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作者: 于海波江小暖很纠结,但最终还是下决心回家过年。
她已经纠结了挺长时间,至少从一个月前开始,直到给那个高中生上完年前最后一节课。因为后天就是除夕了,男孩妈妈说得去给孩子买衣服,不然他不穿,要不看这架势有可能得把课上到除夕。能不能过了年初三就开始?她问,问得小心翼翼,好看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有些巴结的笑里甚至有点紧张,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江小暖很干脆地说,可以。她高兴得抓住江小暖的手摇起来,结账时特意又加了个大红包,可能是怕江小暖反悔。这个美丽富态的女人恨不得自己的儿子天天都有老师陪着,这样既保证了学习成绩,又保证了人身安全,她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打麻将。
江小暖是在晚上去餐厅吃饭时才决定回家的。百度的推送越来越有年味,春晚啦,年夜饭啦,拜年穿搭啦,新年妆啦……江小暖假装视而不见。下定决心回家是因为餐厅卖饭阿姨一句话。学校关闭了所有的食堂,只开放了一个小餐厅,即使这样,在餐厅吃饭的人也寥寥无几,江小暖每次去吃饭,都有点不好意思。那天晚上,只有江小暖一个人去,卖饭的胖阿姨问,怎么还没回家啊?江小暖就笑了笑说,明天回。其实这句话并没有过脑子,是随口说出来的。一说出来,她就下定决心回了。
查了一下高铁,没有一趟车有票,汽车估计也一样挤爆了。江小暖便毫不犹豫联系了顺风车。这几年顺风车火了,同城顺风,不同城也可以顺风,甚至跨地区、跨省,只要你想,都能顺,上门接送,方便灵活。顺风车车主们有群,信息共享,互帮互助,共同做生意,只要联系其中的一个,就一定有车坐。可能谈不上快捷,因为要满城跑,接送客人。到了年底,车费翻了一番。其实不光车费,各行各业都打着滚涨钱,都在过这个“年”,当然这样也才更有年味。
很快就敲定了中午东校门口接人,江小暖立即跳起来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拖着箱子出门。难的只是决定,行动总是容易得多,她想。事实上,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她便知道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她感到了愉快,走起来步子格外轻松——她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轻松了。
整整一年没有回家,暑假里江小暖四处溜达,走了几个向往的地方,直到平日省吃俭用攒的小金库告罄,才回学校。休息了两天,找了两份家教做,剩余时间狂背单词。她并不打算留学,现实情况不允许她有这种理想,但是她要填充时间,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脑子不去想别的。
江小暖的高考分数不错,虽然没达到她的最高水准,但基本和平时的成绩相吻合,没有惊喜也没有失落,算是正常发挥。成绩下来,就得马上考虑报考的学校,爸爸妈妈齐声说尊重江小暖自己的意愿。江小暖挑来挑去,就选了这所省内最好的综合性大学。她是个恋家的人,不喜欢离家太远,爸爸妈妈也都没有反对。因为学校牌子给力,找家教毫不费劲。江小暖挑了一个高一男孩,一个初二女孩,主要原因是两家给的报酬都很可观。因为彼此满意,就一直做着。
顺风车到了,江小暖竟然是第一个客人,她有点惊喜,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她喜欢坐副驾驶,视野好,不晕车;宽敞,不用和形形色色的人挤。她系好安全带,舒服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想打个盹,却睡不着,去年回家的情景一幕一幕浮现出来。
大一寒假,想给爸妈一个惊喜,事前没说自己什么时候回,事实上江小暖仔细回忆了一下,爸妈也没问过她什么时候回。她满心欢喜地打开家门,家还是老样子,爸妈都不在,这在意料之中,上班时间嘛。放下行李箱,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这么冷!没供暖?再仔细看,她整个脊梁发凉:茶几、电视柜、餐桌上,厚厚的灰,空气中也全是灰尘味儿,似乎好久都没人住过。厨房洗理台上有一只用过的碗,碗里什么东西长了灰黑的毛,那些毛都干巴了。一双筷子随意交叠在洗碗池里,生了绿色的斑,像极了梦里的某个恐怖片段。拨妈妈的电话时江小暖的手是哆嗦的,一颗心在怦怦跳,快要撞出胸口。
电话通了,是妈的声音,小暖啊,有事吗?心咕咚掉回去。妈,你在哪儿?我回家了。尽管已经放了心,江小暖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回家了?妈妈很惊讶,顿了顿说,你等等,我马上过去。江小暖放下电话,感觉怪怪的,马上过去?不是应该说马上回家?她接着拨爸爸的电话,过了好久才接通。爸,你在哪儿?我回家了。你去了哪个家?我和你妈离婚了,你去了哪个家?电话里爸爸的声音很遥远,好像带着很浓的酒气和睡意。我在咱们的家啊!江小暖惊叫了一声,那声音很尖利,很陌生,不像是自己的。
突然一个急刹,一辆电动车蹿出,司机嘴里骂着脏话。江小暖睁开眼睛,无论如何,四个小时之后就能横穿整个省,到达那一头她的家,那个真的是她的且只是她的家了。想到这里她冷笑了一下,气声从鼻孔里冲出来,劲头很足。司机扭头看了她一眼,一脸莫名其妙。这时,手机响了,是乔乔打来的。乔乔是江小暖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同学,两个人号称“铁蜜”,要不是乔乔的高考分差得太远,她俩一定会报同一所大学,继续腻在一起。
小暖,我爸我妈也要离婚了。乔乔声音里带着哭腔。
啊?江小暖坐直了身子。他们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不好。假的。乔乔还是哭出了声。我爸外面有人,孩子都六岁了,是个男孩,那个女人找上门,要我妈让位。小暖,你说我咋办?我妈咋办?
江小暖张口结舌,听乔乔在那边大哭。信息量太大,太突然,别说乔乔,她都没反应过来!江小暖经常去乔乔家,她妈妈是税务局的一个科长,是个温柔典雅的人,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温馨,饭做得也好吃。乔乔的爸爸很少见到,他人长得瘦高,言语温和,是家银行的高管,他平时工作忙,应酬多,顾不上家,但是无论多晚回来,都要到女儿房间看一眼,轻轻吻一下乔乔的额头,即使乔乔上了大学,这一仪式也没停止。江小暖曾无数次羡慕过乔乔,羡慕她有这样的父母,不像自己的爸妈,对自己粗粗拉拉也就算了,收入低也算了,天天吵,一着急什么狠话脏话都能说出口,家里鸡飞狗跳,没有一时安宁,哪里有个家的样子。
司机突然插了一句,该咋办就咋办,天又塌不下来,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他开着车,连头都没转一下,好像都是老熟人。
江小暖反应过来,赶紧对着电话说,别哭别哭,你哭你妈妈会更难过,你照顾好她。我今天擦黑儿就到家了,咱们见面再说。那边乔乔抽抽搭搭好歹收了线。
怎么会这样?多好的家!江小暖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自言自语,这个年她们怎么过啊。
该咋过咋过,啥了不起的事,这年头离个婚太正常了。我就自己过,都过五个年了。司机依然开自己的车,并不回头。我上小学他们就离了。
江小暖这才注意看他,理了个毛寸,极年轻的面孔,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他又补了句,自己过自在。
江小暖没吭声,这句话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在下定决心回家之后,江小暖就打好主意,谁家也不去,自己过。明天去大市场,买对联买福字,买白菜买肉,葱姜蒜也不能忘了。还要买油菜,她们这里过年都要吃油菜的,意味着来年“有财”,所以年底油菜都特别贵,不管多贵一定要买,反正自己也吃不了多少。另外别忘了买年糕,每年妈妈都要煎年糕,她最爱吃了,那是年的滋味,必须得买一块。她又想,父亲的新家其实不是父亲的家,所以江小暖要代表作为独子的父亲祭祖,买香烛和烧纸。
现在物质生活好了,开始有精神追求了,所以从我们父母这一代开始离婚率飙升。但他们不太会使用手里的权利,一下子找不到北了,弄得乌七八糟的。司机是个话痨,自顾自说着,老气横秋的。
他说的好像有道理,可是都追求自己的精神自由了,那责任呢?道德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但是江小暖没吭声,她不愿和一个陌生人争论这些,能论出个什么来?论出来又怎样?才懒得说。她把身子往后靠,闭上眼睛,继续平复乔乔的电话带来的震惊。去年这个时候,在电话里哭的是自己,没人知道她流了多少眼泪。
妈妈进门的时候江小暖还是站在客厅里,旁边是她巨大的拉杆箱。妈妈看到她满脸的眼泪就明白,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便带她去吃饭。吃的什么,江小暖不记得了,只记得妈的脸红红的,很勉强地笑,可能是因为尴尬,肯定也有心疼,也可能是真正的红润,反正和以前的脸不太一样。
妈妈说她和爸爸早就商量好,小暖开学之后,他们就各自搬走。你知道的,没过一天舒心日子。你上了大学,我们俩算是尽完义务,得为自己活了。这套房子我们俩都不要,商量好了留给你,将来给你陪嫁。
一句一句江小暖都听到了,却似乎又都没听到,飘飘忽忽不像真的,从她一开家门起都不像真的。她打了个激灵,是不是场梦呢?可惜不是梦,都是真的,的确是真的。自从她上了高中,他们便不再吵了,江小暖还以为他们终于磨合好了,其实是各自找了满意的,只是瞒着她,等着她的高考。他们还是在乎她的,江小暖心里稍微有些安慰,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水草。
妈妈帮江小暖收拾屋子,换了床单被罩,那些东西都还在衣橱最上方的大格子里放着,还都是江小暖熟悉的花色——家里什么都没有变,但家没了。妈妈说,小暖你是大人了,得学会照顾自己。说这些的时候,她不看江小暖的眼睛,自顾自地说,就像跟空气说一样。说完就走,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记得门要锁好,不管白天晚上,开门之前先弄清是谁,有事给妈妈打电话。江小暖不接话,她的泪随着妈妈的关门声又下来了。
躺下的时候眼泪还是止不住,却有人敲门,寂静之中这声音格外响。江小暖的心一下子不跳了,感觉汗毛都竖起来了,门外却江小暖江小暖地叫。是爸爸!她跳起来去开门。爸爸进门时还带着很浓的酒气,江小暖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爸爸搂过江小暖的头,眼泪也下来了,滴在她头发上,滴在她脖子里。小暖,对不起。爸爸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你大了,要照顾好自己。江小暖从爸爸怀里挣脱出来,竟然点了点头。那一瞬间,她才知道自己真的长大了,虽然眼泪还是唰唰地落着。
那晚,爸爸没有走,陪着江小暖。有爸爸在,她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一早被爸爸的手机铃声惊醒,虽然隔着两道门,江小暖还是听见爸爸压低了声音接电话:“一会儿就回去……好,好,好的。”那门不是实木的,隔音效果很差。
爸爸给江小暖买了早餐,是五谷豆浆和肉火烧。肉火烧是江小暖最爱吃的,以前爸爸经常给她买,学校周围也有卖的,但味道差得远。在火车上她还在憧憬着回家可以吃到这心心念念的一口,但此时,嚼在嘴里,却觉不出任何味道。爸爸几口把肉火烧吃下去,对江小暖说得去上班,江小暖没说话,那天是周三,应该是爸爸休班的日子,但她没说破。她随爸爸到门口,看爸爸出门,下楼,要关门时,她突然又叫了声“爸爸”,眼泪随即狂涌出来。爸爸已经走下好几个台阶,听到她喊,站住了回过头来,她却赶紧合上门。
之后爸爸妈妈都来过几次,拎来各种吃的,妈妈还陪江小暖去买了过年的新衣服,从头买到脚,爸爸往江小暖的卡里打了两千元,说是给江小暖的压岁钱,他们前所未有地大方。江小暖知道这是补偿。补不了的,什么也补不了。她在心里一遍一遍恨恨地说给自己听,仿佛这样更能加深他们的愧疚,让他们内心不安。
妈妈挎着江小暖的胳膊说,今年过年去我那里,下年可以去爸爸那里,妈妈的家就是小暖的家,大门永远向我们小暖开着。话说得亲亲热热,江小暖却听出了距离。
除夕那天,一大早就有人在放鞭炮。市里下通知说过年禁止在市区放鞭炮,可是仍然禁止不了人们的热情,只不过规模明显小了,也就是偷偷摸摸地零敲碎打。还不如不放,零零碎碎的鞭炮声反而让年变得冷清了,江小暖想。她一边无聊地看电视,一边等妈妈来接。
妈妈过了中午才来,江小暖心里想象她家会是什么样子,她家那个弟弟欢迎不欢迎她。因为心不在焉,下楼梯的时候她差点绊倒,幸亏妈妈抓住了她的胳膊。江小暖气自己没出息,管他什么态度,你的家,我还亲妈呢。这么一想,她坦然了。
一进门,有个戴眼镜的叔叔过来打招呼。小暖吧?不要见外啊,就当是自己家。他一边说一边拿拖鞋。江小暖脸上一热,叫了声“叔叔好”,便低头换鞋。房子比自己家的大多了,布置也豪华,显然母亲的选择优于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