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

作者: 杨奇

坐在开往北京的高铁上,我首先想到的是九年前的那场聚会。那次聚会上,经凌涛介绍我认识了青山和李青江,并与他们发展成了好朋友。那场聚会也是我们“县城四人组”形成的开始。当时我还没混县城,而是在济南一家文化公司里打工,那次聚会似乎也在冥冥之中为我最终回归县城埋下了“伏笔”。那时候我们去不起像样的酒店,就是那种有桌有椅能堂食的快餐店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啥?没钱呗。用凌涛的话说,兜里比脸还干净,但每个人都有一腔热情需要发泄,需要借酒浇愁,需要酒后吐真言,我们便在县城里的大排档点上几个小菜,搬上两箱啤酒,一来二去地喝上了。我们称之为“练摊儿”。

那次是我从济南回来休假,凌涛为我接风,他这人好热闹,每次请客都会呼朋唤友地叫一大桌子人,最终结果当然是醉得一塌糊涂。醉酒后胡言乱语、呕吐以及第二天几乎横跨一整天的浑身疼痛,让我一度把跟凌涛喝酒当成人生一大痛苦事,但也没办法,谁让我跟他是发小是铁哥们呢?而且用他的话说,他是我在县城的根,有他在,我的根就在,我得好好呵护他。当时我已大学毕业两年,做的是街头宣传单的排版编辑工作,工作没盼头和日渐飙高的房价让我感觉前途一片渺茫,也打心里更加认定了他的说法,是啊,我绝对不能变成一个无根的人,所以那天我虽然心里有些抵触,但还是做好了一醉方休的准备。只是我没想到,那天凌涛只邀请了青山一个人,也完全没有一醉方休的架势。青山背后拖着个姑娘,跟我们年龄不相上下,不过看起来有些害羞,老是用披肩发遮着半个脸,还不停地往青山背后躲,弄得我们好半天都没看清她的长相。青山自我解嘲地介绍说,这是我发小,李青江,刚从村里出来混,没见过世面,大家多担待。我跟凌涛便立刻嬉笑着主动跟李青江握手。我想我俩笑的原因是一样的,她怎么起了个男孩的名字,跟她瘦弱的样子完全不匹配。握手的时候,李青江简直害羞到了极致,几乎是蜻蜓点水般地只把指尖在我们手上碰了一下,脸依然埋在垂下来的头发后面,让人很难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视线。不过她的指尖虽然仅是一点,却让我感觉如被一根冰针扎了一下,一股寒意顺势进入我的身体,我不由得一个激灵。再看凌涛,他脸上的笑容也没了,估计也是被冰针扎到了。这时,我听到他把嘴凑到青山耳边,口气里满是不满,不说了要谈事的嘛,怎么弄个拖油瓶来?青山却摆摆手说,不碍事,我跟清江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再说了,今天这事还可能离不了她呢。青山的声音不高不低,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李青江松开拽着青山衣服后襟的手,将手指绞在一起,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凌涛只好作罢,摆摆手说,那就入座吧。青山是个自来熟,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毕竟是混省城的,就是不一样。然后他又环视一下四周,揶揄凌涛,还发小呢,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请人家来这里吃?要是我,早不干了。来,哥们认识一下,我叫李青山,跟你同年,咱也别哥呀弟的,以后都互相喊名吧。青山就是这样,话痨,不需要别人接话茬,不熟悉的还以为他在问你,其实根本不用回答。看来他从凌涛那里早就熟悉我了,我就跟他握住手说,叫我丁木吧。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见我们熟络起来,凌涛便辩解说,都认识了就没外人了,整那些虚的干吗?再说我最近确实手头挺紧的,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都。我忙说,这样挺好的,接地气。青山对我俩的一唱一和不感兴趣,而且似乎铁了心要把李青江推为聚会的主角,一落座就把话题扯到了她身上,你们一定觉得她的名字挺奇怪吧,像个男人名,知道为啥吗?凌涛不理他,低头在服务员递过来的点菜单上写菜名,我还不熟悉青山的性格,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为啥?青山来了劲儿,笑道,是因为她爸妈想盼个儿子,早就想好了这个名字,结果出来是个闺女,懒得改了。我有点替李青江打抱不平,但又不好说出责怪她父母的话来,便只是“哦”了一声。而李青江还是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绞着手指,仿佛我们谈论的不是她,而是别人。这让我无意之中对她的兴趣又增加了几分。接下来青山的话题始终绕着李青江转,说她老早就被父母逼着辍了学,在家里照顾她弟弟,吃尽了苦头,这么大一个人了,别说进城了,出村都没几次,实在太可怜了。他这次回去好说歹说带着她出来了,让她见见世面,长长本领,要不一辈子窝在小山村里,实在太亏了。他还说李青江的颜值一点也不输那些时髦的城市姑娘,只是思想有点保守,总觉得到处都是坏人,尤其是男人。听到这里,凌涛有了些兴趣,说,这一直秀发遮面的,我们还不知道长啥样呢。李青江倒是格外听话,果真就抬起头来,伸手将遮脸的头发塞到耳后边,朝我们露齿一笑。我这才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白白的皮肤,的确是个漂亮女孩,而且她这种漂亮还真不同于那些城市女孩的漂亮,她的漂亮中带着一种羞涩、忸怩,甚至惊慌,这就透出一番特别的味道来。凌涛赞许地点点头说,是不错。似乎李青江不是个人,只是一张画或者一尊雕塑而已。青山则面带狡黠,放心吧,保准你不会失望的。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感觉他们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再看李青江,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似乎早就知道什么。凌涛则摇摇头说,不行,她刚从农村出来,啥都没经历过,肯定不行,我们得需要能说会道的,我们那几个钱来得不容易,万一投进去干趴下了就完了。不会不会,青山摆摆手,你可别小看了她,她可是有本事得很。我跟你讲,有一年她去外边放鸭子,得有上百只吧,结果来了场大雨,冲走了几十只,她一口气游到河下游,把冲走的鸭子一只不少地捉回来了,你说厉害吧?还有一次,村会计调戏她妈,她知道后当街一把拽断了会计的腰带,扒了他的裤子,你说厉害吧?我差点笑喷了嘴里的茶水,凌涛则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这算啥本事啊?青山摆摆头,一本正经地说,顶着大雨在河里捉鸭子,你试试?你扒村会计裤子试试?凌涛对青山的话各个击破,我都不会游泳,捉啥鸭子?我跟村会计又没仇,脱他裤子干吗?青山一看说不动他,转头对李青江说,你给他表演一下怎么扒村会计裤子的,就把他当村会计好了。一听这话,李青江像一只斗鸡一样一下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把凌涛按倒在地就开始扒他裤子。凌涛急忙死抓住皮带求饶。青山朝李清江摆摆手,李青江把凌涛放开,乖乖地回到座位上。旁边不少吃客都扭过身来哈哈笑着看热闹,过来送菜的服务员笑得差点把手里的菜盘打翻在地,而我也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凌涛从地上爬起来,没好气地说,你俩可真行,不愧是村里出来的。青山却一本正经地说,村里出来的本事可是城里人比不了的,你觉得咋样?我本以为凌涛会继续数落一番的,结果他却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地说,或许还真行。我瞥了一眼李青江,发现她一直板着的脸上浮起一层笑纹,别说,这笑纹一衬,她的脸又好看了不少。

菜上来了,我们一人打开一瓶啤酒,对瓶吹起来。这是小县城喝酒的习惯。济南就不这样,一般是把酒倒杯子里,按杯或按次数喝,喝之前还会彼此碰碰杯,这样人就拘束了不少。我没想到,凌涛提议让李青江也跟着喝的时候她竟然完全没有推辞,果真就“跟着喝”了,一口不落一滴不少,完全跟我们一样,奔着一醉方休的架势去了。说实话,我见过女人喝酒,但像她酒量这么大的见得不多,而喝得如此痛快的更是没有。用凌涛的话说,喝到最后都忘了李青江是个女人了。

推杯换盏之间我才弄清楚,凌涛跟青山想投资一个“项目”,就是在县城最大的商场新华广场承包一个羽绒服专卖场,前期他们已经做了一些工作了,包括与供货商、商场对接,也达成了部分意向,现在已经到了筹备资金和招聘营业员的阶段,当然目前所面临的最大的困难还是资金问题。凌涛攒这个局除了给我接风,还有一个目的是想拉我入伙,说白了就是资金赞助。借着酒劲儿,凌涛红着脸,说得支支吾吾,绕了半天,他最后表达出来的意思是我完全自愿,不过我也听出来了,他对我的这份力量寄予很大的期望。

我一时间有些犯难。说实话,虽然我是“混省城”的,但手里一点也不比他们阔绰,在公司干的是工资最少的岗位,每个月的工资房租占去一半,再除去吃喝拉撒和人情世故,基本就是“月光族”,自工作之后最大的一个投资项目就是买了一辆电动车,其中一半资金还是父母给垫付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蛮可以一口回绝。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下去永远也不可能实现“财富自由”,也打心里希望能投资项目赚点外快。所以一时也犯了难。凌涛看我一脸难色,便摆摆手说,那就算了吧,我们再想辙。当时我的酒劲儿还没上来,头脑还是清醒的,便问出了两个关心的问题,能稳赚吗?利润是多少?凌涛早有了醉意,他白了我一眼说,对我这么不放心,还发小呢?青山急忙出来打圆场说,丁木这样问也对,亲兄弟明算账嘛,要是弄出了糊涂账翻了脸反而不好,不过这个问题我们也探讨过了,这几年羽绒服的样式越来越多,不光保暖还时尚,整体价位也下来了,人们的接受度越来越高,总之,就行情看,可以说是稳赚不赔,至于利润嘛,应该在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间,比起其他服装类来算是最高的了。你放心吧,我们手里也没几个钱,折腾不起,不打无把握之仗。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安心了许多,问他总共投资多少。青山掰着手指头说,加盟费、装修、进货加员工工资二十万吧。我们搞的是卖场,不是专卖店,走货量大,今年差不多就能回本,以后就是赚了。我又问他,你们有多少钱了?这下青山面露难色,举起手里的啤酒瓶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说,跟你实话说吧,我俩手里都没钱。我忍着没把嘴里的酒喷出来,不过旁边的李青江却笑喷了,她跟凌涛正对,酒都喷到凌涛脸上身上。她急忙抓起纸巾盒里的纸去擦,结果又把跟前的酒瓶碰到了,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显然凌涛已经从心里认可了李青江,并不气恼,朝她摆摆手,自己抽出纸巾擦起来。青山把酒瓶举到我跟前,梗着脖子说,没钱把事办成了,那才叫本事。他这话就像一根引线,一下把我身体里的热情点燃了,我举起瓶子跟他碰了一下,郑重地说了句,我加入。然后仰头把瓶里的酒一饮而尽。

凌涛在北京出事了。这是“中间人”在电话告诉我的。中间人叫向峰,是凌涛手下一个项目经理,属于他的“心腹”。向峰简单地跟我说了下经过,大体是因为同行竞争。凌涛的项目被人背后“捅了刀子”,凌涛气不过,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把人打伤了,被人扭送到了派出所,拘留了。事情不大不小,后来托人运作,说交了保释金后找人担保,就可以放人。我这次进京就是当凌涛的担保人。我们经理首先想到了您,说你们关系铁,您又是公职人员,信誉好,所以麻烦让您来当担保人。向峰在电话里不无讨好地说。他这讨好显然不光是为我,主要还是凌涛。由此可见,凌涛在北京混得不错的传言并不假。

其实当年我们“县城四人组”里最有钱的是凌涛,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只是跟一般的富二代不同,他固执、倔强,甚至傲气十足,身上看不出富二代的影子。凌涛的父亲是我们县城赫赫有名的地产商。当时县城民间流传着一个“富豪排行榜”,凌涛的父亲一直稳坐前三的宝座。只是后来凌涛的父亲干得越来越大,据说承揽下西气东输的工程来,公司总部便移师北京,只给县城留下传说。凌涛虽是富二代,但命运却有些不济。他四岁那年母亲得病去世,父亲很快给他娶了后妈,第二年生下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父亲太忙,凌涛在母亲去世后,便跟着外祖父母在镇上生活。外祖父母怪罪女婿再婚太早,不念女儿情分,跟他心生嫌隙,便经常在凌涛耳边说他父亲的坏话,搞得翁婿关系、父子关系都很糟糕。所以虽然父亲在县城叱咤风云,但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他一直跟着祖父母过着清贫的生活(据说凌涛父亲也多有生活资助,但都被外祖父母拒之门外了)。凌涛身上孤傲的个性与外祖父母的教育有很大关系。我与凌涛就是一起在镇中心小学读书时认识的,我们又一起进入镇中学读书,并最终成了铁哥们。当时我经常邀请他放学后到我家一起做作业,留下他一起吃饭。或许是环境造就的,凌涛是身上透着内向和谨慎,脸上很少有笑容,是个快乐不起来的男孩儿。我母亲就经常感叹,这个凌涛哪像是大款的儿子啊?凌涛总是心事重重的,还带着一种心不在焉。这也表现在了他的学习上,他对学习没多大兴趣,上课总是精神不集中,成绩一直处于中下。初中毕业时,他选择了读技校。据说当时他爸爸曾想花钱运作让他读高中,可被他拒绝了。对此我曾经劝过他,说还是前途要紧,结果一听我提他父亲他就立马大发雷霆。那是我们认识以来他唯一一次对我发脾气,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见他动怒,真有雷霆之势,看着他涨红的脸、鼓胀的眼球,我都有些后怕,正想跟他和解,他却甩身走掉了。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的感情,第二天他便主动来找我玩,只是我自此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打死也不能跟他提他父亲,那是他的禁忌。

我读的高中和凌涛读的技校都在县城,隔着一条街,但高中功课紧张,实行封闭管理,凌涛学习和实践各占一半,经常去企业实习,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为了照顾我,我妈从镇上搬到县城来陪读,从她回乡时带回的一些关于凌涛父亲的传言中,我也知道了一些他的情况。毕竟外祖父母年纪大了(后来相继去世了),无力供养凌涛在县城的学习生活,所以凌涛的花费主要是他父亲承担的。凌涛父亲还给他买了套房子,买了辆好几万的摩托车送给他,总之,他们父子关系已经缓和了,凌涛回归父亲的家庭,过起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些消息让我安心了许多。进入高三,学习节奏更趋紧张,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高考冲刺上,无暇去想他了。临近毕业的一天下午,学校传达室通知我说校门口有人找我,我跑过去一看,竟然是凌涛。他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蓬松着头发,嘴边一圈黑乎乎的胡须,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布袋。我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正要问他怎么回事,他把手里的布袋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一件夹克、一部相机和一个信封,衣服和相机都是新的,信封里有五百块钱。他告诉我,他现在已经工作了,在城郊一家机械加工厂里,这些东西都是他攒钱买的,知道我快毕业了,这些东西都用得着。我眼窝一热,再次紧紧地抱住他。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其实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他跟他的父亲的关系并没有缓和,房子车子是买了,但他都没要。他有工作了,而且身强力壮,他相信靠自己的能力一定生活得很好的。说着,他做了个曲臂加油的动作。要上课了,我只得跟他惜别。加油,考个好大学,有个好前途。他朝我摆摆手。转过身后,我立刻泪流满面。毕业时同学老师拍照,相机帮了很大的忙,至今我还把它当宝贝一样珍藏着。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