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初乍
作者: 毕四海有一条街,像肠子般窄狭、弯曲,它的前面,是一座座高楼大厦;它的后边,是一排半扇形的高山,大小十三个山峰,高低不等,都叫锯齿山。于是,这街便叫靠山街了。
靠山街两旁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建于火红的一九五八年。砖是红的,瓦是红的,可是,岁月如今已把它们染成土一样的颜色了。
这里地势低洼,前后不透风。冬天,这里阴冷,那像一块冰一样的太阳只待一小会儿就匆匆离去。到了夏天,靠山街的居民们更来好光景过了。洼里,永远凝滞着一团团热辣辣的气浪,像一块块沉重的云彩,把那一座座矮矮的平房压得更矮了。平房前那一座座道士帽式的、油毛毡搭顶的饭棚里,还时而有一股股青黄的烟扩充进那火热的云彩里。这时节,街上的狗都把又薄又红的舌头伸到嘴巴以下,颤动着,喘息着,跑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却要在这盘热鏊子上熬煎……
只是有那么一会儿,从锯齿山的峰峦间吹来一股东北风,带着雨丝儿,吹进靠山街。每逢这时,我们便觉得像是额头上抹了清凉油……
热的地方、热的东西容易着火。靠山街的居民们,家庭之间,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孩伢伢之间,时常有舌头碰着舌头,拳头碰着拳头碰出火花来的。于是,靠山街打架便在这座中等城市有了名气。
这不,当经常被爸爸“罚跪”的小兵兵和他那干烟酒糖茶的青年爸爸抱着凉席子、在“淅沥雨”二嫂那春雨般绵绵柔细的叮嘱声中走向体育广场的时候,当“阿拉靠山街”上的南蛮子齐大爷在比他整整小了一旬的娇妻那又怨又气又疼的、至今还很有勾人心魂的魅力的眼波中慢腾腾推着用废轴承做成的小平车、车上放着狗皮褥子和花边凉席走向体育广场的时候,当四方脑袋、有棱有角的房管所所长路大伯抱着他的老生闺女小娟娟也走向那里的时候,我的隔壁邻居、胖胖的服务社经理“第六把手”推着他那老掉牙的“国防”进屋了……
自行车的前轱辘刚碰门槛,我就听见了——是习惯使我本来很迟钝的耳朵条件反射般地排除了一切干扰,竖了起来……
“奶奶……你、你吃那服务社去!睡那服务社去!服务社有、有美的、俊的、浪的……奶奶的,你开旅馆,把家也当成旅馆了。”是孙嫂那急促而又没有丝毫抑扬的骂声。那声音,就像用一根筷子急急地在一个白碗上敲打发出的动静。
“啪。”孙经理小心翼翼地支好了自行车。
“奶奶,你发扬风格,呸!是浪得你,把你的房子让给那个小皮狐子去结婚,叫姑奶奶在这里受罪!”
“哎——”咯吱吱,孙经理又嚼起了干煎饼。
“奶奶的,你凭啥吃?就凭你长得胖?”孙嫂大概是夺过了干煎饼。
那屋里沉默了。一分钟,两分钟,我听见我手腕上的手表发出的声音:“咔咔咔……”
“啪!”那屋里终于爆发了战争。我知道,一个碗粉身碎骨了。可是,我的心很冷漠,一丝一毫也没吃惊。他们惯了。这两口子每天夜里,在那最闷热、最困乏的时候,一定要打一番嘴皮子官司,像明天一定会到来一样。在靠山街,人们把这种打架叫“刷牙”——用舌头刷牙。
我的书看不下去了。生活这本书,似乎更精彩,更有吸引力。
我点上一支烟。烟雾似乎变成了透视机,使我看清了隔壁那两口子——
“第六把手”姓孙名真,是煤城服务社的第一把手。在靠山街,人们却喊他“第六把手”,他也答应。这个外号是他自己叫出来的嘛,他这是拿自己开心,给自己出洋相。他说,生活嘛,就叫没意思。对付这个没意思,只有自寻开心。他家五口人,妻子孙嫂的话是最高指示,四个孩子自己要为他们服务,就是他家喂的那只芦花大公鸡,自己也要听它的——每当清晨的初光在靠山街扩散的时候,大公鸡要“喔喔喔”打几声长鸣。这时,他就要起来了,生蜂窝煤炉子。那炉子,没有半小时是生不着的。于是乎,孙经理便要仰天长叹了:
“我在家里是第六把手哟!”
这个“第六把手”,长得肥头大耳,肚子鼓得很,在家里是个吃气的布袋。听说,在服务社,倒还是个很勇武果断、说了很算数的第一把手。哎,人哟,做个家庭领导何其难哉。我们堂堂的秦书记,几十万人的头儿,听说还要听他那夫人的,而那夫人又……
孙真这人很有意思,打架时,从不还口,任凭孙嫂,那个两道眉毛由眼角吊向鬓角的又黄又瘦的女人痛骂,他是下定决心,不发一言的。对此,他还有一段宏论进行自我辩护。他曾和我说过:“毕编辑,有这种小说吗?”没有?作家们干吗去了?中国的家庭,烦恼事天天有,架天天打,要你刚我强,那一天也过不下去。只好凑合着过,把家变成“家庭维持会”。他这“维持会长”也不是光用沉默来“维持”,他还有高招——到了一定火候上,他会从墙角拿起一个专门买来不做吃饭用的黑色的饭碗,高高举过头顶,用他那灰色的眼睛瞪那个满嘴满唇已是白色泡沫的女人一眼,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随着一声“啪”,孙嫂的骂声便会戛然而止。这个为了显示大方嘴上永远说着“十元八元算根牛毛”的女人,会马上趴在地上,把一块块小碎片用手捧起来,让泪水滴在上面。随即那有板有眼的、具有抑扬顿挫的哭唱便开始了:
“俺不过了……活着多么枯燥啊……”
这个女人,是个高中生哩。她的哭声里,有煤城农村女人的特色,还有一些诗的气质。
在这天低垂得眼看就要和大地贴合在一块、空气被压抑得又浓又沉的夏夜,这哭声,简直叫人受不了:又烦又躁,想拍桌子砸板凳,想骂人。一条靠山街,人人都能听到这哭声,都被这哭声所害,可是,就没有一个人,出面劝一声,或者是干涉一下。只是从一座座平房里,传出更响的录音机、留声机、收音机的哇哇声:“幸福不是”——“军港的夜”——“毛毛雨”——“明天,晴转多云”——“奶奶的,俺——”孙嫂的哭唱和它们掺和在一起了。
靠山街哟,没有现代化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可在这一点上,却学会了现代化的风俗:一个人便是一个世界,互不接触,在一条街住上十年,谁也不知道大哥贵姓。我知道,当“第六把手”和他的妻子战兴犹酣之际,若有一个人出来劝架,居民们会朝他撇嘴,说他浅薄,骂他是“圣人蛋”。
谁知,突然有一天,有人管了。谁?我的妻子,我的刚从农村迁来户口的妻子。
当我那些小市民邻居穿上海产的高跟牛皮鞋都嫌不够味,而穿上颤软的红平绒遮面鞋的时候,我的妻子穿着她认为最时鲜的青国呢方口压底鞋踏进了靠山街。我领着她,昂着头,目不斜视,快快地走着。那水泥板铺成的街道似乎变成了火路,烤得我脸上冒火。
我低声喊:“快走。”
妻子似乎没听见,她也忘了我接她进城时的三项指示中的第一项——进了靠山街,挺胸头高抬。别人打招呼,点头微笑来。我是大编辑,你要有气派。人要变洋气,山味要痛改。她主动向街上的每一个人笑着,还从帆布挎包里往外掏着一大把一大把红莹莹的半酸半甜的山枣,硬扯起人家的衣襟,把枣装进人家的口袋里。她还用那又叫我亲切、又叫我头疼的章丘土话和那些神态不阴不阳的邻居打着招呼:
“天真够热(le)。这日头真毒。”
“俺是土人(lén)……那楼那高……”
“你割的肉(lou)真肥。俺庄里买点肉(lou)要人(lén)托人(lén)呀!”
“俺小孩他爹麻烦你了……”
那典型的章丘方言“人、然、日、肉、热”,她发音时卷不起舌头来,老是把“r”发成“l”,显得她说出的话又笨又土。几个姑娘低着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觉出那目光里的怜悯和讥笑,还有她们的骄傲……
我咬着牙,站在家门口,等着落在大后头的妻子。我知道,这时,假若有一个人指着妻子问我:“那个女人是谁?”
我会这样回答:“不知道!”
妻子刚一进屋,我便关上了门,低声训起她来:“你根本不懂,他们吃了你的枣,会说什么?”
妻子那黑里透红的俏丽的瓜子脸上,汗珠子一颗颗出来了。她抓起竹苇笠就要扇,我顺手打开了落地风扇,她的脸上的火云开始消退了。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
“说什么?我图人家说什么好?”
“好?哼!她们会把嘴一撇,谁稀罕,亏她能拿出手。”
“俺不信,不信。哪有这种人?真有,俺不让他。”
我叹了口气,又叮嘱她:
“改改你那一口章丘话,人,要念成rén,肉要念成ròu。”
“拗死人了。俺就是这种不转弯的舌头。嫌俺,俺回去。俺进了城,人还是那个山沟沟里飞出的土鹌鹑。”妻子的脸拉长了。我赶紧住了口。我知道她,她在家乡,是个邪厉害的刀子嘴,一寸也不让人的。我怕她刚来,两口子就干架,叫他们笑话。因为我妻子是农村的,他们把我奚落得还少吗?尤其是孙嫂,还有齐大爷的妻子,更是张嘴闭口拿这个开我的心。岂止在靠山街,就是在机关里,家属是农民的人,也是倍受歧视的。人们经常这样调侃我们:
“你行,来了朵向阳花。”
“嘻嘻,向阳花更俊!”
正因为如此,我的这根神经分外敏感。一旦我的妻子不是向阳花了,我便那么急切地想把我的妻子城市化,就像一个刚刚好了的秃子,恨不得一秒钟内头上便生出漆黑的头发来……
然而,妻子并不和我配合。我给她下达的第二项指示——闲事不问,她来的第一个夜里,也违反了。
“你干吗去?”我一把拉住她。
“你那人心叫狗吃了。亏你坐得住,那屋里炒着豆子,熬着粘粥,怕要出人命了,你这里稳住了架子。打仗怕人劝。两人狗撕毛,人见了还得打开,还是邻居呢!”妻子恨恨地甩开了我的手,冲出了屋。
我急得跳起来,跟了去。这个山里来的,把靠山街当成了俺石匣庄。在庄里,一家人打架,院子里会挤满全庄来劝架的人。而在这里……唉!
孙真和孙嫂一见妻子进了屋,一下子全怔住了。孙嫂也不骂了,只是呆呆地盯着这个“天外来客”。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半阴不阳地笑着说:“你是……从那山里来的吧?俺有事,改天再来玩好吗?”
妻子白了孙嫂一眼,一腚坐在了他们的沙发上,说:“从山里来的!咋?山里人才看不惯你们这样子。老夫老妻了,黄蔓子扯着荆棘狗子,分也分不开。你们可好。嫂子,你是瞎扯个啥哟。那颗心叫醋泡着,没出息,亏你还读书识字干工作哩!”
孙嫂的脸一阵白,一阵红。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够厉害的,对外人,吊梢眉也不敢吊了,“奶奶”也不敢骂了。这一点上,可能还有一点学生的气质保留着。听说,当年她是一个挺秀气腼腆的女学生,住了二十年靠山街,才小市民化了。此时,她不敢对着妻子去,却又把更难听的骂倾泻到男人的头上……
孙真是个要外场的人。他见我站在他们门槛上,丈夫气概复苏了。他这个人,听说作起报告来,甲乙丙丁,ABCD,一套一套的。可第一次想回击一下他的女人,那又厚又紫的嘴唇却先哆嗦起来:
“你……你不、不成体统。”
这还了得!自从盘古开天地,从没经历过男人反嘴的孙嫂见男人反嘴了,像一个漩涡遇上了障碍,浪头更高了,连哭带骂起来……
我急忙上前拉妻子走。
这时,孙经理看看没了办法,只好又去墙角拿碗。那黑色的、粗糙的、三分钱一个的、本地产的、专门买来不盛饭菜的碗。
我妻子看见了,甩开了我的手,一步跨过去,伸手抢过了那摞碗,斜着眼鄙夷地剜了孙经理一眼,把黑碗放在桌子上,却又从绿色纱罩下掏出了另一摞碗,高高举过了头顶,一咬下嘴唇,说:
“我这个人,先说明。吃汤水长大的。你们再吵、再闹,这渠碗活该倒霉了,你这个大嫂子,别瞪眼,想叫我赔,猪拱帘子,没门!赔你碗也中,你赔俺小孩他爹两只耳朵。天天吵,钢耳朵也得咯聋了。”
孙嫂身子旋了个圈,扑到妻子面前,双手托住了那摞碗:“您放下,放下。谢谢您了,您真好。俺不打了,可要说清楚是看着您的面子,看着毕老师的面子。毕老师,你费心给他小杰带本稿纸来呀!老孙,洗洗这盆衣服去!”
妻子一把从孙经理手中夺过盆,蹲下来,用她那满是硬茧的大手,那失去了温柔细腻、但又筋骨发达的手,操起衣服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