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的孔雀
作者: 蒋蓝碧鸡坊的灯笼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冬季,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避难入蜀。一波动万波随,由此造成了空前的入蜀移民潮,在有意无意间,这次移民为蜀地输入了大量一流的文化人才。文人们游宴的地点,有浣花溪、摩诃池、散花楼、合江亭、西园、北池、武担山、青城山等地。这一时期入蜀的文人墨客当中,伟大者当数杜甫、黄庭坚。
随父亲入蜀的女诗人薛涛,自入乐籍起直至卒于成都碧鸡坊的五十余年时间,正是西川幕府游宴唱和最为兴盛的50年,也是唐代成都文场最为热闹的50年,这对于晚唐五代以至两宋时期巴蜀地区文化的繁荣意义深远。纵观整个唐朝士人入蜀的历程,僖宗在蜀时期,算是一个山登绝顶的最高峰。(张仲裁《唐五代文人入蜀考论》)
成都用“坊”字名街,大约起于南北朝时期,最晚不迟于萧梁时期。大体上,每两条直街和两条横街之间为一坊,每坊20闾、每闾20户。萧梁时李膺《益州记》云:“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鸡坊。”这是成都以“坊”为街名的最早记录。后又有金马坊、碧鸡坊等。昔日的金马、碧鸡二坊合并为现在的金马街了。而“街坊”二字连用,市民将它作为“左邻右舍”的代词。
因为有了汉代大夫王褒祭拜、追寻金马碧鸡神,蜀地才出现了纪念性建筑。
左思《蜀都赋》写道:“金马骋光而绝影,碧鸡倏忽而耀仪。”成都的文殊坊金马街,因其北段原有一座金马坊而得名。不但成都城北修建了金马坊,同时也在城南修建了碧鸡坊和金马碧鸡祠,由此成都又添几处胜地。
据记载,碧鸡坊、金马坊和金马碧鸡祠三处建筑相隔不远。宋代祝穆《方舆胜揽》“成都府下”记载说:“金马碧鸡祠,在金马坊前。汉宣帝闻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遣谏议大夫持节醮祭而致之。本朝赐为昭应庙,封其神为灵光侯。”此昭应庙到民国时犹存,在现在的金马街南端以西,由此可见金马坊当时位于金马街北段。鉴于金马碧鸡坊位置的变化,著名历史学者沈伯俊在《薛涛:扫眉才子冠蜀中》一文中指出:“唐时碧鸡祠、碧鸡坊在成都西南,后因碧鸡祠废,碧鸡坊名隐没不彰;五代时合祀碧鸡于城北金马祠内,于是碧鸡坊名亦移于城北。”但这只是一家之言。恰是鉴于不同时期碧鸡坊的不同地望,冯广宏先生特写《捉摸不透的“碧鸡坊”》(《文史杂志》2014年第6期),指出了历史上碧鸡坊或城北、或城南的情况。
一般认为,成都城北与城南,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还有红石柱遗址,于民国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被毁。城北金马街的红石柱与金马坊有关;而城东南的水东门附近,现在红石柱正街与红石柱横街交汇处,应是宋朝之后碧鸡坊遗址。那里的红石柱,是一根六菱形红色砂岩石柱,顶端雕有一尊石狮。
有道是地因人显,晚年的诗人薛涛曾住碧鸡坊,独建“吟诗楼”,逐日息居其上,位置就在汉代辞赋家扬雄住宅之侧。其地所种海棠特别富艳,得到陆游的特别赞美,海棠莫非也染上了诗人的风韵?
风情已硬化如纸,不甘萎尘入泥,在风中蝶翅翻飞。但是,风情已不是风情了,美人都一样。从长安到成都,已清晰地写在皱纹里,只要秋日午后的炎热还在河面升腾,就会点燃碧鸡坊的灯笼。
元和七年(公元812年)初冬的一天,在平定张伯靖之乱后,诗人王建来到成都,慕名来碧鸡坊拜访薛涛,写《寄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十月的成都,名贵的海棠花从女墙里伸出了枝条,红得让身穿大红蜀锦的美人黯然失色,因而美人的颈部之上苍白如厚厚的垩粉。也许为了避免这样的尴尬,薛涛在菖蒲花丛之外,又种了很多枇杷。菖蒲开花是吉祥之兆,能给人带来喜庆。菖蒲花谢后,枇杷会完成一场开花的接力赛,一树一树白色的小花,宛若黄昏深处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只有在这个时候,美人才会走出书斋,来到碧鸡坊的碎石庭院里,兀自张望,萤火明明灭灭。人在迟暮,萤火虫反而撑起了十万个灯笼……
谈论什么,或者被什么吸引,都不再重要。既然经历了11个节度使,那些或声振屋瓦、或耳鬓厮磨的情话可能都是虚构,就像生活正生着高山流水的腰身,日渐迟缓和臃肿。
当然了,昔日成都的旁观者,削背绿腰,现在已成了城市里一片善于吟诵的树叶,她在秋景中埋头于一次深刻的自我体察。不禁仰望西蜀的雪山,那是天庭洒落的一把碎银,她又一次沉醉于韶华时节裙裾飘飞的游历中……
蜀道苍茫,蜀途上散落着古人的足迹,马蹄印里盛满了怅然的雨水,芳香不被伟岸的山水相识与相知。在擦肩而过的深秋黄昏,碧鸡坊的一树光影是倒叙的现实,她要委顿为泥。
韦皋任剑南节度使时,南越王曾献来一只内地罕见的孔雀,薛涛非常喜欢。韦皋根据薛涛要求,命人在其住宅内修建了一口池塘,并建了一个大笼子把孔雀养在里面。直到公元831年的秋天,那只精心饲养的孔雀突然暴毙,这预示着什么?同年秋天七月二十二日,53岁的元稹忽染暴病,一日后死在任上。第二年夏天,薛涛在孤寂中走完她的诗情人生,享年65岁。
绍兴十五年(公元1145年)冬至十六年(公元1146年)秋季,遂宁人王灼追随薛涛而来。“客寄成都之碧鸡坊妙胜院,自夏涉秋,与王和先、张齐望所居甚近,皆有声妓,日置酒相乐,予亦往来两家不厌也。尝作诗云:‘王家二琼芙蕖妖,张家阿倩海棠魄。露香亭前占秋光,红云岛边弄春色。满城钱痴买娉婷,风卷画楼丝竹声。谁似两家喜看客,新翻歌舞劝飞觥。君不见东州钝汉发半缟,日日醉碧鸡三井道。’予每饮归,不敢径卧,客舍无与语,因旁录是日歌曲,出所闻见,仍考历世习俗,追思平时论说,信笔以记……”既能在美人堆里觥筹交错,在露香亭、红云岛之间一如蝴蝶穿花,还能独居一室安心写作,王灼的自制力显然不低。
在成都碧鸡坊,王灼完成了5卷词曲评论笔记《碧鸡漫志》初稿。王喟叹:“古今所尚,治体风俗,各因其所重,不独歌乐也。古人岂无度数?今人岂无性情?用之各有轻重,但今不及古耳。今所行曲拍,使古人复生,恐未能易。”如今,当我们置身空有地名的碧鸡坊之时,这样的感慨也许会从心头涌起!
王灼还写有《王氏碧鸡园六咏》,提及“层兰”“凉榭”“鉴泉”“清室”“露香亭”“钟庵”6个碧鸡坊中的点位,可以想象曲径通幽的碧鸡坊,明显是唐宋的富人区。《六咏》中的《清室》写道:
碧鸡古名坊,奔腾车马尘。
那知小洞天,清绝欲无邻。
一室对林樾,四时禽语新。
焚香读周易,意得气自伸。
明月落杯酒,冷风弄衣巾。
寄言朝市客,声利恐汙人。
也许,王灼窗外的那个女王,孔雀一样回头。此时月光从低云漫溢而下。她像是从西厢花墙里,探出半个身体的古人。她的身段比桂花树更为丰腴,又仿佛锦江两岸的柳枝一般迎风乱摆。她目光中的琉璃从碧鸡坊的建筑墙面和树冠缓缓扫过,事物一如开光,全部熠熠生辉。窗外的花叶如同时光簌簌落下,奇妙的是在地面铺出了一层月华,豁然之间香气扑鼻……
车马川流不息的碧鸡坊,却别有洞天,闹中取静,树木葱绿,鸟语花香,好一派出尘之景。一个碧鸡坊,承载了薛涛和王灼,太值了。
浣花溪畔薛涛笺
唐代诗人李白和杜甫,一见水灵灵的成都,感到十分惊叹。李白在著名的《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中,用“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柳色未饶秦地绿,花光不减上林红”“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等诗句,毫不吝啬地夸赞成都。认为即使唐朝皇家园囿“上林苑”与成都相比,也黯然失色。
水上娱乐,成为唐代成都的一大快事。《蜀梼杌》记载了前蜀主王衍乘船游历浣花溪的场面,达到龙舟彩舫、十里绵亘的程度。《岁华纪丽谱》记载说:宋代在成都南门万里桥一带,有数十艘彩船畅游锦江,这叫“小游江”;而浣花溪一带的游船更为密集,这叫“大游江”。
唐宋以来,鉴于此地碧水芳草、工部草堂遗韵流布,加之距离内城甚近,逐渐成为成都最为著名的宴游胜地。陆游《老学庵笔记》云:“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时。”这一万人空巷之场面,与诗人田况的表述完全一致:“浣花溪上春风后,节物正宜行乐时。十里绮罗青盖密,万家歌吹绿杨垂……”
所谓“浣花遨头”,是当年成都颇为时尚的游乐活动,太守出游,士女纵观,称太守为“遨头”。从正月初十始,到四月十九终结,长达百天。这也极可能是中国城市里遨游持续时间最长的民俗游历。直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这一延续了上千年的民俗活动才被禁止。
宋代任正一《游浣花记》记载说,农历四月十九日这一天,彩船从浣花溪顺流而下至望江楼,数里之长,往来如织。锦江中“架舟如屋,饰彩绘,连樯衔尾,荡漾波间,箫鼓弦歌,喧闹而作。其不能具舟者,依岸结棚,上下数里,以阅舟之往来。成都之人,于他游观或不能皆出,至浣花则倾城而往,里巷阒然。”
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文学家钟惺以奉节使臣出使成都,他的《浣花溪记》堪称一篇山水杰作。
那是明代万历辛亥年(公元1611年)十月十七日清晨,成都秋风飒飒,空气中夹杂着雨意,广阔的成都坝子正要迎来迟暮的秋雨。风过后,阴霾的蜀天露出了一派霞光。这一日,自称“楚人”的钟惺悄然独访了成都最著名的景区——浣花溪。我择要翻译如下:
出成都城南门,左边是万里桥。溪水到此转向西流,涓涓细流,宛转曲折。看上去像连环,像玉玦,像衣带,像圆规,像弯钩;水色如明镜,如美玉,如绿色的瓜,那幽深碧绿、萦绕城边的流水,都是浣花溪的支流。然而,只是在杜甫定居草堂之后,才有了浣花溪的美名,这自然是因为杜甫把浣花居建在溪畔的缘故。
步行三四里,就到了青羊宫。一路上,溪流忽远忽近。青竹翠柏郁郁葱葱,隔岸望去浓荫连绵,一直延伸到溪流尽头,远远望去像一片荠菜。水光树色,清幽而绚丽,使人表里澄澈,神清气爽。从青羊宫往西走,众流汇集,上面建有三座桥,彼此相隔都不到半里路,轿夫说上游通向灌县,有人说“锦江从灌口流来”,指的就是这条浣花溪。
浣花溪之东住有人家,这一段溪身便被屋舍遮住,不能常常看见;稍有空缺,溪水重又展现在眼前。像这样的情形有好几处。溪岸人家用树枝、竹条编扎成门户和篱墙,很是齐整。走尽了桥,路旁边立着一座亭子,题写着“缘江路”几个字。过了此处就到了武侯祠。祠前有一座木板桥跨越溪身,桥上有临水的栏杆覆围着,到此才看见题有“浣花溪”字样的匾额。过桥后,有一片小空地,宛若梭子那样横斜插入水中,溪水四面环绕着它,无桥便没法通行。小洲之上建有一座亭子,题字为“百花潭水”。从这座亭子折回原路,走过桥经过梵安寺,这才到了杜工部祠。杜甫之像画得清朗而古朴,不见得非要强求惟妙惟肖,但想来杜甫应当是这个模样。还有一块刻在碑上的肖像,附有杜甫的传记,是通判何仁仲在代理华阳县令时刻意制作的。可惜碑文漫漶,无法卒读。
我不由得感慨:杜甫的两处居所,在成都浣花溪的,环境幽雅,在夔州东屯的,地方险僻,二者互不相同。假如严武不死,杜甫就可以在浣花溪畔安然度过晚年,患难时太需要朋友了!然而是天意要派定这位老诗人添加出夔州的一段非凡表现罢了:在艰难潦倒中流离奔波,却仍能选择胜地处身;胸襟安闲从容,可以应付世事,这同孔子变换服装、客居在司城贞子家里避难时的情形一样。
今天为万历三十九年十月十七日。出城时仿佛欲雨,但不一会儿便云开天晴。大凡朝廷使臣出来游玩的,大多由按察使或州县长官邀请参加饮宴,官场中人稠杂而浑浊,如石磬那般弯曲着身子四处打躬作揖,喧闹声充满四方。将近黄昏时分急急回家。这天清晨,我却偶然独自前往。楚人钟惺作记。
独往浣花溪游历的钟惺,不但领略了一湾碧水,更在水里读到了清廉、正直与无尽沧桑。一座城市的诗意,就像花香融入空气。就是喝茶也可以大醉,就是旱地拔葱式的不期而遇,就是可以因为一盏花窗里摇曳的灯笼而陷入独自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