畔溪那边
作者: 向本贵一
“老王,你大喊小叫地要请我吃饭喝酒,莫不是又要放我的血吧。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放我的血可以,得让他邹如福陪着,不然,休想从我口袋里弄到半文钱。”这么多年了,刘宏林都是叫王成柱副镇长老王,从没叫过王副镇长,他觉得他不配。
王成柱的四方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不过,瞬间又换成了满脸的笑容。有钱人,尾巴翘得高一点,把自己看得大一点。叫就叫吧,该给自己的没少给就成,于是嘴里说:“你怎么老是跟邹如福过不去,他就开了这么一家乡菜馆,挣几个辛苦钱,能跟你刘老板比?”
刘宏林不再说话,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样子。王成柱连忙拦住他,大声地对着楼下喊:“邹如福,快来。”
一会儿,一个矮矮墩墩的中年男人慌慌张张跑上楼来,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酒杯,毕恭毕敬地伸到刘宏林的面前,刘宏林坐着没动,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成柱板着脸对邹如福说:“叫你家秀芬一块儿来。”
邹如福的脸有些发黄,说:“我这就去叫。”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刘宏林的脸仍板着,眼睛盯着邹如福的背影,像是要一口把他吃掉。
“刘老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只管对我说,我来帮你出气。”王成柱喝了一口酒,带几分讨好地说。
“仗着有几个钱,目中无人,你老王来了也这样不理不睬,怎么不让我生气。”
王成柱说:“是,是,到乡菜馆来吃饭喝酒,是给他邹如福面子。”
说话的当儿,邹如福就来了,他的后面跟着伍秀芬,手里端着酒杯,头却是勾得低低的,脸也有些发黄。见着伍秀芬,刘宏林的眼里闪出一缕光亮,盯着她就不移开了。
“王副镇长,给你敬酒,感谢你的关照啊。”伍秀芬轻轻地说。
“先给刘老板敬酒,夫妇俩一块儿敬。”
伍秀芬站着没动,邹如福推了推她,来到刘宏林面前,低声下气地说:“真没有想到啊,你做大老板了。”
刘宏林没有理他,眼睛仍盯着伍秀芬不移开。王成柱有些不耐烦地对伍秀芬道:“快给刘老板敬酒啊,一会儿我还有话要说。”
伍秀芬的眼里有泪水晃动,说:“宏林,我对不起你。”
邹如福说:“秀芬不会喝酒,我代她喝吧。”
他正要接过伍秀芬手里的酒杯,却被刘宏林喝住了:“秀恩爱,也不在此时吧。”
邹如福只得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伍秀芬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吞了下去。
王成柱板着的脸挤出一丝笑,对邹如福说:“今年的高考结束了,大学录取通知马上就要下来,是不是要资助几个贫困大学生啊?刘老板说了,他准备再资助两个新考上的贫困大学生。”
邹如福的腰又弯下去三分:“我已经答应那两个在校读书的贫困大学生,一直资助他们到大学毕业。”
“我都替你感到脸上无光了,还半塘镇的首富,跟人家刘老板比,你们夫妇俩就是这个。”王成柱伸出一个小指头,在邹如福和伍秀芬的面前晃了晃,板着脸道,“真没想到,你们太让我失望了呀。”
两行泪水挂在伍秀芬被酒精烧红了的脸上,她把头扭了过去,不敢看王成柱,更不敢看刘宏林。邹如福却不停地解释:“乡菜馆虽赚了些钱,却不能跟刘老板比。”
“不愿意资助贫困大学生,帮扶几个贫困户总可以吧。乡村振兴,全民行动。刘老板答应让十户刚刚脱贫的人家致富奔小康,你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邹如福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水:“我说了,乡菜馆只挣几个钱,早已入不敷出,你再要我拿钱,只能去银行借。”
“快出去吧。”不等邹如福把话说完,王成柱大声吼道。
邹如福拉着伍秀芬退了出去。
刘宏林不说话,独自喝了两杯酒。王成柱笑着道:“我知道刘老板的脾气,喝痛快了,才好说话。”
刘宏林冷冷地道:“你好说话你就说,我是不好说话的。”
王成柱被他的话怼得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就大声地对着一楼喊:“邹如福,找个姑娘来给刘老板倒酒。”
一会儿,从一楼上来一个姑娘,穿着虽旧了点,也没涂脂抹粉,却透着清纯朴素之美,瓜子脸,柳叶眉,高鼻梁,笑起来腮边的两个酒窝儿格外迷人。刘宏林的眼睛就瞪大了,心里却是刀剜一般疼痛。
姑娘对着酒席瞅了一眼,脸兀自先红了:“我不会喝酒,还请各位多关照啊。”说话轻柔如水,头不由得勾了下来,看着自己的脚尖。
王成柱盯着姑娘道:“新来的吧,前天来乡菜馆吃饭,没见着你。”
姑娘端着酒杯来到刘宏林面前:“刘老板,给你敬酒。”过后,眼睛盯着刘宏林,清纯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果真是宏林哥。宏林哥,好多年没见你了啊。”
刘宏林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酒喝了,兀自喃喃:“女儿十八变,居然跟她姐长一个样了。”他的心里,当然是有这样一个小姑娘的,不谙世事,却像个跟屁虫,老是跟在自己和伍秀芬后面,赶也赶不走。不承想,十多年过去,黄毛丫头变成了大姑娘,还跟她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说:“秀美,你是越变越漂亮了。”
伍秀美说:“我还以为宏林哥当大老板了,架子大了呢,谁知一点都不像大老板,满桌喝酒的人,就你穿得差。”
刘宏林问:“老王刚才说,前天他来这里吃饭没见着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考考失误了,离录取分数线差了八分,关在家里睡了三天,昨天才来我姐这里打工。”
刘宏林“啊”了一声,说:“复读,明年再考。”
“睡了三天,也想了三天。不复读了,就此结束学生时代,走向社会,开始新的生活。”
“甘心吗?”
“不甘心又能怎样。”两行晶莹的泪水挂在了伍秀美清纯的脸上。
王成柱在一旁说:“复读什么。我儿子那年高考考砸了,不也读大学了,不过学费多一点。”
“不能跟你王副镇长比啊。父母老了,身体还不好,复读的钱都拿不出,收费高的大学就更不敢想了。”
“钱钱钱。”刘宏林的脸色有些发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宏林哥,喝口酸枣汤醒醒酒吧。”
伍秀美小心地把一杯酸枣汤递给刘宏林,刘宏林接过,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王成柱笑道:“半天了,也不知道刘老板发的什么脾气,原来是因为没有美女作陪。”
刘宏林不看他,嘴里道:“你老王给我刘宏林面子,破费请客,还劳烦在座的各位作陪,我也得有所表示才是。”
说完,从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里掏出一摞封好了的红包,每人一个。给伍秀美红包时,她却不肯接,连连说:“我受不起的。”
王成柱抢过红包塞进她的口袋,笑着问刘宏林:“又挖到红金脉了?”
“哪里。我还真信了当年探矿队留下的话,那支金脉挖完,就封洞歇山。不过老王你放心,你的红包不会少的,什么时候去金牛垭金矿检查工作,就什么时候给你。”
王成柱的四方脸笑成了一朵花:“喝过酒就去。”
刘宏林不作声,眼睛仍是盯着伍秀美不移开。
王成柱说:“当然,伍秀美也跟我们一块去金牛垭。”
伍秀美却是连连摆着手道:“乡菜馆忙,我哪儿走得开。”
“去,必须去。还不知道刘老板要不要你去呢。”王成柱拍了拍脑壳,“看我,差点把大事给忘了。刘老板,这次你还得放点血。”
刘宏林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因为资助几个贫困学生读书,帮扶几户农家发家致富,就破费请我来喝酒,肯定又要打什么别的主意。”
“你一定听说了吧,前不久,后垭村一个五保老人生病在床上躺了三天,水都喝不上,一根绳子系在床柱子上吊死了。镇里准备修一个老年公寓,把全镇的五保老人集中起来侍候,可又拿不出钱,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向你伸手了。老年公寓修好之后,在大门口给你立一块功德碑。”
“要多少钱?”
“修平房,六封五间,五十万就够了。”
“还跟过去一样,和邹如福平分,每人二十五万。邹如福的钱什么时候到位,我的钱就什么时候到位。”
王成柱说:“你没来的时候,我已经问过他了,拿油槌也榨不出来二十五万的。”
伍秀美在一旁说:“我来乡菜馆两天,才知道我姐家欠下多少钱的账了。他们说,等孩子稍稍大些,就把乡菜馆卖掉,去打工。”
刘宏林的眉宇间分明流露出一丝得意,瞬间,又变成了不悦,说:“他邹如福不拿钱,一切免谈。”
王成柱的脸上就有了愠色,嘴里道:“这事以后再说。走,我们去金牛垭。”
从镇政府出来,小车沿着新修的简易公路往前走。一条浑浊的小溪在公路旁蹦蹦跳跳,公路也就跟着在山里缠来绕去。伍秀美说:“我小时候畔溪多漂亮,宏林哥,什么时候才能让畔溪变得跟以前一样,清澈甘洌,鱼虾可见?”
刘宏林的眉头拧了拧,想说什么,却被王成柱的话给打断了:“你小时候进进出出走的什么路,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一条茅封草长的小路,天一下雨,放学回家时浑身湿透了。”
“现在呢?”
“那还用说,水泥路,一直通到畔溪村各家各户。”
“过去读书的教室是什么样子?”
“破破烂烂的。下雨天,雨水从瓦楞的缝间漏下来,教室就成鱼塘了。每个同学的书包里都准备有一块遮雨的塑料布。”
“现在呢?”
“新修的教学大楼,窗明几净,坐在里面读书,就是一种享受。”
“路修好了,学校修好了,还有你们畔溪村,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就连自来水也接上了灶头。小溪里见不着鱼虾,就有意见了?”
伍秀美就不作声了。她听大人们说过,失去了畔溪的清澈,没有了畔溪里的鱼虾,才换得王成柱刚才悉数的这些个好。她悄悄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刘宏林,发现刘宏林的眼睛正盯着车上的后视镜,她才知道,自己整个脸都在后视镜里。他一直在看自己。她连忙把头扭向一旁,心想,宏林哥怎么老是悄悄地盯着自己啊?
小车沿着畔溪旁边的水泥路往山里走了几公里,畔溪一分为二,左边一条小溪连着畔溪村,右边一条小溪从金牛垭流出来。刘宏林问伍秀美:“回家不?”
“不,昨天才去我姐那里打工。”过后问,“宏林哥,已经好些年了,从没见你回过畔溪村。金牛垭离畔溪村才多远,怎么就不回去看看?如今的畔溪村可是大变样了,都说托你的福啊。”
刘宏林没有作声,眉头却又紧紧地拧了起来。
小车往右边的山道一拐,就朝着山里开去了。走过了几道山湾,前面溪涧上有一座水泥桥,站在桥头的两个中年人像是站岗的哨兵一样,立正,敬礼。只是,两人行礼的样子有点滑稽,一个是左手,一个是右手,一个把手搭在额头,一个把手放在耳边。
伍秀美抿着嘴想笑。王成柱在一旁道:“怎么说,你这个做老板的也该教教他们的。”
刘宏林不以为然地说:“十年了,没一个外人能跨过水泥桥半步,我就得给他们发奖金。”
王成柱有些嫉妒地说:“十年前,你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现在却是身价千万的大老板。真的不能比啊,我在半塘镇工作二十多年了,才混了个副镇长,每个月的工资只够你买一瓶酒、一条烟。”
刘宏林没有答他的话,只是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过了桥,小车再没有沿着溪涧往前走,而是往旁边的山道上开去。不知翻过了几座山梁,前面的山垭上出现了一栋漂亮的二层楼房,白墙青瓦,静静地摆在七月的阳光里。楼房的外面,一道半人高的围墙,圈起了一片空旷的庭院。庭院的一半是用水泥铺成的停车场,另一半种的是瓜果蔬菜。几棵红辣椒点缀在绿油油的菜园里,几朵秋瓜花在瓜架上开得正艳。静寂的庭院,平添了几许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