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羌山寨闻新声

作者: 卢芳芳

归去来

2018年5月7日,我们挂职团一行飞离北京,刚出绵阳机场,即被接到各个会场落座开会,会后每人被各县组织部的同志领走,开始了一年的挂职生活。我乘坐的车一路向北,山路蜿蜒不止,沿途绿树环绕,这里森林覆盖率达74%,也是绵阳唯一一个尚未通公路的县,有两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车走了3个半小时才到,我是团里最后一个报平安的,到了县里,一眼就看到天桥上高悬“河北亲人恩重如山”的标语,这里曾是汶川地震重灾区,灾后由河北援建。在北京机场时,知悉我将赴平武县民宗局挂职副局长,平武是国家级贫困县,也是离绵阳最远的一个县,虽不知道民宗局具体要做什么,但确信可学习。路上了解到:这里南连北川县,西界松潘县,北靠甘肃省,东南接江油市,西北倚九寨沟县。县城新区系灾后重建,现在的县政府大楼也是震后新建,我局所帮扶的乡是县里最遥远的乡,离县城4小时车程,几天后会到那里。

1个月后,返回绵阳,社科院领导来绵阳看望我们,挂职团会议上,作为四个挂职团代表之一汇报如下。

尊敬的各位领导、同仁:

很高兴在这里向大家汇报在平武的挂职情况。我是民族所的卢芳芳,现在平武县挂职民宗局副局长。平武,古代氐羌地,今为藏羌区,位于藏彝走廊东北边缘,自古以来,是羌藏等民族迁徙与聚居之地。这是距市区最偏远的县,有大熊猫,有白马藏。这里有汉、藏、羌、回等20个民族,也是全省散杂居地区民族乡最多、少数民族人口比例最高的县。这里的森林覆盖率达70%以上,有白马王郎、雪宝顶两大国家自然保护区。

人类学博士后出站到社科院入职半年多,后到青藏高原东南边缘的国家级贫困县挂职一年。这段时间,确实受益匪浅,无关物质、学术产出。关于学术与生命感的关系,我多年前开始思考,而今更深刻认识到:体验,作为原创性工作的来源,如此重要。这里各民族和谐相处,看到当下“建设美丽中国”的生动注脚,看到“四川最美民宿”、农村宅基地通过工商资本盘活的典范,看到自然保护管理模式的新探索,看到政府联手民间组织所做的成绩,看到阿里生态扶贫项目“蚂蚁森林”,看到大家把青梅酒、梅线做成包装精美的伴手礼,每个人都在兢兢业业地建设家园。我看见高山峡谷、森林河滩,看见云朵里的羌寨、天麻、蜂蜜、中药材,雨季有随时需要疏通的泥泞路段,看见白马族人戴着白羽毛的帽子上街,看见返乡青年、文创空间。在这个打车起步价3元的小城里,我看见了瞬息万变的时代。

这一月里,收获了一些感动,沉淀了许多思考。我局精准扶贫帮扶的泗耳藏族乡位于县城最偏远地区,进村时不得不停车搬走挡在路边的石头,雨季山体滑坡常见,后来,才知道“泗耳”一词藏语的意思是“泥石流”。同样让我忧虑的是:在全域旅游的背景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如何开展?这儿的同事在夏季汛期时常参加抗洪救灾工作,对于他们的精神,我深感敬意。我们这里的报恩寺600多年来保存完好,被专家称为除故宫、孔庙外最完整的木质古建筑。能在这儿挂职,三生有幸。

目前,除本职工作之外,从个人角度为县里做事如下:

1. 在西南民族大学博士生答辩时引荐副县长与文化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李松主任、复旦大学民族研究中心主任纳日碧力戈会面。争取邀请专家前来。

2. 联系邓飞老师的公益组织“E农计划”,争取做到农产出村。

另外,我县目前需要解决的困难有:县里希望平武纳入四川藏区优惠政策覆盖范围,平武与松潘、九寨等地群众同根同祖,但享受的优惠政策不一样,没有享受到藏区“六大民生工程”等优惠,藏区高速补贴50%以上,我们只有30%多。我们所有西藏智库,希望能以专报的方式反映、解决问题。值得一提的是,我县也属藏区。从建置沿革看,我县自古就有藏区。

以上是挂职以来了解到的主要情况。最后,欢迎社科院、四川省、绵阳市各位领导、同仁到我们平武来!

不料,那天我作为挂职代表发言被表扬了。王京清院长说:“卢芳芳说的很多问题进入脑子,这就进入思考了,我觉得是进入状态了。”刘超市长说他很感动,说我提到的那个乡他非常熟悉,说我欢迎大家“到我们平武来”,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会议结束后聚餐时,挂职团的同事过来跟我碰杯,说,讲得好,真情实感。我说:“汇报这事儿,我们以前的领导李松主任说过,‘有套路,不说套话。’”

2019年4月28日挂职结束,我们到了绵阳机场。在飞机上,我捧着挂职团合影镜框,写下:这一年,确确实实受益匪浅,无关物质、学术产出。也学会了如何学会理解基层行政体系:基层运转,靠的是这群不大不小的行政人员。虽然不可能对他们事事认同,但经过一年,已能够深刻理解如何协调矛盾,如何把不同秉性的人组织起来一起做事情,如何在现有的框架下为老百姓争取利益,以及非权力因素,除了关系,还有威望。还学到了很多,无法一一列举。

那之后,我返回平武5次,最后一次是2020年11月。

这些那些,来时归日,凡此过往,是为序章。

扶贫侧记

2018—2019年度是“打赢脱贫攻坚战”年。这一年,全县3000余名公务员忙碌在脱贫攻坚一线,“5+2”,“白+黑”,实行双70%(每个单位有70%的公职人员每周70%的时间用来驻村扶贫),周末无休,几乎每位帮扶干部私下里都或多或少资助过贫困户,帮助他们改善生产生活条件、发展产业。一群人风雨无阻,时刻把老百姓疾苦放在心上,用心用情帮扶群众。从推进“四改两建”工程,到帮老百姓打扫房子、买家具,从帮助申请无息贷款,到扶持乡村旅游、帮老百姓买药…… 他们在岷山深处默默奉献。那里地势起伏,以山区为主。我局精准扶贫帮扶的泗耳藏族乡位于该县偏远地区,进村时常常需要停车搬走挡在路中央的石头,农产品出村困难,很多只能烂在地里。在通过扶贫修好公路后,很多小贩就可以开车直接上山把农产品收走。2019年国家相关部门组成的验收组在访查时,在老乡家里掉泪,赞扬当地工作做得扎实。停电时,局里的同志点着蜡烛和老百姓谈心;每逢夏季,县里全力应对抗洪救灾。他们以实际行动向我展示“先锋”“利己和利他”“小我与大我”的关系。

2018年5月23日

经过近5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我局帮扶的泗耳藏族乡。想不到在7.11洪灾之后,绕路要这么远。此地已属松潘界内。从住的地方向外看去,屋前是乡广场,屋后是梨树。这里海拔1260米,到9月底开展扶贫迎检。

先来到了泗耳乡的茶坊村,这里的一项产出是茶叶,一斤干茶60元,茶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但老百姓自己也会种些药材,药材天麻,一斤干的450元,一年能有十几万甚至二三十万元的收益。村里还有人种了二三十亩的厚朴,每亩200棵,市场上卖到3.5元或3.6元一斤。在泗耳村,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不到十个,很多人都搬下去种点菜、养点牛、养点蜂,村里年收入最低的一年有七八万。“那几座山,到处都是产业。”有人提议,“再修四五公里”,“其实我们老百姓,最关心还是产业路。”局长说,这一公里修完,家家户户都有产业路,做出预算,看看申请“县级少数民族发展基金”能不能报上去。第二天,乡里开会,大家都积极提出问题,做了汇报。“关于药材产业园,征地修了路,打算种点蔬菜、药材,但是还没有做,希望投资开采地。”“卫生工作方面,建立了扶贫信息台,跟进、维护、了解了贫困人口的住院信息,对贫困人口进行了健康体检,但也需要注意一些问题,比如基础设施设备缺乏,慢性病要在期限内提前备案。养蜂、兽医站上的工作,基本上大家满意,没收到老百姓的反馈意见,继续做好技术服务。”

我们民宗局的第一书记严会说,现在已经是5月,脱贫的时间节点是4—9月。扶贫工作一年,市长、省长的扶贫工作已经开始,茶坊村还有4户没有脱贫。县上民政局、扶贫办提供医疗救助基金用来帮扶。1户家庭情况较好,1户两个孩子读大学,1户残疾人。道路达标,卫生室建设需要5万,维修加固项目还有 6个社需要完成,通讯问题继续跟移动公司联系。

严会每月会在这里连续工作20天,剩余的时间才能回家休息,在乡上的公务员都是这种情况。会上,还谈到了水务局的供水项目,说要做到供水全覆盖。民宗局还需要负责1-2个村的拆迁工作,交通局负责小沟磨坊的维修加固,“四改两建”方面,有中蜂产业园扶持旅游产业发展等事宜。我们王局指示:“严格按照脱贫攻坚的总体要求,成立工作组,李局长每月来一次,我2月份到杨柳村去过,下月开始每个月来两趟,提出来的事一定要争取落实、做到。”他还建议宣传、普及脱贫攻坚政策,要把政策吃透、做好培训。

2018年5月24日

泗耳村在雪宝顶自然保护区之内,是县里最偏的村,海拔2200多米,到县里大概要一天。家家户户有中药材,价格不菲,每年收入不低,我们了解到,村民希望修一条小的产业路,局长让他们做规划,然后帮忙落实经费。那天在乡里,副县长跟大家介绍我之后,说乡里的老百姓非常想修一条不绕道的路,如果修通,就不必绕北川一路过来,方便得多,但那要经过国家自然保护区。社科院有专门的渠道可以反映,他希望能帮忙提下。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我们参加“保护大树”的活动,请来生态记者,来做大树认养,目的是为了保护林子,记者在《人与生物圈》杂志,写了一篇题为“一条拒修的路”的文章,两件事都可以理解,如李松主任所说,“学者、政府、老百姓的角度会有不同”,这是常态。

现在出行的确不便,要从北川整个绕圈上来。来时因前一天下雨,路边碎石滚落,横在路中,不得不下车一一搬走。县里一脸诚恳,希望能转达这个意思,带活产业。有的事我可以写专报,但这个事儿,我有些犹豫。我问了一句,修成之后会不会有负面影响?有点儿明知故问。他们沉吟一会儿,答:“是有的。”这个乡位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也是整个县唯一一个没有完全通路的乡。这个问题并非孤例,在诸多自然保护区普遍存在。生态与发展的关系,的确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2018年6月24日

城市的朋友们兴许没有见过这样的山路:走着走着就突见断裂的公路,一下雨就往下落石头,地质结构很不稳定。今天有雨,路上就遇到两次落石,一辆拉砖头的大车,因为转弯急,砖掉下来,似乎打在了后面的车上。师傅说,幸亏我们走在前面。看到前方一款白色的车呈45度倒在山边,几个人在路边撑伞等救援,一路惊心。我提醒司机, 雨天我们慢慢开。

有人在微信群里提示:单位的同志自驾车辆前往泗耳乡的,注意道路危险!后来我发现,因扶贫任务,北川、平武这两县机关事务局都无车可派,公务员下乡都是自驾,无形中增加了危险。在四川,因车改政策,除了甘、阿、凉三州尚能保障车辆,其他区县相对困难。平武这种地方,一场暴雨下来,公务员下乡就会遇到类似场景,这在东部地区、成都平原鲜见。

2019年1月20日

在市民宗局的带领下,代表县民宗局到定点帮扶的泗耳藏族乡慰问。我们一行带了慰问金、衣服等来到村上。其中一户人家今年遭遇洪灾,人受了伤,种地都得需要别人帮忙,另一户的老人在家,5月份遭遇火灾,房子9月份经政府、捐款、四改两建项目修起。临走前,老人红着眼圈哽咽着说:“感谢党,感谢政府,谢谢你们。”我紧握着他的手说:“这是我们分内的事,有什么困难告诉我们,我是县民宗局的,有什么能帮到你的,找我!”

这个乡也是全县25个乡镇里面唯一没有通公路的乡。青年大多在外打工,从事建筑行业。进村的路是土路,没硬化,一到汛期就垮。慰问的第一家就因7.11洪灾河道排水处淤堵而受灾。村民家里种点玉米、药材。因为生态保护,严格禁牧。畜牧原是主要支撑,这边是山区,耕地需要牛来翻土,不能靠机械,之前需要用马来运输东西,牛马在这儿原是重要生产工具。老百姓卖掉了少则十几头多则百头的牛羊,生计受到了些影响。这里生态保护得好,但老百姓也少了些便捷,进村要绕道北川四五个小时。

时下脱贫攻坚迎检阶段,人人紧张,公务员十一、元旦均无休,本周末也在工作。昨在木座藏族乡,餐桌上谈的全是脱贫攻坚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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