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四年的一块石头

作者: 吕敏讷

1

一千八百五十年前的夏天。节气临近大暑,大地上的酷热已经达到顶峰。天地之间,自然界的巨手携着热浪,席卷一个叫下辨的地方。草木正以空前的长势极尽生发,一面剑拔弩张地伸展叶片进行着光合作用,一面极尽所能地为大地制造出浓荫清风。蝉鸣忽远忽近,穿透燥热,声嘶力竭;布谷声不紧不慢,空谷传音,空灵悠远。

时间裹着浊浪,不舍昼夜,咆哮滚动,奔涌向前。自然界的冷热,一切秩序井然。

另有热浪一样席卷大地的事物,来自人类社会。皇位争夺、宫廷斗争、买官鬻爵、外戚宦官专权、地方豪强崛起、胡羌民族纷乱、朝廷生活腐朽、各地农民暴动,这一切跟大暑时节的气温一样已经不可逆转。人类社会的秩序,往往难以预料,根本不会像自然界的节气那样有着既定的轨迹。政治腐败此时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但是,这一切似乎又都没能阻止这个时代英雄辈出、思想活跃、文化传播、知识分子培养等成果的出现。

这一天,天空蓝得像一个谎言,没有云影,没有风暴的迹象,是个难得的好天。正如人类社会的纷争不会对气温造成影响一样,下辨的阳光和植物似乎也没有被社会的风暴摧残,它们没有任何异样。壁立千仞、沟深林密的天井山下鱼窍峡谷内,暑热不会到达,清凉的风自峭壁之上的葱郁草木藤蔓间和绝崖之下的深潭碧水飞瀑间,缓缓吹来。布衣短褂的工匠,正在紧锣密鼓地加固栈道木石上的一些卯缝,最后一道工序已经完美收官。他们的黑汗白汗会被峡谷的凉风及时擦拭掉。他们的脸上,有掩藏不住的疲倦,更有掩藏不住的喜悦。人们欢呼雀跃,互报喜讯。脚踩新建的栈道,欢天喜地前来庆祝的百姓络绎不绝。喜气包裹了这个终年寒凉阴湿的幽僻峡谷。

这一天是六月十三日。一条绝崖上诞生的路竣工了,人们要用什么方式来铭记和庆祝这一重大的事件呢?鱼窍峡内,跟别处许多重要筑路事件的记录方式一样,一项看似极其简单自然而又充满仪式感的工程正在筹划。壬寅吉时一到,一个叫仇靖的人,卷起褐色阔袖,手握狼毫笔管,蘸饱朱砂,挥笔在鱼窍峡谷深藏不露的一块岩石上,书丹记录。他提前撰写并反复思酌修改的颂文流水一样从笔底涌出。一行行品相端庄、粗犷中尽显斯文之气的汉隶在石面上呈现出来。

朱砂一经触碰石面,笔尖上的那抹朱红点化了石头,涌动的血液就被输入石头的心脏。建宁四年(171年)六月十三日壬寅时,一块在自然怀抱中沉睡千年万年的石头,忽然获得了呼吸,获得了生命。鱼窍峡谷多了一块活着的石头,这块石头从此有了自己的诞辰之日。朱砂丹书被刻入石头之后,人们挖空心思地陆续为它又取了好几个名字,这些名字一再被提起,如《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惠安西表》《李翕碑》《李翕颂》《黄龙碑》。其中因碑文中有“郡西狭中道”一语而得名的“西狭颂”三字又被中国近代杰出画家、齐白石弟子李可染先生题于碑文之右,这使得《西狭颂》成为它最通俗最顺口的一个名字。千年之后的今天,“西狭”二字甚至已经取代了那个峡谷的所有内容,成了那个国家4A级景区的代名词。从此,鱼窍峡这个名字似乎一天天被人淡忘,而1800余年的岁月却在石头上一一被记录了真实的面容。历朝历代,无数书法家曾不止一次地近距离触摸观赏石刻上的笔势,多少研究者徘徊石前,拓片拍摄,一次又一次伏石端详揣摩。碑刻周围又有历朝历代书家的数十处题字刊刻,这块石头一直活在了盛年,而且拥有了越来越旺盛的生命力。

2015年10月23日,我去徽县参加“陇蜀古道——青泥道”学术研讨会暨文学采风活动。路过成县,也就是东汉时的武都郡下辨道,同行者相约去朝拜《西狭颂》。机缘巧合,据说那一天有重要人物要来,管理人员已早早地打开了保护石碑的那道栅栏门,这样我便有幸得以借机走进玻璃门,靠近那块石头,一睹其芳容,并伸手触摸了石头以及千年的时光滋养下的文字。那块石头被无数的目光和手纹抚摸,泛着铁质的光亮和青色。那一天,烟雨蒙蒙,依然没有阻止众多游人摩肩接踵,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那个神秘的峡谷,其中大多数是奔着那里的自然美景而来。山水奇险,绝壁藤蔓隐天蔽日,碧潭如玉,急湍飞浪如雪。国家4A级景区的声名在外,引来一拨又一拨花花绿绿来此观瞻或到此一游的人。

天下峭壁峡谷,茂林修竹,深潭栈道的山水奇险之处何其多,但我知道,让鱼窍峡耀眼注目于世的,却是建宁四年那一块活着的石头。

2

如果历史节点上出现的人不是李翕,也必然会有另一个人替代李翕出现。

汉代,是一个以儒学文化培养官员的时代。儒家思想指导下的各级官吏大量出现。

儒家思想统治中国封建社会两千年的历史长河自汉代始,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都是汉代奠定基础的,全国行政区划在汉代形成了州、部、郡、县四级建制。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也是由汉代开始实行的。骑在马上打天下的汉代开国统治者,非常清醒“焚书坑儒”的前车之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成为汉代官方正统,儒学文化成为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的主流意识形态,也确立为朝廷的一项用人制度。

秦始皇焚书,古代文化典籍遭到了巨大破坏,幸运的是,一些老儒生和他的学生把一些古籍背了下来,装在肚子里,可以通过口授记录。还有一些读书人千方百计地用各种方式把书隐藏保护起来,盖房子,把古书砌到墙壁里。汉代有幸,陆续看到了这些逃过劫难的经典古书。两汉的许多皇帝在确立社会制度和朝政改革时,都要在儒家经典中找到理论依据。西汉时期,儒学的治国理念下,出现了儒家学术的大繁荣局面,儒学修养成为任用官员的重要标准。东汉时期,官员选任有三种途径,一是地方自下而上选拔送往朝廷任用,二是朝廷自上而下征调地方人才,三是最高学府太学考试选拔。而衡量人才的标准,一是道德品行,二是儒学修养。即使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篡汉皇帝王莽,从小也热爱儒家经典,登上皇位后,他确立了遵循儒家理念构建的主流意识,希望按照儒家政治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实现王道乐土。而到了东汉末年,儒学重新定位,成为维护汉朝法统和皇权的工具。

学而优则仕,一些地方经学世家,因为累世传经牢牢掌控经学传承的主导地位,门庭显赫,他们的子弟从小在儒学经典中汲取养分,受到良好的儒学思想教育,有更多的途径入朝为官。两汉时期,郡守县令由朝廷派置,而县衙的属吏则由郡守县令选荐。边郡太守要职则由朝廷派以贤良方正之士,勤修文德,以取得远人的信赖,进而归顺。

李翕,就是这样一位地方经学世家培养起来的、符合儒家规范而被朝廷派任到地方的官员。奇怪的是,史料对于李翕的记载极少,关于他,人们通常以他任职地方官生涯中留下的歌功颂德的石刻碑文作为资料。资料显示,“弱冠典城”,二十岁左右,他当了县令。分别任职弘农渑池县令、安定郡都尉。汉灵帝建宁三年(170年)被朝廷派任为少数民族氐羌聚居地武都郡太守,任职时间有三四年。任此职次年造《西狭颂》碑。资料还显示,他出身于陇右名门望族,官宦家庭。他的家乡东汉汉阳阿阳,也就是今天的甘肃天水市张家川一带。还有一些传说,李翕后裔迁居陇南市武都区城郊乡大堡村,那里建有李翕祠堂,自称李翕后代的家族和其他众姓氏每年在约定俗成的日子一道朝拜敬祭,祠堂香火不衰,至今依然兴盛。李翕祠与成县东汉摩崖碑刻《西狭颂》共同记住了这位郡守。他本人除了天资聪颖敏慧之外,家学渊源让他有机会“敦诗悦礼”,也更有机会继承先世的功业,出现在朝廷选拔的视线范围,并得到朝廷重用。他20来岁就封官受禄,出仕为官,能够让他年纪轻轻就登上仕途官位的,天资以外,还在于他的家世以及所处的大汉时代。

而让他得以名垂千古的,是他作为一个儒家官员,言行举动都符合经典的规范,在所任职之地为官中正,勤于政事,善于督办公益,为民解忧;他治理人民,也遵循儒家理念,施以博爱,教以德义,政令畅通,令行禁止;他能明之以好恶,没有严峻的刑法,民众强不欺弱,聪不欺愚,从而取得了出色的政绩;治地民风顺化,没有人经常来告官闹事,官衙中显得十分清静;官仓粮食充盈,百姓五谷丰登等。除此之外,在他任职地方官的所有政绩当中,恐怕最符合民意最能让人记住的一件事就是修了一条路。良好的道德品行和所取得的政绩是充分条件,修路是必要条件,二者共同完成了被人们记住的充要性。

他到任武都郡守之初,了解到本郡西狭道是通往梁州、益州的重要通道。但这条路在绝壁之上,下有不测深渊,行旅艰难,时常有坠崖事故发生。他亲自涉险勘查,亲身感受了一回临深履薄的险境,认为“今不图之,为患无已”。于是马上与相关人员商议,修筑这条道路。好的想法好就好在随即变成了实施方案,并且立马执行。在旧道基础上,开山凿石,火烧水激,破除障碍,高险之处改道平缓之处,崎岖不平的地方尽量取直,筐笼装着土石,筑堤坝,拓宽路基。道路竣工后,夜间也可以畅行,这就极大限度地保证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以人为本”还没有用一种口号的形式喊出来的时候,人本理念反而深深地刻在这位郡守的心里。

永康元年(167年)十二月,桓帝因纵欲过度,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十二岁的刘宏被窦太后立为皇帝,是为灵帝。建宁四年(171年),朝廷因改元而大赦天下。桓灵之际,先有外戚跋扈,后有宦官肆虐,再有党锢事件频发,朝野上下,平民百姓多有怨恨之情,沉溺于酒色歌舞之中的桓灵二帝,让摇摇欲坠的东汉最终走向末世。山雨欲来风满楼,在黄巾起义爆发的十几年前,偏安一隅的武都郡还能出现独处一方的暂时安宁和百姓生活的丰足,这种局面,理应作为一个重要现象被历史记住,然而,在《后汉书·循吏列传》中,并未为李翕单独列传记载。《皇甫规传》出现的却是对李翕的负面报道,“不遵法度,多杀降羌”。

明朝人胡缵宗曾赞李翕:“伯都历三郡,考之渑邑、成郡之碑。乃汉之良吏也。”

李翕的生平事迹,正史完全没有记载。

让史家不曾料想到的是,李翕并没有被风起云涌的历史淹没。李翕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以一个郡守的身份,在其位谋其政,职责范围内的一次下辨考察之行,本是分内之事,由此而决议修筑的一项道路工程,也是职责所系,这件事并没有改写汉代历史,但它却改写了中国书法史,为中国古代金石书法史增添了丰富的内容,也为汉隶的流变演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西狭颂》诞生一年之后的建宁五年(172年),又一碑刻《郙阁颂》在武都郡沮县造成,记录的事件是李翕主持重修析里大桥和郙阁栈道。在武都郡任上接替李翕任职的耿勋,他的惠政于熹平三年(174年)被刻入《耿勋颂》碑,此碑与《西狭颂》遥相辉映,共同记载了德政的传承。短短三四年当中,武都郡任上,有三次摩崖造碑,铭记修路的功劳,颂扬德治的政绩,一任而有三碑传流于后世者,汉碑中罕见。

时间不会遗漏一些人,不被历史记住的,一定会被石头铭记。

3

逐水而居,沿流而行。这是古人的住行习惯。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是人类的交通理论。

一条荒弃的栈道,在鱼窍峡谷内,被山岩和林木封住了曾经向远方延伸的去路,只用残垣断壁的斑斑遗迹,向世人呈现着千年之前路的真实模样。崖壁上空阔的栈道孔隙,像旧时光遗落山崖间的一只只眼睛,干涸,无神,还未被时间的沙尘填满,依然在张望。它们见证过太多的杀伐争夺,也目睹了所有的生死过往,至今不能瞑目。

处处是通途的今天,路能到达任何地方。但是古代,位于甘陕川三省交会地带的陇南,是蜀道最重要的支线“陇蜀古道”主干线所经行之地。作为西秦岭与秦巴山区的连接区域,人们只能穿越一条条蜀道,翻山越岭靠双脚走天下。特殊的地理环境,多样化的地质条件,高山密林交错、峭壁峡谷共生,着实让古人无路可走。南方人大概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走宽阔平坦的大路,要在悬崖绝壁上修路?正如现在孩子们的疑惑,那时候的人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和零食?“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李白用他流传千古的名句概括了当时的交通状况。历史上,政治中心南移的情况下,几乎所有有志于王霸大业的开拓者君王,都知道夺取蜀地占领西南门户的巨大意义。然而,秦岭,天下之大阻也,它以自己的高度和奇险牢牢护卫。“尔来十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李白笔下只有鸟儿能通行的“鸟道”,却没有人可以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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