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爱的大海静水流深

作者: 李红霞

“回想苏禄王访华,阵容强大壮观,堪称一次国际性的外交盛会,无论对中国,还是对古苏禄国以及延续至今日的中菲关系,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忽一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与葛木宁隔空相见,就在苏禄王墓的祾恩殿里。仰望着苏禄王的画像,我们聊起来。

听罢我的话,她脸上蜻蜓点水般涂上了一抹红晕,我猜想,她一定又在回味与苏禄东王几个月来战天斗地、艰苦卓绝的生活了。

我的目光落在她依旧清亮的眸子上,可是,我的影子在她的眼中只那么一闪,便被她的一潭泪水模糊掉了。

葛木宁,一个温婉大气的名字,且不说她的名字有怎样的内涵,只音译过来,就已凸显其韵律之美了。这美,总是让心系她的王“耿耿于怀”,浮想联翩。

灯火在墙上一跳一跳,模糊了王的面容,东王的宠妃葛木宁端坐在暗影里,神情肃然,不执一语,但依稀可见面颊透出的细腻光亮,显然,她背着王又流过泪了。

苏禄国东王的病情,同样牵动了永乐皇帝的心,于是,特遣郎中来,为东王诊断。郎中将回天无力的消息转告给葛木宁,并说,王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葛木宁的内心一阵悲凉,黑葡萄粒一般润泽的眼睛,即刻蓄满了泪,泪水漫过河床,一珠珠滑进忧伤的谷底。她坚信,自己跟王,彼此是生命的一部分,她不能想象,归途中没有了王的引领和陪伴,该何去何从。

可是,身居高位而内心宁静的王的宠妃,从今往后,恐怕要靠幻想和回忆去细数每一个黄昏的针脚了。

这个温婉的女人将满腔的热忱都倾注在了王的身上,这不仅仅是妇人之仁,她为一个国家的王在尽忠效力。说到底,是王用一颗王者之心开发了她的潜能。要怎样回报王,她内心有一个抉择的标准。

作为女人,才情固然重要,可是作为一个王,他要的仅仅是妃子,辅佐朝政的智慧头脑,王,不缺。幸好,葛木宁是有分寸的女子,从未想过仅凭容貌去征服王,也从未让王感到自己有干政之嫌。女人取悦男人,美貌只是一小部分资源,她内心的善良、贤淑、宽厚和识势明理,才是王更为看重的。在王的眼里,这是宠妃葛木宁的第一号容颜。

是的,葛木宁非恃才张狂之女子,相反,她太过安静,她的安静也许会让她失去话语权,从某种角度讲,这算是她的一个缺陷。文物偶或有瑕疵,但流水线上的工艺品无论怎样精美别致,因了它的千篇一律,其价值总是不能与文物相媲美。细细分析,这恰恰又是她的一个优势所在。当然,她的优势不止于此,葛木宁不善言辞,默默做事,让王感觉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这短短的距离好处在于,产生美感。

王喜欢安静的女人。王很“固执”,说,安静的女人大多有修为。

一个安静的、有距离的、又少不了对王毕恭毕敬的女人,真正是王心仪的女人。他拥有她,未必会乐不思蜀,但离开注定会悔恨终生。这是王心里的一个法则。

说起来,宠妃内心也有一个标尺,很纯粹:她是为王服务的,如果没有王的欣赏,她的美将瞬间失去意义,如此一来,她甘愿任其败落而不足惜。此刻,她不停地怀想,怀想几个月来,在那艘大船之上,与王风雨相随的日子。越想,就越是感伤王的病情。来中国之前,她对航海没有清晰的概念,也不知晓此次长途跋涉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想,有王在身边,再远的征程又何妨。殊不知,他们所经过的“东洋航线”,竟长达上万海里,一路上充满了艰难险阻。慢慢地,葛木宁明白了,虽然苏禄国与中国的福建并不遥远,直线距离也就几千海里,但受地球自转偏向力的影响,来自印度洋的东南季风转向西南方向,苏禄国王的帆船就一直向西行驶,经过了爪哇、苏门答腊、马六甲(满剌加),从占城(越南)到了广州,然后才到达泉州港口。因为永乐皇帝的命令,地方官员给予了接应,于是,王和葛木宁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已感受到来自大明王朝的热情了。

临时做了休整,葛木宁便随东王一行通过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见到了大明王朝的明成祖朱棣。

其实,苏禄王访华缘于大明王朝特殊的历史背景。

永乐年间,中国的造船业已居世界先进行列,登上宝座的朱棣为巩固自己的执政地位,也为获得“万国朝宗”的宏大愿景,遂搬出明太祖的遗训,于1405年特派遣郑和带领船队出访了南洋15国。这堪称中国乃至世界航海史上的伟大壮举。在此期间,郑和曾三次派使节特别访问了菲律宾群岛诸国,而因后来与苏禄国东王巴都葛的一次会面,两人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也就是在这一次,东王对遥远的中国有了更深的了解。1417年,苏禄国东王巴都葛、西王麻哈喇葛麻丁、峒王巴都葛叭喇卜及家眷侍从340余人,组成庞大的航海使团,经过三个月的漫长航线,不顾夏季南中国海域台风的威胁,对这个东方古国进行了友好访问。

为加强联系,互通有无,更为了表达对永乐皇帝的敬重之意,苏禄国东王携带了大量的珍珠、宝石、玳瑁以及香料药材等稀缺物品。除此之外,他还向明成祖进献了一份特别的礼物——苏禄国金缕表文。苏禄国一行,不远万里,来华朝贡,其心意之诚、礼物之贵重,尤其见东王“恭顺特达,聪明温厚”之后,一向坚持“怀夷柔远,薄来厚往”外交政策的明成祖龙颜大悦,在奉天殿(今太和殿)举行盛大隆重的欢迎仪式,并在谨身殿(今保和殿)举行国宴款待贵宾。葛木宁和她的王一样,一起见证了永乐帝的慷慨:各赐玉带一根,黄金百两,白金两千,罗锦文绮二百,帛三百,钞万锭,钱二千缗,金绣蟒龙、麒麟衣各一。

这一年中秋之际,东王随明成祖一同登临长城,畅谈国事与家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尤其令东王和葛木宁感动不已的是,永乐皇帝竟拿出了自己心爱的宝贝《永乐大典》。

时间推进到600多年之后的今天,这部《永乐大典》仍然算是中国第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文献合集。它成书于永乐五年,全书达3.7亿字。永乐帝之所以拿出自己贵重的礼物,意在表明,对大明而言,苏禄国三王和葛木宁是永乐皇帝最为尊贵的客人。还要特别说明的是,东王一行随船所带的商品,在中国售罄一空,相关人等不得收取毫厘税金。这是永乐皇帝所下发的特殊命令。两国之间,你来我往,互通有无,一开始便呈现出良好的发展态势。

东王一行在华长达22天,在这片阳光恣意流淌的国度,三王感受到了最高规格的礼遇,感受到了明成祖的万丈豪情,也见证了大明王朝的壮阔与威仪。不仅如此,三王返程之时,永乐皇帝特意派出队伍,从通州沿运河南下护送。此举,更为大国威仪提升了分值。当然,永乐皇帝也实现了万邦之主、八方来贡的宏大愿望。永乐年间也成为中菲两国政治经济交往最为频繁的时期之一。

有梦想的葛木宁十分感恩于东王带她出访中国。

可是,王就要停下脚步了,在中国一方叫德州的小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葛木宁陷入两难境地,她本不善于流露喜怒哀乐,可当她一忍再忍,咬牙将泪水咽下之时,悲痛反倒卷土重来。于是,这个离家万里、急需安慰的女人,到底没能把持住自己,背身耸肩抽泣起来。但王妃不同于普通人家的女子,很快,她将自己从此时不该有的情绪中唤醒。因为她意识到,作为王妃,此举是有失体面的,而更糟糕的是,一个六神无主、痛哭流涕的王妃对苏禄国来华的300多名随从来说,还有多少威严可讲?想到此,她挺了挺胸脯,狠心抹了两把泪水,顿时,手背的酒窝里就一片汪洋了。

巴都葛仰卧在床,气若游丝,其实,从那条大船上下来,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此刻,他闭着眼,一只手吃力地在床边探寻着。葛木宁心领神会,遂将汗津津的手伸入王的掌心之下。王感受着葛木宁手的温润,泪如两只清亮的虫在面颊爬行。就在前一天,他还向葛木宁倾诉,自己怎样想着心事,一桩桩一件件。可越是心急,越是恍惚,越是难以理出头绪。“洒一行,上食五次,太乐、细乐间作,呈舞队。”富丽堂皇的皇宫以及有别于苏禄王国的风土人情,令他心醉神迷,流连忘返。东王在现实与梦境之间不停地穿梭、往返,每往返一次,都要耗费一定的心力。他痛,他累,也有些困倦,但更多的是无助。他的身子动了动,幅度很小,继而锁了眉头,他想向葛木宁靠近,但失败了。待到双目微睁,人影、灯影晃在眼前,他立时感觉自己幻化成了一只就要飘于空中的羽毛。他极力想让自己停下来,尽管他是一个王,但,这个却无法掌控。眩晕过后,他好似又回到了船上。此次出行,重任在身,自己还没有完成使命。想到此,他急出一头汗来,于是用眼神呼唤葛木宁……

回想东王一行受国宴、听雅乐、观杂戏、游名胜……在京城的所有日子里,受到了大明朝廷空前的礼遇,这是不同凡响的生命体验。而此时,摇闪的星火令他心神不宁,他知道,自己怕是回不去了。虽然他懂得,生命的告罄意味着人生的复命归真,但他多么希望,作为一个王,长途跋涉访问中国这一壮举,能在史书中留下光辉。当然,那是作为一个王该有的雄心壮志。无论怎样讲,他真诚地渴望在大国威仪的感召之下,将自己所见所思凝成一部活生生的教材,效仿也好,学习也罢,他已暗下决心,此次出行一定要为苏禄国的发展提供建设性的帮助。葛木宁不知道,她的王恨不得一步迈向那片他所主宰的土地,一个他所统领的国家。

葛木宁明白,苏禄国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乃民心所向。有一个富有的邻居,一个强大的朋友,对任何人来讲,总不是坏事。葛木宁明白王的良苦用心,越是明白,越是觉出现实的残酷。

但葛木宁必须学会面对现实。

苦难会让一个人瞬间成长。此刻,王还有意识,宠妃明白,王想要什么。于是,她想即刻绽放自己的慷慨,为王立下不离不弃的誓言。她总不能让王的一段梦就这样残了去。

她想她一出口,就会感动王,她已经被自己感动了,在念头闪过的一刹那。

其实,当这个话题开启,王撩起眼皮向她投去了一瞥,可就是那么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深情一瞥,葛木宁却如醍醐灌顶。王就是王,一个眼神便有了提纲挈领的派头。

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无论对王,还是对他的三个儿子和妃子来说。大家小家,主事一人。是时候了,他得行使决策权。确切讲,这一次,是王最后一次显示威严了。房内的光影怯怯地移位,夕阳散发着凄然的光芒。王的内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他舍不得儿子、妃子,更舍不得千难万险创设的国家,但,他要与家眷一一道别了。

已到了五更,雾气弥漫四野,如丝如绸,影影绰绰。夜似乎还没有醒来,如一个淘气的孩子,跑得乏累,和衣而睡,叫也叫不醒。定义葛木宁的表情,可以用矢志不渝,但她的心呢?王不得而知,他泪珠滚落,默然无声。

死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王努力看了看葛木宁,就那样看着,似乎要找到一种结果。一丝冷光掠过,王对宠妃葛木宁放了手。

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秋日的一个午后,卸下风尘,倦意未消,苏禄东王带着无尽的遗憾撒手而去了。永乐皇帝闻讯悲恸万分,当即派礼部郎中陈士启带着祭文赶往德州。“惟王聪明特达,赋性温厚,敬天之道,诚事之忱,不惮数万里,躬率眷属及陪臣、国人,历涉海道,忠顺之心,深可嘉尚……讣音来闻,不胜痛悼。今特赐尔谥曰恭定。吁嘻!死生者,人理之常。尔享爵禄於生前,垂福庆於后嗣,与天地相为悠久,虽死犹生,复何憾哉,兹特遣人祭以牲醴,九泉有知,尚其享之!”在祭文中,永乐皇帝盛赞东王“昭播后世,与天地相悠久”。

永乐皇帝下令以藩王之礼厚葬,并为其在德州城北十二连城九江营的西南部择址建陵。他还依中国的传统,特赐东王以“恭定”的谥号,并对东王访华于两国人民所做出的杰出贡献给予了高度评价。

苏禄东王巴都葛叭答剌在永乐皇帝的皇恩照耀下,最终长眠于距北京城南数百公里的黄河下游冲积平原德州。面对硕大的圆形土冢,王的家眷们无条件地接受了王的殒殁。同时,他们沐浴并感恩于永乐皇帝对苏禄国东王的抬爱与皇恩浩荡。在葛木宁的意识中,明成祖为东王所选的墓址乃是少有的风水宝地,前有护城河,背有十二连城拱卫。其外,“西临运河,望之帆樯往来如林,款乃声余,饶有风景。”

明初时,随着运河漕运的日渐发达,德州很快成为一条重要的水上通道,同时也担负着朝廷重要仓储基地的使命。明成祖发动“靖难之役”时,德州守将韩官为确保官仓安全,向李景隆提出建议后,遂征集大量民夫,包括守城将士在内数万人,在德州卫城以北建造了十二连城。“十二连城”南起北营,北至哨马营,有专门的护仓部队和准备抗击燕军的“南军”在此驻扎屯兵。所以,十二连城等同于兵营,因而又被称为“十二连营”。其城首建于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是朱元璋之孙朱允炆为防范燕王朱棣而修筑的。第二年,即1400年,“连营”被朱棣的燕军所破,李景隆仓皇逃向济南,储有军粮和重要物资的官仓自然落入朱棣之手。关于十二连城,德州清代诗人田雯在《长河志籍考》中曾附诗一首:连城城北十二城,村墟草木皆甲兵。当年靖难戎做马,旌旗斜卷安陵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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