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船
作者: 董伟伟一
一艘老木船陈列在博物馆里。它不是博物馆的重要文物,却属于重量级的物件。从它庞大的身躯,可以看到它昔日的风采,看到它在波澜壮阔的海里劈波斩浪的样子,看到它远航归来鱼虾满仓,看到船上熙熙攘攘收获的场景。
博物馆里的射灯打在船体上,在灯光映射下,苍老、陈旧、坼裂的木纹里,依稀可见它曾经的霸气和豪情。船体上的旧痕,是在大海里航行时遭创结成的烙印。十多米高的桅杆和船体的长度接近,笨重地躺在船的一侧。若是挂上帆布,在海上猎猎雄风,十分壮观。而此刻,它静卧一隅,回忆着往事,回忆着与主人一起闯荡大海的日子。
很多年前,在离大海不远的海滩上,它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被遗弃在一堆废旧的木船中。破烂不堪的船舱,朝天空张着大口,和流动的白云、过往的海鸥打着招呼。舱里堆积着鸟的粪便、覆盖着厚厚的尘土,连只鸟儿都不肯落在上面。敦实的船壳,一半埋在沙土里等着在时间中沦陷,一半在空气中磨着时光。由一根完整的肋骨支撑着的船体,隐约可以看出它优美的弧度。被风雨雷电侵蚀的前后搪浪板严重腐朽。船头翘着,似有召唤海浪之势。船尾下沉,又有万般不舍与无奈之意。
谁会在乎这艘破败的木船呢?就是这敦实的船壳,改变了船的命运!一位与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老人偶然间发现了它。老人在看到它的一刹那,凝固的记忆复苏。这是当年海上生产用的船,是他梦寐以求的大网船。老人异常兴奋,眼里滚着激动的泪花。
从小生活在海边的他,对大海有着深厚的情感,能驾驶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出海捕鱼,是他毕生所追求的梦想。但是,当年还是小伙计的他,是没有经济实力来“排”(建造)这样一艘大网船的。这艘废弃的大网船,让他生出许多情愫,搅和得他没法睡个囫囵觉,犹豫再三,他最终还是决定花“巨资”把它买下。
确切地说,老人买下的是满目疮痍的船壳。船壳里那些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物件,在老人脑海里翻飞,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他必须把它们组合起来,就像完成一场救赎。经过数月的收集,船壳里让船前行的零部件,桅、篷、舵、棹、橹等全部收齐。
从那以后,老人再也闲不住了。很快,他请来几位七八十岁的老船工、艌匠、木匠,把那些物件一一安装在船的“腹内”。一艘毫无生机的船顿时丰满起来,有了生命和活力。
完成这项工程无疑是重造了一艘大船。老人深知,造船,就是在造一个古老的灵魂。对着这艘船,老人感叹万分,没想到风烛残年,他的梦想竟然成真了。当他把船收拾一新,憧憬着摇着大网船出海时的豪迈时,却被告知,这艘船早已报废,不可能申请相关手续披挂下海了。
老人因船不能驶向大海而痛心,为了不让它就此闲置,他主动联系博物馆,征得同意后,把船连同他收集到的海上捕鱼的老物件,一起捐献给日照市博物馆,也算为这艘船找到了归宿。
这艘船在博物馆与我邂逅,同时,我也有幸认识了给了船第二次生命的耄耋老人。
二
老人的幸福指数很高,不单单体现在物质条件和生活质量上,而是高于二者的英雄主义。
今年夏天,我偶然听到老人在海上有种种英勇行为,倍感震惊。强烈的好奇心作祟,让我萌生出进一步了解他的想法。
再次见面,时隔一年半,为了能够轻松自如地听老人讲述,我们选择在宽阔而宁静的海边。老人给了我地点,导航却把我导到离他很远的渔村。我把车停下,给他打了电话。不到十分钟,一辆小面包车疾驶而来,身着长袖条纹T恤、腰板挺直的老人下了车,左右顾盼,我试探着喊了一声“老伯”,他便向我走来。我吃惊不已,车竟然是他自己开来的。我忐忑地坐进车里,颠簸在窄窄的小路上,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不经意间,扭头看到被岁月打磨得脸上闪着油光的老人正气定神闲地踩离合、挂挡、换挡、踩油门,灵活程度不逊于年轻人,才觉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的老人,颠覆了我固有的思维。一下午三个多小时,我在听他讲述。
打开记忆闸门,老人把那些毕生难忘的经历和近期在海上遇到的种种险情对我和盘托出。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在人生暮年竟然找到自我,活出了另一种精彩。我惊叹他的胆识,也不免担心他的年龄,是否还能与血脉贲张的激情成正比。
一位老人,有如此勇气一再萌生大胆的想法,他要划着笨重的木船,出没在危机四伏的大海里。他要在海里拍几个视频为此生留念,他甚至还有比拍视频更有挑战性的宏阔愿景。
我在与老人交流着,也在了解他的世界。他的世界里,藏着更加幽深的大海,藏着对古渔船那份热爱和执着。他要让那些编织好的梦想和对船深潜的原动力,冲破心中这片汪洋,驶向真正的大海里去。他是海的骄子,是海的弄潮儿,是海中劈波斩浪的骁将。
海边的夜色真美,一轮满月,几束跃动的光团,一队人在海滩上燃起了爱的烛光。那些故事很平凡,却又是那么与众不同。我们生活的每一天,都与平凡打着交道,它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是生活中不能分割的重要片断。
三
跟着老人的讲述,我走进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1938年秋,日照石臼一个极其贫寒的家庭,降生了一个男孩。男孩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快乐,同时也带来了诸多忧虑。三代十几口人,居住在不到20平方米的两间房子里,杂乱拥挤,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都显得珍贵。
家里虽然穷得揭不开锅,家长却是开明的,硬是靠两亩薄地,省吃俭用,供这个男孩读书,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兴旺门庭。
这个男孩没有让家人失望,他聪明好学,努力上进,在石臼上完小学后,17岁考取青岛一中,每月领到三块钱的奖学金。这几块钱的奖学金,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男孩靠它读完三年中学。19岁时,男孩考入山东建筑学校(后改为冶金学校,是现在青岛理工大学的前身)。这令全家引以为荣,令全村人羡慕。然而,在求学期间,他的性格发生变化。他少言寡语、特立独行,经常生出一些与众不同的想法,这改变了他后来的命运。
学校里教条式的教学让他越来越反感,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下去。幸好,这期间他接触到很多课外书。读课外书打开了他的眼界,也拨开他心头的阴云。他大量读书,除了中国的各类书籍,国外名著也是他啃噬的对象。书读多了,思想比较开通,也开放。同时,也有不利影响,他经常头晕、恶心、体力下降,影响学业,与老师、同学交流的机会也少了。老师再三警告让他好好学习无果,责令他退学。
一个被全村人以为最有出息的农村孩子,学业未成而被劝退,于家于学校于他都是不光彩的事情,校方体谅他没有大过,给了个肄业证书,留他在校办工厂协助工作。
1961年,国家号召支援农业建设,23岁的他鬼使神差辞去工作,踊跃响应号召,成为上山下乡青年。从此,带着各种“光环”的他回到家乡,回到出生的海边,到了农业生产队。
正值青春年华的他,在生产队热火朝天地干了两年苦力活,未找到一丝一毫成就感,便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严重怀疑。有一天,他到海边散心,面对大海,他豁然开朗,眼前一片光明,大海才是搭载他身体和灵魂的摇篮。
之后,他自告奋勇去海上当了渔民。他说,他爱大海,只有大海才能唤醒生命的内在活力。年轻的他把精力全部投入渔业生产中,一直干到渔业队解散。他动情地讲述着往事,讲着在海上进行渔业生产的那些点滴时光,时不时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他说他的梦想是排几艘五桅大网船,到深海里去……
四
大海用它蓝色的海盆,孕育出无限的生机和希望,它是人类丰富的食物源,也是人类构造幻想的世界。海里演绎着很多动人故事,有乘风破浪的凯旋者,也有葬身大海的不归人。
为了亲近大海,获取海里取之不竭的丰富资源,人类发明了各种捕捞工具,于是就诞生了筏和舟,有了捕捞的网具、钓具和刺具。最初,我们的祖先用几块圆木头捆绑扎实,编个筏子就能出海,木筏没有舵,靠两张橹调节方向。这种简单的出海渔业工具,时常会因大海的无常遭遇灾难。
早些年,海上的渔民还能照着过去古船的老样子、老规格,每年造几艘摇橹撑篙的小木船。小木船吃水线浅,不能到深海里,只能在近海处撒小网,收获不多。
随着时间推移和对海岸带的治理,海边的木船厂、修理厂的数量逐年递减。1990年以后,机器船代替了摇橹船。老旧的渔船闲置在岸上,经风吹日晒、雨雪风霜,很多都已经瘫痪、破碎,也有不少已经被拆散、移除。
古渔船就像过去老百姓常用的风箱、碓磨、牛具一样,即将被历史淘汰。那些以制造手工木船为生的老匠人,和陪伴老渔民半生的木质渔船,即将成为历史。但它们古旧的样子依然能勾起海边老人们的怀念。
为了能保存海上传统捕鱼生产方式,留住一刀一斧、一锯一锤的记忆,留住沿海渔民敢于乘风破浪、撑船摇橹的那段海上时光,也留住对大海难以割舍的情怀寄托,老人从15年前开始陆续收藏海上旧物。随着收藏的旧物增多,老人不满足于单纯的收藏了,他想自己建个渔业博物馆,让老渔船、老渔具这一文化符号,守住渔家人一片乡愁。终因势单力薄,能力有限,他自己的博物馆永远停留在构想中。
五
老人并未因大网船和那些老物件放在博物馆里而放弃梦想,那艘五桅大网船一直航行在他的心海里。
不甘于平庸的老人,不以颐养天年为幸福。他依旧游走在海边,依旧执着于寻找,终于有所发现。一艘破损的钓钩船静卧在肥家庄海滩上,落寞、萧条,与世无争。钓钩船虽小,但无论是空间、结构还是用途都与大网船相似。老人眼前一亮,如获至宝,摇橹出海的气焰,因这艘钓钩船再次高涨。
一位80多岁老人,总想打破常规去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不禁暗暗喟叹,这个老人对古渔船究竟痴迷到什么程度,对古渔船有多深的情结,这能给他带来多少价值和意义。
我观察着老人说话时的表情,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笃定。他没有浓浓乡音,却有浓浓乡情。
后来我才明白,发现和复原的过程远远大于收藏的价值和意义。他不再年轻,趁着还能动,他要冲破内心的块垒,实现一生中所追求的宏伟愿景,哪怕是人生最后一段路程,也要在海里完成。
像修复那艘大网船一样,老人开始对这艘钓钩船大规模修整。他找来木匠,做上舵盘梁、樯劲、桅、舵、棹,配上篷帆、大橹、边橹、牙篙……大船上有的,小船上一样不能少。同时找来老艌匠,把船上的裂缝艌好,安上舵梁后,一艘像模像样的小钓钩船诞生了。
钓钩船一般是4至5人操作,两人替换着摇后大橹,推动船向前运动,并掌握方向。几个人替换着摇边橹,把棹的人只管用力把棹,船艄公专管掌舵。如果风向合适,是旁风或顺风,就可以张篷出海了。
老人在脑海里规划的那张航海蓝图就要付诸行动了,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兴奋着。出于安全考虑,海上管理人员阻止他出海,这艘小船被搁浅在肥家庄海滩上。
老人心里藏着大海和梦想,血液里流淌着斗士精神。是大海日日召唤,让他的激情喷涌而出。倔强的老人不管不顾,冒着生命危险,近一年里前后9次推船下海,他用行动表达着对船对海的迷恋和不服输的精神。他说:“只有在船上,在海里,我才真正感到这世界是活的,我是活的。”84岁的老人,他果真存在如此大的能量吗?
他娓娓叙述着他的境遇,其中隐含着对生命的某种暗示,我随着他的语速时而叹息,时而兴奋,时而动魄惊心。
六
在一个极好的天气里,无风无浪的海,平静得就像一面镜子。老人摇着小钓钩船,开始了首次出海行动。
他从附近村里找来三个经验丰富、赋闲在家的老渔民,雇了一个吊工,把船从岸上吊到海里,等待潮水。小木船被慢慢上涨的海水撑起来了,四个老渔民跳上小船,船就像一条小鱼欢快地游进大海。老人把紧舵,血液好像一下子涌向大脑,亢奋不已。他大喊一声:“发——船!”那气势酷似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有风扬帆,无风摇橹。没有风也就不必上篷,古稀之年的四位老人划着小船,晃晃悠悠向前行。蓝天下,三两只海鸥时而戏水,时而滑翔,轻盈地飞在小船左右。海水舔着船舷,殷勤地匍匐在船下。老人们摇橹的摇橹,掌舵的掌舵,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老人们陶醉在无垠的大海里,兴奋中喊起了岚山号子,铿锵有力的音调把他们带回到年轻岁月。肥家庄海滩到小庄码头不足3海里的距离,他们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