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瓜棱罐

作者: 陈飞

1

这回,刘庄真的要拆了!

白底黑字的公告和红底黄字的补偿方案,张贴在几个主要道口的显著位置。这几天,庄上的大叔、大婶只要闲着,就三五成群地议论。

早在三年前,村里的干部就曾放出风来,政府即将征用刘庄地块,招引投资者启动邻里中心项目。街道办事处还勾勒了一幅“新刘庄”的美好蓝图。届时,外来人口可能会占绝大多数,而土生土长的刘庄人,将被大大稀释。一面是噌噌噌直往上涨的房价,一面是城关村已经凸显的地理优势。即便将来的刘庄再适合居家养老,因为实在绕不开的经济难题,大部分刘庄的老人也会被动地离开。特别是那些年事已高,而又故土难离的人,感觉心都快被揪出来似的。

庄子最东头,紧挨着龙湖大道,住着刘家兄弟。他们的老母亲聋老太,心里也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她自知已是八十多岁的人,暮年残光,已经不起搬家的折腾。

在聋老太眼中,拆迁对于儿子儿媳和其他小辈而言,顶多算是挪个窝,于她却更像一次判刑。她巴不得自己的百年之日,能赶在拆迁之前到来,或许那样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女儿志玲听说这件事以后,曾三番五次给聋老太吃定心丸——只要哥哥嫂子没意见,她愿意将老母亲接到自己家尽孝。那样,她就用不着一心挂两头了,一头惦着娃,一头念着妈。聋老太耳聋眼不花,心里跟明镜似的,虽说志玲一片诚心,是为顾全大局考虑,可她过于上心的话,反而会引起两个嫂子的猜忌。到头来,志玲吃力不讨好不说,还会弄僵了他们兄妹、姑嫂之间的关系。权衡再三,聋老太觉得自己搬去志玲家,是下下策。她也一直未将此事挑明。因此,她在等。她相信,时间会给出最好的安排。

都在一个大院里,与儿子儿媳住的两间楼房相比,聋老太的屋子要矮小得多。若不是她的“小人字头”西山墙外,相距两米处有两排晾晒衣被的铁架子,别人一定以为聋老太住的那间,是放置些农具之类的储物间。

拆迁消息发布后,两个儿媳的孝心与日俱增。以前,她们总是喜欢干面子上的活,隔三岔五跑过来寒暄几句,说一些暖人心的口水话。现在,她们勤快了不少。有时,她们一天要跑两趟,变着法子讨老婆婆的欢心,并都是落实吃、穿、住等实际问题的,更多时候——“老娘你提,我去给你办”,搞得聋老太受宠若惊。

论消息灵通,大儿媳要更胜一筹,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渠道贩来的信息,大多并非空穴来风。所以,她在庄上的大龄妇女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号召力。

“妈,你的床单、被套、枕巾用了快十年了,该换一换了。这是志文去年得先进个人,公司发的,给你用,尺寸正好。”大儿媳乐颠颠地跑进来,左手拎着四件套,右手在床和四件套之间比画着。而后,她弓身来到高低床边,娴熟地拆换起早已褪色、有几处甚至打过补丁的床单。

“嗯。啊。”聋老太更多时候,已经习惯用至简而空洞的语言回应儿媳。她不好拒绝,也不能拒绝。她有一种感觉,大儿媳开始行动了。

“妈,房子拆迁以后,你就跟我和志文一起住吧!”大儿媳的语气里透着诚意,也夹杂着打探。

“嗯。啊。”她无法表态,更不会轻易答应,何况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去何从,或许,她自己都决定不了。

眼看,大儿媳手里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铺上崭新的四件套,聋老太的小屋子让人感觉温馨不少。大儿媳感觉实在引不出什么新的话头,有些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并顺手带回了小孙子玩时落下的毛毛虫。

大儿媳前脚刚走,小儿媳蹭着热度,端着一碗热鸡汤,蹑手蹑脚跟了进来,还生怕打扰到老婆婆。聋老太猜想,小儿媳站在屋外应该有一小会儿了,一定听到了大儿媳的那番搭讪。在聋老太眼里,见风使舵方面,小儿媳不比大儿媳逊色。

“妈,以后你就不用做饭了。我每顿给你送点合口的过来。你不是喜欢吃素、吃清淡一点吗?现在,我和志武从健康养生的角度考虑,已经向你靠拢了。”

“嗯。啊。”

“将来,你跟我和志武住在一起,我一定把你伺候得好好的。”小儿媳直言不讳,表露出积极争取而又不容商量的意思。

“嗯,啊。” 聋老太仍不置可否,继续打着哑谜。

小儿媳有些纳闷儿,聋老太虽不善言辞,却也并非是一个滑头婆婆,需要跟她用心机的那种。这些天,她总是摆出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架势。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聋老太耳聋更严重,或是得了什么疾患。可背地里细细观察,她似乎一点都不糊涂。小儿媳有种不祥的预感,莫不是老太婆与小姑子订立了攻守同盟?那她的如意算盘就全部泡汤了。

小儿媳一开始以为,她最大的竞争对手是大房。可聋老太对大儿媳虽未表现出反感,但并不热情。她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小姑子。小儿媳回想起,庄里上了年纪的人能脱口而出的那句顺口溜——龙家的罐子,刘家的宝,只传女来不传儿,稀奇得不得了。她有些焦虑,平添一个竞争对手不说,究竟是传男还是传女,货在聋老太的肚子里装着。小儿媳心想,现在争取,虽希望渺茫,但总不能拱手相让,直接败下阵来吧!她越想越害怕,也越想越心虚。

平日里,聋老太已经习惯了看两个儿媳的脸色行事。常言道,苦媳妇熬成婆。如今的世道变了,苦婆婆做梦也难熬成媳。可人算不如天算,刘庄要拆迁了,家里的风向也变了,婆婆的好日子竟然悄无声息而来,她真的有些不太适应。她们假戏投入,聋老太却不得不配合,跟着真作。其实,她是极其难受的。

2

志文和志武两兄弟晚上下班回来,仍旧保持着向老母亲请安的习惯。这是为了报答父亲走后,聋老太含辛茹苦把他们拉扯大的似海母爱。当然,聋老太的儿女心也很重。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子走出家门,亦如远隔千里,她就焦心。哪怕这一天不上班,他们都要在母亲跟前,露个脸儿。

在儿子眼里,聋老太的精气神一直不错。这得益于她吃得下,睡得香。老太婆一个人单过,活动自由,吃穿随意。她与两个儿媳少有交集,自然可以少作气。

今日,乍一看,聋老太面色有些晦暗。兄弟二人心里打起鼓来,四目相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一瞬间,他们似乎笃定地找到了答案。

“妈,你愿意和谁一起住就和谁一起住,我们尊重你个人的意见。”老大志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他知道,庄上发生的大事小事,都瞒不过老太婆。

“老大说得对。在安置小区拿房子,我们弟兄两个,能分在一幢楼最好。这样就能天天看见妈了!”志武随口附和着。他清楚,自己的话一直不能作数。

“嗯。啊。”从心底里,聋老太倒是希望关于赡养她的问题,他们兄弟二人能先商量出一个方案来。合意,她就坡下驴,不合意,她只好倚聋作哑。

聋老太潜意识里感觉到,自从拆迁这档子事一出,兄弟二人当着她的面,满脸堆笑的背后,掩饰不了隔膜和分歧。他们成家以前,都不是见利忘义的人,甚至对妹妹也很谦让。聋老太估摸,两个儿媳,因为拆迁的事,没少吹枕边风。儿子的决定会最大程度考虑自己婆娘的想法。聋老太感叹: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当初,俩儿媳,她是一个都没看中。两个人长得是俏呱呱。只是在几件事上,聋老太发现她们的心眼太小,心机太重。儿子喜欢,坚决要娶。聋老太心想,自己不能做活蜡烛,打拦头板。这些年,一家人得过且过。婆媳、妯娌、姑嫂之间,难免也有些话,可并未出过满庄风雨的洋相。聋老太时常自我安慰,把现状维持下去,已很满足了。

刘庄上了年纪的人,提到聋老太,哪个都竖大拇指。四十多年前,她的丈夫刘立基英年早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和一个遗腹子。以前,四个人的担子夫妻两个抬。刘立基一走,三个人的担子,一个孕妇来担,况且又要多一张小嘴。周边庄子上的好几个光棍汉,曾主动向聋老太示好,愿意“招夫养子”帮她分担。聋老太断然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是怕影响三个孩子的成长。

刘立基病重的时候,家里穷得实在没有办法。聋老太曾想托人卖掉她的陪嫁,那只青花瓷瓜棱罐。或许,刘立基深知自己病得不轻,城里的医院也回天乏术。抑或,他真的舍不得聋老太和三个孩子。他的态度相当坚决,死活不同意卖罐保命。他语重心长地对聋老太说:“明慧呀,我自己得的病,自己清楚,即便去了大医院,弄不好,也是人财两空。你不要再争了,还是听我的,留着吧!那个罐子,或许将来对你的用处更大。”

每每回想起来,聋老太的内心充满了歉疚。她觉得无论如何,自己应当为刘立基赌一把。哪怕是人财两空。没赌,她心有不甘。她也深深地谴责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所以,刘立基病重时的影子在她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提起那只瓷罐,就不得不提到聋老太的身世,聋老太本姓龙,因为早年的一次意外,把她的耳朵给炸聋了。所以,刘庄的人叫着叫着,就“龙”“聋”不分了。除了家人,庄上的人可能早已忽略了她姓什么,以及她的过往。

龙明慧原本出身于一个富裕家庭。她爷爷那一辈,开了几爿药铺,还走南闯北,兼做一些南北货生意。那是龙家的鼎盛时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父亲是三代单传,可能因为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花钱大手大脚。爷爷走后,他根本无心打理生意上的事,加之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整日沉迷于豪赌之中。后来,当他发现自己掉进朋友设的圈套,为时已晚,几乎输光了家当。从富甲一方到家徒四壁,聋老太没能见证一个家族的兴盛,却目睹了家道的中落。她的私塾经历,也因此戛然而止。

她小的时候,就曾听说家中有个传家宝——青花瓷瓜棱罐,是从她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她父亲视若珍宝,一直亲自保管,连她母亲都不能碰。青花瓷瓜棱罐不知道被藏在哪儿,龙明慧不敢多问,未见过其真容。

然而,在她出嫁家庭贫困的刘立基的前几天,父亲竟决定,将青花瓷瓜棱罐作为陪嫁,让她带往刘家。龙明慧颇感意外,并坚决反对。她觉得,龙家的宝贝还是应该留在龙家。况且,龙家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母亲嫁到龙家后,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父亲整天不着家,她上要顾老下要带小。龙明慧心想,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她带走青花瓷瓜棱罐,于情于理说不通。也许,祖上传下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就是为了镇宅之用。

父亲只对她悻悻地说了一句,丫头,带上吧,它将来或许对你的用处更大。继而,他用缺了两截手指的右手,掩面而泣。父亲发誓戒赌,才砍掉了自己右手的两截手指。当龙明慧看见他的残手时,陡然心生疑惑,青花瓷瓜棱罐是怎么得以幸免的?那些所谓的朋友给父亲下套,想侵吞龙家的财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难道他们不是冲着青花瓷瓜棱罐来的吗?她不自觉地就将注意力转移到青花瓷瓜棱罐的真假上来了。

虽不知父亲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龙明慧实在无法枉费他的一番好意。况且,她深信父亲是一个很好面子的人,即使在潦倒之时。而将瓷罐带往刘家,总得有个名头,平白无故地带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过去,刘家人肯定要怀疑。这些,龙明慧的父亲早就想好了。不说青花瓷瓜棱罐是龙家的传家宝,就说这个东西传女不传男,是由龙明慧的母亲从娘家沈家带到龙家来的。一时间,这则大新闻在刘庄也是传得沸沸扬扬。

龙明慧忐忑,如果瓷罐是假的,无疑给她埋了一个定时炸弹。

3

龙明慧嫁到刘家后,刘立基是一家之主。为了体现她对丈夫的尊重,那只陪嫁的青花瓷瓜棱罐也一直由刘立基保管着。也许是穷怕了,又是妻子从娘家带来的宝物,刘立基自然将其珍藏起来,从不抖富。

在刘庄,能算作文化人的,首当在旧社会教过私塾的“大先生”。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全庄人眼中的万事通。“大先生”这个人做事也很分门。哪家问些什么事,只要他知道,从不故弄玄虚,卖关子;只要算得上是隐私的,他全部憋在肚子里,绝不做“大嘴巴”外传。

有一天,刘立基趁两个儿子去上学,悄悄把“大先生”请进家门。他对龙明慧没有隐瞒,把“大先生”叫来,就是想验验青花瓷瓜棱罐的成色。他也是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做出这么一个决定的。此前,关于瓷罐作陪嫁的事,他曾好奇地问过龙明慧几回。她有过犹豫,最终还是照实说了。龙明慧认为,她与刘立基夫妻间,已经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基础,她没有必要对他藏着掖着,更没必要对他撒谎。否则,真正到了要圆谎的时候,她可能要用十个甚至一百个谎言去堵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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