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家
作者: 张玉山1
柳建平离完婚,莫名其妙地放了一挂鞭,一万头,响了个天昏地暗,放完了鞭炮,柳建平背着钓竿扬长而去。第二天,褚云也放了一挂鞭,运气差了一点,正赶上一场微雨,鞭炮受了潮,噼里啪啦,不脆,不亮。没等鞭炮响完,杨柳巷派出所刘小年所长赶来了,把褚云带到派出所问话。
刘小年问,褚云,为什么放鞭?
褚云说,我离婚了。
刘小年明知故问,和谁?褚云噘着嘴说,柳建平。刘小年说,你不知道禁放鞭炮?褚云说,知道。刘小年说,知道还放?褚云翻着眼皮说,柳建平先放的,你怎么不管?柳建平是刘小年多年的朋友。刘小年说,建平没人举报,如果有人举报,我就管。褚云冷笑说,你敢吗?
刘小年哈哈笑着说,柳建平有什么了不起,我有什么不敢的?好好的,离什么婚!褚云说,你问柳建平去!刘小年说,一人罚款500元,你替他交上,一共一千。褚云说,我不替他交,我和他离婚了。刘小年说,离婚是民政局的事,我不管离婚的事。
褚云从派出所走出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柳建平是大平市有名的钓鱼家,钓鱼纯粹是个玩儿,成名成家的可不多,柳建平是。我不是奉承他,在杨柳区,在大平市,一说柳建平,没几个不知道的,几百公里以外的鱼,听见柳建平这个名字,也吓得浑身哆嗦。褚云嫁给了一个钓鱼家,等于嫁给了水,女人是水做的,但女人讨厌水,水一多,把家淹了。
以前我写过柳建平,我称他钓客。柳建平说,我不是钓客,我是职业钓鱼家。自称钓鱼家的柳建平,可不是个凡人,你以为他吹牛,就错了。柳建平十七岁跟父亲学钓鱼,今年三十七岁,二十年的钓龄,可不是白给的。他先后斩获全国钓鱼比赛一百多个奖项,去年参加福建南平全国野钓大赛,拿了一等奖,一人独享五十万奖金。
就是因为这个金奖,褚云决定跟他离婚。
褚云跟建平一样,钓一条两条鲤鱼、鲫瓜、柳条、胖头,炖一锅鱼汤,解馋,慰劳,来一瓶啤酒,挺乐呵的;钓到十斤二十斤的大鱼,一定放生。放生是慈念,也是规矩。建平怕来生受鱼的报复。柳建平热爱水,水是他的土地;柳建平喜欢鱼,鱼是他的庄稼。褚云钓到柳建平这条大鱼,吃不得,养不得,卖不得,褚云决定把他放生。
去年秋天,在千岛湖一座岛子上,建平钓过一条百多斤的鲢鳙,身长比柳建平高出半个脑袋,浙江一个开饭馆的,出资三万元想买下这条鲢鳙,柳建平眼皮没眨,摘了鱼钩,把鱼放生了。把鱼卖了,就失去了钓鱼的意义,柳建平是个明白人,大家喜欢他,一半是他的钓技,一半是他的菩提心。
跟柳建平离婚,对褚云来说,是个重大的人生抉择。我敢打赌,褚云再想找一个不钓鱼的柳建平,很难。我跟建平认识多年,建平是个很好的人,人长得好,性格也好,活得自在明白。他白白净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像一条白鲢鱼。建平的眼睛好像专为钓鱼生的,细细的,长长的,像一条幽幽的绿湖。
他从未跟我提起离婚的事。
建平可能没想到离婚,就像他从未想过放弃钓鱼一样,可是,褚云提出来了。褚云说了一大堆理由,比如两个人没有孩子,比如万一哪天柳建平落水了呢。人家不想跟你过了,哪一条理由都像一把尖刀,哪儿疼扎哪儿。褚云说离的时候,咬着嘴唇,眼泪汪汪的,好像不舍,又无比坚定。
想离婚,是褚云想好了的,离婚协议书就放在建平面前。建平没想好,没想好不能急于下结论。现在,褚云投下了鱼饵,香喷喷的。褚云说,建平,咱们离了吧,离了你就自在了,想去哪儿去哪儿,想钓多长时间钓多长时间。这是建平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像一片无根的云,像一片无源的水,自己活自己的,彻底回归自由。
柳建平说,我出去一会儿。
建平想缓一缓劲儿,找了一座水库,想试一试手,钓了一个下午,一条鱼也没钓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空竿而回,心生沮丧,他下定了决心,路上买了一挂鞭。我对建平买鞭炮的动机有些吃不准。想羞辱褚云?不至于,建平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和褚云是鱼和水。也不是示庆、示怒的意思,建平心静如水,不会跟任何人过不去,何况褚云。他的生活是游离状态的,离婚是最好的选择,他应该感谢褚云的慷慨才是。
房子、车子、存款,除了他自己,全部留给了褚云。褚云说,建平,你把车子留下,没车怎么行呢?柳建平的车,也不是什么好车,丰田越野四驱。柳建平笑了一声,平静地离开了杨柳巷。在爱情和鱼之间,建平选择了鱼,褚云什么也没选,选择了自己,自己过,也可能跟别人过。
褚云为什么选择离婚,建平为什么答应离婚,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但杨柳巷人认为他俩不该离婚,如果离婚,八成是褚云外边有了人。又不像,褚云长得是俊,可褚云不招风不惹草,没听说褚云跟哪个男人胡来。在杨柳巷,建平有很多朋友,建平出去野钓,几十双眼睛,像几十只摄像头,盯着褚云的一举一动。刘小年也是建平的朋友,时常在建平楼下转悠,所以,褚云不可能出轨。
杨柳巷人替他俩惋惜,很多人问褚云,郎才女貌的,怎么舍得呀?褚云不说柳建平哪儿不好,只是说过够了。过够了是个很好的理由,大家就信了。女人们说,离了也好,跟个钓鱼家,天天跟水打交道,不担心是假的。建平像个云游僧,一出去就是大半年,褚云年纪轻轻的,谁愿意守活寡呀。
钓鱼家柳建平离婚了,对他和褚云来说,可能是桩喜讯,值得庆祝,对我不是,对鱼也不是。我和鱼感到正有一只冷森森的鱼钩向我们抛过来,我倒不担心鱼钩,怕柳建平一不小心戳伤了我的眼睛。
建平离了婚,离开了杨柳巷,杨柳巷的人开始怀念柳建平,建平多好啊,咱杨柳巷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名人,让褚云气走了,大家又一起恨褚云,褚云被孤立了。我也恨褚云,褚云把建平放归了大海。鲦鱼出游从容,鱼之乐也。也许柳建平盼着离婚,又羞于启齿,褚云那么漂亮,他倒是舍得。
柳建平谜一样地消失了。我判断,这个消失,可能是长期的。像一条蜕皮的蛇,他要找一个地方,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从事业上讲,柳建平是成功者,名利并茂,花团锦簇,鱼和熊掌兼得。从家庭上讲,建平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褚云离开了,家没有了,一切归零。
柳建平的最后一次垂钓,空手而归,预示着他的将来,他以后的生活,会一点一点离开鱼,他的钓鱼事业,有可能因此打住。未必所有的鱼都是贪吃者,未必所有的鱼都是他的竿上之物。建平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我呢?柳建平失踪了,我的香喷喷的饭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2
柳建平会去哪儿呢?
我有几个判断:一是褚云把他藏起来了,金蝉脱壳,把柳建平养起来,一个人独享。这种可能性不大,他可不是受人摆布的人,建平有钓鱼的瘾,下了建平的鱼竿,比杀了他还难受。褚云如果下得了狠心,到不了今天。褚云放生建平,好比建平放生一条鱼,仅仅是一个慈念而已,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建平这条鱼,有一天会再次游进她的脸盆里来。
二是金源儿把他领养了,金源儿是建平收的第一位女徒弟,建平离婚了,正巧,金源儿也离婚了,两个人都善于释放火花,火花一大,很容易走到一块。褚云不喜欢的,恰恰是金源儿期许的,褚云坚决反对建平钓鱼,盼着建平及时回头,金源儿却热爱钓鱼事业,把建平往水里推。金源儿是不是真的傻,目前很难判断,恋爱中的女人,是没有方向感的。
三是柳莺暗恋建平已久,建平也有向这个女企业家靠拢的意思,柳莺把他藏起来了,完全有这种可能。一个女企业家通常是精神孤独者,柳建平是适合填补她精神空虚的人。柳莺曾经同乘飞机陪建平去海南垂钓,建平钓一条,柳莺放生一条,柳莺说,只有跟建平在一块,才会安然入睡。我说的这个入睡,是各睡各的,一人一个房间。从柳莺送建平第一辆车起,我就觉得柳莺从物质到精神,正一步一步笼络建平。那时候,建平心里还有褚云,柳莺甩了一竿,坐在岸上看云起云落,默默等着建平咬饵。
只是判断而已。我可以保证,柳建平是清白的,除了跟水万般情爱,跟金源儿没有,跟柳莺也没有,跟其他女徒弟也没有说不清的关系。钓鱼的人,尤其一个立地成名的钓鱼家,天天接受水的洗礼,心在水里涤荡,很容易排除诱惑和尘念。
建平是不是下边不行?只是一个闪念,就被我很快地否定了。
柳建平的结婚对象,看似是褚云,其实是鱼。
小时候,建平看过越剧电影《追鱼》,《追鱼》里那个张珍,灯下苦读,潭里便有一个鲤鱼精跃上岸来。鲤鱼精是否被人钓过,是否刮破了嘴,建平忘记了,但鲤鱼精那一段凄清婉转的唱,让人噎喉的感人情愫,对建平以后成为钓鱼家,很难说不是一个启发。
建平跟我说他母亲梦到了一条鱼,他由此降生。建平从不说家里的事、小时候的事,但他母亲梦鱼怀他的事,跟我说了不只一遍,他想证明他的钓技是天生的,别人很难模仿。我没往文章里写,是怕曝光他的隐私。那条鱼是一条母鱼,一个爱情的预兆。因此说,他的爱情不是褚云,不是金源儿,也不是柳莺。而是鱼。
张郎你听我从实讲,
我是千年修行在银涛碧浪。
只因慕君才华绝世心真纯,
又怜我独居水府多凄凉。
因此我变作牡丹女,
与郎君比翼双飞结鸳鸯。
自从得见张郎后,
就知道他是有情有义郎。
我与他潭畔手携手,
我与他并肩笑鸳鸯。
临潭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位牡丹女就是鲤鱼精,千年修行,等的就是书生张珍。
他经常在网上看越剧《追鱼》,他不喜欢张珍,反倒喜欢鲤鱼精。受这段至美至醇爱情的诱惑,建平在尚未成熟的心灵里,播下了一颗种子,从此迷恋鱼,迷恋爱情。
我可真能胡思乱想,我正在极力寻找柳建平,我的神经很容易发生错乱。比如,在杨柳巷,我见到任何一个和建平年龄相仿的男人,都认为他是柳建平。建平真的不应该一走了之,至少该跟我打声招呼。以前,我总觉得我和建平的关系,超越了建平人际关系的总和,看来我错了。
“大野”的刘编辑,又开始催稿了,一遍一遍地催。我把前几年写的几篇游记传过去,老刘在电话里冲我大吼,少糊弄事儿,你以为读者是好骗的吗?伙计,问问你自己,职业良心哪儿去了!他居然指责我的职业良心,居然叫我伙计!前几天,我和老刘吃饭喝酒,他对我的稿子赞不绝口。老刘说,你小子可真行,蓬莱文章建安骨,真牛!
“大野”张着嘴巴等我的文章,大平的读者已经习惯了“大野”,一个电话跟着一个电话,我何尝不急?我不可能再去培养一个柳建平,我不是小说家,也不可能去杜撰另外一个柳建平。柳建平,你到底在哪儿?你可把我坑苦了!
社长警告我说,一定要尽快找到柳建平,短时间找不到柳建平,很可能把你的“大野”专栏撤了。市委宣传部邹部长是“大野”的忠实读者,好像给社长打过电话了。总编说得委婉一点,快找柳建平去,别让报社失望。老刘是“大野”的直接责任人,栏目关系他的名声,也关乎他的奖金,他冲我发火不是没有道理。
多年前,大平报副刊辟了一个“大野”专栏,专门为柳建平设的。大平人特别喜欢看“大野”的文章。柳建平天南地北地跑,我跟着他的脚踪写野钓专栏,写八卦文章,写文旅日记。没有“大野”,就没有柳建平。我总认为柳建平是我创造出来的,我有理由怀疑柳建平的不真实,我敢说我的文章,一点也不比柳建平的钓技差。
这些年,我习惯了柳建平,柳建平习惯了我,我从一个无名无姓的娱记,写成了大平引以为傲的大才子。对柳建平,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和建平就像柳建平和褚云,一旦相互离开了,日子就过颠倒、凌乱了。大平报才是真正得利者,一个千把字的“大野”,把大平报救活了,从三万份订单,一下子飙升到了三十万。
柳建平是钓鱼家,我是旅行家,我们两个都是职业的。我给柳建平开车,开他的车,烧他的油,每到一地,建平的粉丝开房间,请吃饭,热热闹闹。从黑龙江到海南,我们一路钓下去,一路品尝美食,一路欣赏风景。
你如果认为钓鱼是男人的事,那就错了。女人是鱼,跟水的渊源比男人深。建平收了十三个徒弟,八个是女徒弟。比如大平电视台节目主持人金源儿,比如大平随园投资公司的柳莺。柳莺年轻漂亮,三十多岁就做了公司老总,建平的四驱车就是柳莺送的。其他的女徒弟均在外地,哪儿发现了好水好鱼,一个电话过来,我和建平就屁颠屁颠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