行,我就你这么一根葱儿,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媳妇都找不到,你看后面的路要啷个走!虫子知道爹说得有道理,也知道自己找不到媳妇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也想跟伙平他们一起到广东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脚,整个心都软了,冷了,哪个工厂能要我?哪个敢相信我并不比一个正常男人差?没有谁会给个机会证明,他们都希望自己厂里全是精明能干的人啊。虫子爹说,你整天就在屋里塞起,你怎么知道谁愿意让你证明?你看现在男男女女的,都去外面了,就你一个大男人在家,不要说找媳妇,连上街上看个姑娘都看不到了。这辈子,你要想找到个媳妇,我看是非要出门才行了。

但是虫子还是没有出门。

他就这样守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虫子熟练地把搭斗放到了田埂上。怕搭斗倒下来,二婆急忙放下手中的镰刀,过来用双手稳住搭斗。虫子双腿一撑,一下子站起来,急忙转到搭斗后面,双手捧着搭斗底面,在二婆的手扶下,轻轻将搭斗放平了。

你二公还没有来啊?

没有看见呢。二公走哪里去了?

喊春分去了。

哦。那春分要来不,二婆?

问出这句话,虫子有点责怪自己:怎么问出这么个问题啊,是舌头打滑了?虫子的脸有些发烫,他知道自己哪个地方被点燃了,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弯下腰去抱谷把子,以为这样二婆就不能看出什么破绽。

二婆诡秘地瞟了虫子一眼,带着喜悦说,你二公去喊她,应该会来的。

虫子哦了一声,心想:春分能从箐坝嫁到黄坪给邻居娄家三哥做媳妇,就是二公做的媒,她是应该会来的。在乡下,媒人一般也被当作恩人。春分这个姑娘,在高山上养成了勤劳的习惯,嫁到黄坪也吃得苦,远远近近认识她的人都说春分这个姑娘很不错,是个贤妻良母,遗憾的是命苦,老公在外打工不幸生病早早就走了,留得春分两娘母相依为命,当时春分才二十几岁,漂漂亮亮的,像个仙女,而她的小孩还不足一岁,刚会叫妈妈。

正这样想着,虫子转眼一看,不远处走来两个人影,不难判断,一个是二公,一个是春分。二公矮矮的,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短袖,走在前面;春分穿着白色的衬衣,走在后面,看起来却比二公要高出一些。

他们越走越近,影子越来越清晰。

虫子急忙转身准备弯腰割谷子,却被二婆叫住了。二婆说,虫子,你看哪个来了?虫子说,二公。

怕不只你二公哦?二婆看着虫子,又是诡秘地盯着虫子看。

虫子不好意思,便说,二婆,我们去把搭斗拖过来。

二婆放下镰刀,说,好嘛。

二婆早哈!春分一到田里就给二婆打招呼。

今天要辛苦虫子和春分了。二婆说。

二婆的话落在虫子心坎上,把虫子的心烙了一个坑。虫子觉得很烫,很痛,而且很想把这种痛喊出来,让它站在自己的掌心,尽情地端详。但是虫子没有,也不能,他无法越过自己。从天而降的幸福已经在他的胸口筑起一道高墙,坚不可摧,至少现在是。二婆从来没有把自己和春分的名字连在一起过,不知怎么的,今天将我们连在一起了。二婆是故意的,还是随口而出?虫子相信二婆是故意的。虫子回忆着二婆刚才看自己的眼神,认为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有了这个判断,虫子觉得今天给二婆家割谷子,多么苦,多么累,都是值得的,哪怕自己为此再受一点伤,也无所谓。

春分就在虫子身旁站着,还在等二婆将镰刀递给她。就在虫子看她的时候,她也看了虫子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在窄小的空间碰出了无比灼人的热,紧接着是目光爆炸荡人心。但春分根本无所谓,她收回目光,接过二婆递过来的镰刀,转身就割谷子去了。只留下虫子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像个说不出话的傻瓜。

二婆说,虫子,我和春分负责割,你和你二公负责搭。

虫子缓了半刻说,好的。

春分从虫子短暂的空白里看过去,正好看见了虫子的傻样:目光呆滞,一脸茫然。春分知道虫子的心病复发了。想起去年夏天虫子在河坝看自己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当时她正在河边淘红苕。她在河的上段,虫子在河的下段。一不小心,她篼里的红苕被河水三三两两地冲了出来,一漾一漾的,流得很慢,她却很急,来不及挽裤子,便匆匆下河捞红苕,不料下段的虫子绿着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面对眼前这双很男人、很血性的眼睛,春分并没有紧张。都三十几岁的人了,娃儿都上小学了,这有什么怕的?何况还是大白天,不远处的河湾里就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男人在河里呢。春分不但没有怕虫子,相反,她还把内心的那点不屑故意放在目光里撒着娇抛了过去。她看到虫子被她的目光击退了,整个人像个被刺穿的气球,砰的一声,很不好意思地转身拖着自己的皮囊走了,走进了一片空旷之中。虫子走后,春分的心好像空旷了许多,明亮了许多,但是却分明存在一个墨迹般的暗影。春分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去看虫子,也不知道什么会在虫子走了之后既感到幸福,又感到疼痛。

唰唰唰,镰刀割谷的声音特别悦耳。

咚咚咚,虫子搭谷的声音应和着,天籁一般的和弦,在天地间奏起幸福的田园乐章。

虫子在转身抱谷把子的时候一看,二婆的谷子已经被割去一大半。时间已近中午,阳光照在脸上,汗水淌着,带着无数青幽幽的谷尘,偶尔像针尖一样把人扎那么一下,心痒痒地生痛。他眨了眨眼睛,用手揩一把脸上的汗水,似乎清爽了很多。

二婆说,虫子,干脆我和你二公先把搭好的谷子背回去晒起,顺便就把饭煮了吃了再来,你和春分把割好的谷子搭了就回来吃饭。

虫子揉了揉眼睛,把眼神投给春分,要春分回答。

春分收下虫子的眼神,却弯腰继续割谷,没有回答的意思。

可以不?二婆见虫子没有回答,便又问,要不你和你二公先回去,我和春分继续割?

这下虫子急了。虫子说,二婆,你和二公先回去煮饭吧,我……和……在这里一起,不,我搭谷子。

噗……春分笑着歪倒在田里,马上又自个儿翻了起来。

虫子,你龟儿见事不救哈,都没有说把你三嫂逮起来呀!二婆见春分大概没事,便开玩笑地说。

虫子说,我正要去逮她啊,可她自己却站起来了。

二婆和二公走了。

虫子问春分,三嫂,摔到你没得?

春分说,没有。

虫子说,哦,二婆说我们两个把这点割好的谷子搭完背回去就吃中午饭了哈。

春分说,好的,我把前面这几窝割了就过来。

春分到底是有孩子的人,割完说过来就过来了,要是换了虫子,怕是不知要磨到什么时候才能过来。春分站在搭斗面前,说,你搭左面,还是搭右面?虫子说,我哪面都行。春分说,要不你搭左面吧,你右脚不好,搭左面好使力些。虫子说,我右脚虽然不好,但是并不比左脚差,完全是一样的。春分说,那你搭右面吧,我刚好习惯左面,从小养成了左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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