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承父业

作者: 余一鸣

仲成给刘伯平打电话的时候,刘伯平正在高三班的语文课堂上。按规定,教师不允许带手机进课堂,刘伯平把手机定在静音振动上,这些年来,手机不在身上刘伯平会心慌。并不是有什么值得想象的秘密,而是刘伯平的老父亲规定,任何时候,他的电话如果不能当场接通,那必须一个小时内回电话。他计算精确,刘伯平一节课是四十分钟,可是他不知道,刘伯平今年带高三,常常两节课连上。手机不停地敲打刘伯平的大腿,好在有讲台挡住了学生的眼睛,刘伯平第一节课到点,便宣布课间小歇。离高考只有十几天了,师生都铆足了劲,很少有老师在两节课之间停顿。刘伯平冲年级组长解释,老了,没办法,前列腺不争气。其实,刘伯平真是冤枉了他的前列腺,一下课,刘伯平没有奔厕所,而是跑到花坛那边回电话。

仲成说,爸又不见了。

刘伯平说,怎么回事?

仲成说,阿姨说爸两天没着家了,前天的饭菜没动,人不见影。

阿姨是他们给老爸请的钟点工,每天上门替老头做饭洗衣三小时。

刘伯平说,打他手机没有?

老爸是个铁聋子,就是你在他面前敲锣打鼓他也听不见。那手机他不肯要,说是聋子的耳朵,又添了个摆设。仲成把手机调到振动上,说,你有空就瞅一眼,至少,你可以用它给我和伯平打电话。你说话,我们听得见。老爸接受了,他有空没空都给儿子打电话,好在他说什么都不必应答,应答也听不到。闲着就听几句,忙着就将手机放一边,等他说完了自然挂机。

仲成说,手机扔茶几上,没带。查了一下,带走了身份证和储蓄存单。

刘伯平说,那没问题,至少有一点,他脑子没糊涂,没患那个阿尔茨海默症,他想回家能自己回,不会走丢。

老爸以前也出走过,最多,他也就在外面待一夜,第二天下午,仲成急得快要去派出所报案时,他喜滋滋地回来了,大包小包,说每人都有份。仲成问他去哪里了,他拒绝回答,不过,从他买的土特产判断,还是在本县范围内。现在交通条件好,公交车可以通往县域内的每个乡镇,且老人坐车免费。仲成很恼火,又不敢吼他,只得在老爸的记事本上留言:求求您了,去哪里之前告诉我一声,至少,留张纸条在家。老爸大声说,行,我下次留纸条。事实上他后来一次也没留过,他解释说,我是不打算在外面留宿的,但天黑了,没公交车了,我只能找旅馆,你们总不想让我赶夜路走回来吧。这不是理由,仲成有辆小货车,随时可以接他回县城,他就是想在外面逗留。老爸退休之前是一位初级中学教师,曾经辗转于六七个乡镇的初中任教,也就是说,他在六七个乡镇都有学生和家长;他身上总带着一千元现金,即使没有熟人收留他,对付几天的吃住也没问题。可这次他把存单也带走了,这是一次蓄谋的大逃亡。

刘伯平说,你先去派出所报个案吧。

到第四天,老爸还没有回家。刘伯平打算回老家一趟,高考前一周高三停课,让学生在家放松一下,自己梳理,查漏补缺,教师的职责是答疑释问。通讯时代,教师不必蹲在办公室,学生与老师都是用手机联系,需要的话开通视频。新冠疫情期间上网课,师生已习惯了网上互动。刘伯平所在的中学是所名校,在市里排名数一数二,学生学习主动积极,刘伯平认为,这些学生即使没有老师教,考上大学也不成问题。当然,城里学生的目标不是仅仅考上大学,他们的目标是北大清华,次一点也得“985”和“211”。刘伯平的老家在固城县,开车也就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刘伯平上午上完本学期最后一节课,就开车直奔固城。

天气炎热,老爸的公寓房在四楼,刘伯平泊好车,打开门时已是汗流浃背。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套房,老爸本是淹城人,师范毕业后就来固城做了乡村教师,因为不是本地人,退休后住房没有着落,县教育局为他们盖了一栋楼,所谓“客籍教师楼”。能在县城分到一套公房,这是老爸最得意的一件事。房子已有二十多年房龄,当年装修也简陋,母亲去世后,房间里显得杂乱无章。有人说,母亲在,家才在。老妈在的时候,刘伯平回来,她总是做一桌子菜,一大家子聚餐。老妈走了,刘伯平回来,就只能带老爸上饭店,人少菜也少,父子相对,吃得冷冷清清。刘伯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空调,他已经不习惯没有空调的夏天。客厅里有台立柜空调,他却找不到遥控器,显然,老爸平时基本不用。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墙上悬挂着母亲的遗像,母亲朝他笑,他明白了,立柜空调上有手动开关,自己糊涂了。他打开老爸床头柜的抽屉,发现除了身份证、老人证和存折不在之外,还少了一个助听器。刘伯平曾经给老爸买过三个助听器,第一个是在省人民医院配的,老爸戴了几天,摘了。第二个是他网购的,老爸问了一下价格,试戴一下就说,便宜没好货。第三个是带他上助听器店里配的,店家让他试听,效果不错,进口货,两万多块钱,刘伯平咬咬牙买下了,但老爸没戴几天,又扔进了抽屉。刘伯平疑心是受了店家的糊弄,店家那试听间,全封闭,墙壁加了隔音板,效果当然好,出了门就是另一回事儿。他问老爸,老爸说,都一样,戴上了太吵,吵得昏头昏脑。助听器本来就是这原理,将所有声音都放大,刘伯平说习惯了就好。但老爸不愿意,他说,反正我老了,也不想与别人打交道,耳根清净最重要。老爸将三个助听器扔进了抽屉,独来独往,不与人搭讪。有熟人曾告诉刘伯平,你家老爷子太拽了,几次与他搭讪,他都不理不睬,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他了?刘伯平只得替老爸解释,他聋了。他一人在家看电视,总是把声音调到最低,反正声音再高于他也是无声,他只需要看字幕。平时出门,他带着笔和记事本,非得与人交流时,他才掏出来,这一次,他居然把助听器也带上了,可见是处心积虑。

刘伯平只有去找仲成商量。刘仲成是他弟弟,二十多年前老爸退休时,固城尚有一个顶替政策,仲成转了城镇户口,到纺织厂做了机修工。纺织厂有个好处,找老婆不愁,仲成与本厂一位女工结了婚。可是好景不长,纺织厂破产,夫妻两人都下了岗,现在,主要靠在街边开一家小杂货店谋生。刘伯平到了小店,夫妻俩都在。仲成躺在店门口树荫下的躺椅上,睡得正香,嘴角的涎水都挂下来了,弟媳妇小鹅在柜台里,见了伯平迎出来,说,哥您来了。她一脚将仲成踢醒,仲成坐起来,抹了抹脸,说,哥。中午的太阳毒辣,街道上行人很少,小店没什么生意,小娥搬出一张小方桌,又搬出一张藤椅,泡茶递烟。伯平不抽烟,仲成抢过去点上了,烟是金南京,待客烟,仲成平时肯定捞不着抽。小娥说,你钱挣不着,烟倒是不离手。你看看哥,挣那么多钱,烟酒不沾。

刘伯平只能附和说,你尽量少抽点吧。

刘伯平也就挣份工资。早几年,家教市场兴旺,刘伯平周末出去兼课,挣钱比较容易,他回来时时常给老二塞点钱,现在政策紧了,不允许在职教师兼课,刘伯平就不敢了。刘伯平是特级教师,又在名校,找他辅导孩子的人不会少。刘伯平一般都拒绝,政策摆在那里,你不能硬逼我撞红线,砸了饭碗,谁负得了责任?但人在这世上,总有磨不开的面子,刘伯平周末也带几个学生,就在自己家里,言明不收费。

兄弟俩分析了老爸可能出走的几处地方,决定先在本县区域内寻找。仲成脑子灵活,他拿出手机,在百度上将老爸待过的五六个乡镇地址连线,说,今天我们先去西北片这两处,明天再跑东南片三个点。已经是下午两点,时不我待,兄弟俩说走就走,驱车往西圩镇疾驰。

西圩镇属湖区,是老爸当年在固城教书的第一站。西圩中学坐落在茅儿湾,原来是一所农中,后来才改为初级中学。兄弟俩的母亲当年是茅儿湾支书的大女儿,也就是说,茅儿湾是兄弟俩的外婆家。外公外婆早就去世,只剩一个舅舅住在村里,春节期间,兄弟俩会到舅舅家拜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老爸风华正茂,拎着一只藤条箱来农中任教,农校教师大多是本地人,一到周末就回家团聚,食堂不开伙,老爸就得自己对付一日三餐,村支书可怜这单身小伙,常在周末邀他去家中蹭饭,一来二去,老爸就与老妈认识了。长期来蹭饭,支书家也吃不消,支书做主,干脆将女儿嫁给了他。这是老妈在世时的说法。其实老爸年轻时确实一表人才,到现在,老爸的相册里还有年轻时的照片,中分头,浓眉凹眼。只可惜,仔细看照片,就能发现老爸的门牙是两颗银光闪闪的镶牙。老爸读师范时是活跃分子,跳马时摔掉了两颗门牙,奶奶曾说,家里没钱,有钱就给他镶两颗金牙了。小时候刘伯平觉得,这两颗银牙,就已经让老爸的形象大打折扣,要是嘴里站两颗大金牙,就更糟糕了。老爸有时候也感叹,若是两颗金牙就好了,你们想吃肉,我敲下一颗去换,你们想穿新衣服,我再敲下一颗去换。这两颗银牙像两个门岗坚守岗位很多年,一直到他退休前才下岗,老爸装上了两颗瓷牙,看上去亲切了几分,但时光不再,帅小伙早变成了糟老头。

西圩中学就是刘伯平刘仲成的出生地。

舅舅住在外公外婆留下的老宅里,刘伯平觉得空着手去不好,先去村头买了一条烟和半斤茶叶,刘伯平将东西放到桌子上,舅舅看了一眼,说,不年不节的,你俩怎么过来了?仲成说,我爸不见了,他有没有来您这里?舅舅说,没有,他来了茅儿湾,也只去中学,不来我这里落脚。

舅舅与俩外甥不亲,他也快要八十岁了。老妈并非外公外婆的亲生女儿,外婆嫁过来后有几年没生养,按照乡间说法,得领养一个孩子才能启发,老妈就是那个领养来的孩子。老妈来时已经三岁,家贫,到了外公家,等于从糠桶里跳进了米桶里,她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外婆后来真的怀上了儿子,就是这位舅舅。舅舅打小就受宠溺,吃穿都压着姐姐一头,长大后也好吃懒做,常常到姐姐家要钱要物。老爸老妈调离西圩中学,去了十几里外的另一所初中,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躲开舅舅。但舅舅不怕远,还是时常找上门来,一般是在老爸发工资的第二天。有一次在饭桌上,舅舅和老妈吵起来,舅舅据理力争,他说,第一,如果不是我家领养你,你说不定早就饿死了;第二,姐夫家庭成分不好,没有挨批斗,没有吃苦头,至今能做稳教师,全因为我爸那时当支书能够保护他;第三,姐夫那次受本地几位教师欺负,是我喊了几个族里兄弟,把他们教训了一顿。舅舅还要扳着指头数落,老爸说,行了行了。老爸掏出一张拾元的票子放到桌上,说,吃了饭走路。舅舅将钞票收了,说,这还差不多,还是姐夫讲道理。舅舅口袋里有了钱就有了胆气,走十几里夜路他也不怕。那时老爸的工资也就四十四元,靠它养活一家四口人。

舅舅抽了几口仲成递的烟,说,想不到你爸那么一个精明人,也会得老年痴呆症。

刘伯平说,他不是老年痴呆,几十年前的事讲起来还头头是道。他就是在家闲不住,出来乱逛散散心。

兄弟俩没逗留,出门去了西圩中学。这些年乡民进城打工,很多人把孩子也带进城上学,现在虽然放开了生育政策,但乡下年轻人生活压力大,依然不肯多生,乡村中小学生源减少,好多学校合并了。好在西圩中学还在,不但没有撤掉,还兼并了另一所初中。门卫很严格,先让兄弟俩填表格。现在中小学都强调治安,刘伯平遵嘱一一填了。门卫是个小老头,威严地戴上老花镜,说,你们找刘大荣,刘大荣不是早退休了吗?刘伯平突然醒悟,其实不必进去找谁谁谁,老爸来没来过,问一下门卫就知道,老爸老胳膊老腿,不至于翻围墙进校园。刘伯平解释说,我俩是刘大荣的儿子,他这几天没打招呼就出门了,人老了念旧,我们想打听一下他是不是来过这里。小老头说,原来你们是刘校长儿子,刘校长倒是来过几次,最近一次来也有大半年了,现在的校长教师都是新人,他不熟,我是他的学生,他来了就在我这坐一会儿,跟我聊几句就走人。小老头原来当过老爸的学生,他称老爸是校长,是一种抬举,其实老爸这辈子做过最大的官只是教务处主任,见客称呼向高,是本地的民风。就如在镇里当差称“镇领导”,在县府当差称“县领导”,你听着舒服,我反正嘴上抬轿子不受累。

兄弟俩只能往回撤。刘伯平在老二家吃晚饭,明天还得再继续下乡。吃完了仲成送他到楼下,伯平说,等等。他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条黄鹤楼香烟,说,别让小娥看见,这是给你自己抽的。仲成会意,夹在腋下,想了想又说,还是先放你车上,带回去会被没收。伯平想想也是,他穿着短裤丅恤,想藏也藏不住,不如明天趁小娥不在时再给他。这条烟买的话得一千块钱,刘伯平在茅儿湾没舍得送给舅舅。

刘大荣最喜欢参加的活动,是学生们邀请他参加的同学会。改革开放这些年来,人们的经济条件好了,学生的聚会多起来,毕业十周年、二十周年、三十周年都搞聚会,老教师在一起聊天,都喜欢炫耀自己的哪届学生聚会了,来的什么车接送,吃的什么菜肴,送的什么纪念品,刘大荣心生羡慕,这是做教师的光荣。前几年学生们都热衷于高中毕业纪念活动,刘大荣只有眼馋的份儿,近几年,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纪念活动也有了,倘若有热心人组织,也不必等到十周年,干脆每年聚一回。刘大荣每回收到请柬,就眼巴巴地盼着聚会的日子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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