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作者: 刘正权

春分电话打进来时,周志山说不恼火,是假的。

真把自己当黑王寨正儿八经的村民了啊,玩三早一个工?

黑王寨人干什么事都投早不投晚,一早三光,一迟三慌,这么早接到电话,按说周志山不应该慌,可他那表情,还是恓惶得不行。

他怕陈雅静翻脸,给自己一个光脊背。

陈雅静虽然闭着眼,心里却明镜似的,接吧,出去接,知道你眼下是黑王寨的当家人。

这个驻村书记当得,周末连个回笼觉都睡不安生!周志山嘴里满是牢骚,行动上却毫不迟疑,迅速起身,到卫生间去接电话。

彩瓦厂遇到事了?周志山开门见山,春分在黑王寨办有一个彩瓦厂,是工作组精准扶贫很重要的一个项目。

天玉回来了!春分答非所问。

天玉?周志山想起来,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从村主任陈六嘴里溜出来过好几次,从外地嫁进黑王寨的媳妇,有心劲儿,跟黑王寨最有能耐的春分有得一拼,周志山驻村这两年她一直跟男人生贵在外面打工。

两人没见过面。

她回来,关我什么事?周志山说,她家又不需要工作组去精准扶贫。

这话说得,天玉回来,你就没看出个什么动向?

什么动向?听春分话里有话,周志山脑子猛一激灵,才入冬,天玉就回来了,确实有点儿反常。

莫不是?周志山心里一惊,新闻里说,因为疫情,沿海很多中小型民营企业关闭,这远在天边的事儿,竟然殃及近在眼前的黑王寨了?

这真是城门失火,黑王寨之所以能够迅速脱贫,这些在外务工人员功不可没。

在中国梦的带动下,黑王寨不甘落后,畅想起了黑王寨梦。

黑王寨梦落实到行动上,就是农田收入保平常,苗木收入存银行,务工收入奔小康,特色产业圆梦想。

务工收入没了,小康路怎么奔?

周末没心思过了,回黑王寨是当务之急。进了寨子,陈六却没像之前一样在村委会候着。

在哪转魂儿呢?拨通陈六的电话,周志山没好气地用黑王寨话吼了陈六一嗓子。他是斯文人,很少这么高调大嗓门跟陈六说话。

陈六不生气,真叫你说着了,我在北坡崖上转魂儿。黑王寨里人去世了,一般都埋在北坡崖上。

北坡崖转魂儿是吧?周志山被噎了一下,我来寻你的魂儿,总成吧。言下之意,让陈六在那儿等自己。

陈六还真的在转魂儿,打从天玉和生贵在黑王寨现身那一刻起。

还不到热的时候,陈六身上已经出了一身汗。这么说很多人觉得奇怪,才入冬,离热的时候还远,怎么热?这话,只有黑王寨土生土长的人能听懂,黑王寨在年下,有一阵子热,这个热,跟天气无关,跟人的心情相牵扯。

平时,孩子们上学的上学,大人们打工的打工,用陈六的话说,一竿子扫不到一个人。年下不一样,山路上的荆棘草,隔三岔五就挂了远方回家人的衣服,好像有好多话要跟人交代。

可见不单是人有感情,草木也有情。

最能体现黑王寨草木有情的,是黑王寨人一年四季家里都备有的金银花茶。可别小看这一碗金银花茶,清热解毒不说,还凉血化瘀。寨子里人上坡下岭,田地劳作,免不了有个头疼上火、血气凝滞什么的,偶尔被虫咬蚊叮,生个疮,一碗茶,得,用处大了。

周志山在北坡崖下看见的春分,春分手里端着一碗金银花茶迎着,说知道你一准心急火燎的,先清热。喝了金银花茶,周志山心头的燥热却清不了。

寨子里陡然回来那么多人,让他有点不习惯。

尽管那么多人的名字他都再熟悉不过,可真人什么德行,他两眼一抹黑,就算那些人从陈六嘴里溜进自己耳朵不下十遍,照样对不上号。

精准扶贫以来,周志山听过很多不可思议的故事,有些村民为了争取一个贫困户指标,无所不用其极,有关系的找关系,没关系的耍赖皮。

得防着点,其他驻村书记这么友情提醒他。

怎么会这样?周志山两眼瞪得老大,黑王寨从来都没出现过这种人,最难缠的时三都先办养鸡场后办了孔雀园,还能有比他更刁的村民生在黑王寨?

还真有,天玉就是其中一个。严格说,不是刁,是出门打工年数多,见识或多或少广点。身为外省嫁进黑王寨的媳妇,天玉说话做事往往少很多顾忌。

顾忌少,是因为天玉这人,心窍足,拿得定主意,比如说那次给算命五先生送头的事,换个人,只怕被五先生在嘴里嚼蛆一辈子,天玉轻描淡写地就让五先生改了口不说,还毫不忌讳嚷嚷着,要天玉再送自己一个头。

天玉肯定是漏了什么口风给陈六,陈六又带口信给了春分。

可能觉得陈六拿不住天玉,春分才把电话打到周志山这儿。

天玉能漏什么口风,叫陈六大清早上北坡崖转魂来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天玉,据说是个处处留心的人。

有传说为证。

天玉第一次进黑王寨时,就把黑王寨的山山水水、果果木木都记在了心里,包括寨门口那个牌坊,还有牌坊上的对联。

上联是:稀饭腌菜兜子火,神仙不如我!

下联呢:老婆孩子热炕头,菩萨口水流!

怎么说,她也是黑王寨第一个外省媳妇呢,得先熟悉这片土地不是?熟悉了才会亲热,亲热了才会有感情,人活一辈子,图的不就是感情上有个依靠吗?不光是对人,还得对赖以生存的环境。

这点上,不需要神仙菩萨点化,天玉心里也有面镜子。

生贵喜欢的就是天玉的这点晓事明理,不然,巴巴地从外省娶回一个不明事理的媳妇,惹寨里人笑话,多没脸面。

记得天玉刚进寨子那天,路边的打碗花开得正亮,天玉伸了手刚要去摘,生贵吓一跳,说,别,摘不得的!

为啥摘不得?天玉手缩了回来。

这叫打碗花,摘了,你在这个寨子就会端不稳饭碗了!生贵解释说。

难怪呢,这路边开这么多,也没见少一朵!天玉伸一下舌头,开玩笑说,又不是在工厂打工,还怕我们的泥饭碗打破了啊?

生贵一脸严肃地说,寨里人,很忌讳这个的。

天玉就笑,哪儿来这么多穷讲究啊?

生贵也笑,讲究大着呢,有句老话叫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你没听说过?

天玉说,在书上看见过。

还有书上看不见的呢!生贵很骄傲地一昂头。

日子就在生贵的一昂头中往前淌了,到底是外省人,与黑王寨或多或少有些距离。

算命的五瞎子有一天冲生贵娘说,黑王寨养不了天玉这样的女人呢。

生贵娘就白了脸,问瞎子老五说,五先生你这话啥意思?

五瞎子摸摸自己刚剃的头,深陷进去的眼窝子翻出两个浑浊的白眼球,没啥意思,问问你媳妇就晓得了!

做娘的自然不好问,就转了弯让生贵去打听。

生贵不转弯,两口子嘛,直来直去好!生贵就问天玉,好端端你惹五先生干啥?

天玉说,我没惹他啊。

没惹他他跟娘说黑王寨养不了你这样的女人?生贵挠一下头,说,你仔细想想,哪点犯人家毛了!

天玉看生贵挠头,眼睛一亮,说,我不光没犯他的毛,还给他送人情了。

人情,什么人情?生贵一怔。

今儿我不是赶集带娃儿剃头嘛,在老赵的剃头铺子,刚好五先生也在剃,我就顺便帮他把钱结了。

你啊你!生贵一拍大腿,我说呢,五先生不会平白无故这样编排你。

我咋了?帮他给钱还悖了理不成?

那要看你给的什么钱,黑王寨讲究大,我早告诉过你。

帮人给钱还有讲究?天玉不服气。

当然,有两样钱是不能帮人家给的,生贵说,一是剃头的钱,二是敬香的钱!

这是个什么讲究?天玉睁大了眼。

剃头不出钱,等于别人送你一个头,你喜欢啊?变相咒你死呢!敬香更不用说了,出不起香火钱的除了死人还有谁。生贵搓着手解释。

天玉忍不住扑哧一乐。

没乐完呢,院子里婆婆重重咳了一声,往后院茅厕去了。婆婆脾虚,消化不良,月经一向不对时,这点天玉清楚。一个院子里住着,又是女人,天玉就冲生贵说,放心,黑王寨养得了我这样的女人,明儿你请五先生到家来,我保准他能改了这个口。

能的你!生贵不信,五先生一向是不改口的,他那嘴,是铁算盘呢,一打一个准。

准不准,还要能张口啊!你听我的,我也打一回铁算盘,五先生这回说错话了,嘴肿得吸口气都疼。

生贵将信将疑去了,回来时把个眼睛盯着天玉头上脚下地瞧,像不认识似的,嘴里连连说,邪门,邪门,跟你看见了似的。

天玉心里说,我当然看见了,剃头时他腮帮子都肿了的。

第二天,五先生来时正疼得脸上流虚汗呢。

天玉冲生贵说,把院子里的打碗花给我先摘几朵!

摘打碗花?生贵和五先生还有生贵娘同时吓一跳,这天玉,当真不想端黑王寨的饭碗了?

见生贵不动,天玉只好自己去摘了几朵,捣碎,又端进屋,不知怎么弄了几下,出来冲五瞎子说,五先生麻烦你把嘴张开!

五先生说,我牙疼呢。

天玉说,张开了就不疼了!五瞎子正被这牙疼折磨得要命呢,就半信半疑张开了嘴。

天玉把捣成糊状的打碗花涂到五瞎子红肿发紫的牙龈上,清清凉凉的,牙疼居然一下子给止住了。

天玉回过身子,问生贵,想娘的病好不?

生贵说,娘啥时有病了?

天玉白一眼生贵,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你倒好,娘都疼得冒虚汗了,你还当没见着!生贵这才看见娘的脸一片蜡黄,天玉把院子里一把锄头递给生贵说,找那根茎粗的打碗花挖下去,娘的病准好!

生贵娘迟疑了一下,说,孩子,摘了打碗花,你会没饭碗吃的。

天玉笑,说,娘啊,我不忌讳这个的,只要娘的病好,有饭吃得香,我的饭碗,打就打了吧。

天玉早年在中医院做过临时工,知道打碗花可以治牙痛,它的根茎健脾益气不说,还利尿,对月经不调和白带病有特效。

这世上,哪儿有能端一辈子的碗呢!老嫂子,你就听天玉的吧!五瞎子牙疼被止住,这当儿忽然冲生贵娘开了口,完了又回过头对天玉说,天玉,你改天再送我一个头吧。

天玉肯定在话语上给陈六送了个由头,不然陈六大清早跑到北坡崖转魂儿,多不吉利。

陈六没觉得不吉利。北坡崖上坟虽然多,却是星星点点,隔老远一座,跟活着时的住屋没两样。不奇怪,坟地都是活人给选的。

黑王寨人一向散淡惯了,盖房子都挑山头独居,有各霸一方的意思。非不得已,湾子要住上两户人家的话,也是一南一北,一东一西。界线分明,哪怕是亲兄弟,绝不同屋连脊,中间还栽着野刺蒺。

寨子里人都遵循古训过日子,一家门口一方天,两家不共一口井。

活着是一个寨子的人,死了,还得按寨子里的规矩行事。

天玉说到底是外地嫁进来的,没按寨子里的规矩行事,哪有指派村主任大清早到坟地里清查坟头的。

周志山在春分陪同下,上了北坡崖。

陈六那会儿已经把坟头清查得差不多了,其实不用清查,在黑王寨当了这么多年村主任,活着的人他心里有本账,死了的人他心里同样有个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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