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书

作者: 王芳

山的那边是什么?

这应该是出生在大山里的孩子的终极想象和绮丽梦想。山的那边,琼楼玉宇?蓬莱仙境?海市蜃楼?沙漠苍狼?缤纷的想象色彩如同小时候玩过的西洋镜。每一个大山的孩子,都在运用自己的极限思维,即使信息如此便捷的今天,梦想也不能等同于实证,于是,山那边依然充满魅惑。

居住在表里山河的我,并不限于在我的方寸之地“坐井观天”,这大好河山,我想用双脚去丈量,丈量这河山的丰赡妖娆,丈量这文明的厚度和广度。也曾真背上行囊,独自去偷欢,往南,我见到了辛弃疾眼里“郁孤台下清江水”的赣江,往西,我看到了布满史前岩画的贺兰山。先哲、先验者们曾说,山的那边是海,如今,华发渐生,我才有机会来到海边,来到满目风情的日照,来检验先哲们的话。

大海以海潮的形式簇拥在我的脚下,海在欢迎我。青春不在,已不再畅想做海的女儿,但不妨碍我看到海的笑容,听到海“唰唰唰”的呢喃。海有自己的语言系统,宽阔的身躯,银灰色的盛装,这盛世的每一天都是海的节日。看到我,仿若故人归,一些关于历史、梦想、血泪、生存的话题,便喋喋不休起来。我,只有洗耳恭听,生怕错漏一个细节、一个音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海讲述的声音,是那么空灵、浩渺,亦那么沉重,毕竟,背负了这么久的沧海桑田,又要涵养日照及海岸线上所有的文明,自然有万千风情等在晓风残月处,等在灯火阑珊处,等在星河影动处,等在每一个渴求知音的潮汐涌动间。

我便来了,带着我的宿命和使命,从太行山之西而来,裹挟着我骨子里的五千年文明基因。

车水马龙的日照,处处是水,水若暗夜里的星辰,指引着人们上万年的路程,日照泻湖情人岛上的树影与水流晃动着相同的节拍,它们呜咽着笑,它们是真心地接纳这些行旅之人吧,不然,我怎么看到了花好月圆,体验到了天上人间?

从夜到昼,从静止到喧嚣,从轻松到沉重,从娱乐到庄严,我在日照阅海,海自成帛书,上存生命之血,我在日照阅色,色不迷人人自迷。书与色,我在日照找到了一部分的精神皈依。

还是来得太迟。

海之书:红色

在海上写字。

谁能在海上写字?

那样辽阔的大海,什么人才能写下可以流芳的字?

黄昏,落日熔金,残阳若血,那绝色把每个人每件物都涂出了美丽的剪影,他们说,这一站,去看岚山海上碑。

在我的寻访中,碑刻一般为大型石块,浑身刻满故事,或螭首或佛意,静卧在赑屃上,矗立在庙里、道旁、市井,淡看尘世落花与风烟。可它再高大,也不能矗立在海上吧,大海的深度可比无限高的苍穹,人力怎可为之?

我的天马行空被欢呼打断。

海上碑,原来是矗立在海边的摩崖石刻,自然形成、颜色泛红的岩石成了刻碑人的宣纸,几个大的阴刻文字在残阳的映照中,泛出血的颜色。

我面前是大海,日复一日地潮涨潮落,海水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知道那一浪一浪的波涛在等我解读。

我背后是海神庙,从元代就跌跌撞撞活到现在的小庙宇。

海神庙,祭祀妈祖吗?

不,是龙王。

竟然不是妈祖,是龙王。龙王,与黄土高原一样。在天穹二十八星宿中,寻找到龙的渊薮,潜龙在渊,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在我们的眼里,天象早就给出启示,龙,才可以嘘气成云飞沫为雨;龙王,才可以调节气象,让那些以渔为生的人们快乐出海,平安而返。

当我又看到龙山文化遗存后,不由得恍然一笑,确该如此,只能如此。龙,搅弄过海上风云之后,便端坐在庙里,等人们来虔诚祭拜,这一拜,便是千年。

抚摸着背朝大海、蘸满沧桑的红色文字,有一个人满目风霜,青衣布衫,昂扬而来。

这个人是日照人,名唤苏京。

我在山西的宁武关寻找明代最后一任山西总兵官周遇吉,为周遇吉墓被风雨冲刷而感叹时,我不知道苏京。我不曾知道苏京与山西有渊源,不然,那日我在周遇吉墓前时,会多鞠一个躬,会有更多的话与之交流。

苏京,名殿卿,号临皋。

他出生于1592年,这一年是龙年,也许经海神指点,这个人才生在龙年,这一年,万历皇帝已经坐镇中国版图二十年。有人说,万历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这时,农耕文明耗尽了自己的辉煌,海洋文明已有征兆,只是万历还隐身在紫禁城里,不问世事。

这一年宁夏副总兵反叛,朝廷调集几省大军到宁夏平叛。这一年,日军占领朝鲜,朝廷派军援朝失败,年后,又派大军东渡入朝,才打退日军,取得平壤大捷。这一年,一个名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人带着望远镜来到中国已经9年,想拜见万历,却叩不开紫禁城的宫门,万历拒绝了海上来的讯息。非常有意味的是,清朝的皇太极也出生于这一年。在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里,明朝之结局已露端倪,何况万历二十年呢?可谓是内忧外患,历史一丝不苟地走向命定的结局。

苏京在故乡读书,经史子集填充他的心胸,他便去应试了。天启年间他受拔贡生,入国子监读书,崇祯六年中举,崇祯十年参加会试,中进士,赐同进士出身。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一身武艺,终是要卖与帝王家。

最初出仕,苏京任河南杞县知县,政绩不错,被誉为“中州循良第一”。又历任兵部车驾司主事、武选司员外郎、江西道监察御史。

正值苏京奋战官场的时候,大明朝的气数尽了。

李自成自封大顺皇帝,把大明朝搞得人仰马翻。崇祯赐苏京尚方宝剑,让他监军,总制军务与李自成对战。可苏京调动不了明朝军队,自己还被叛将俘虏。李自成挟苏京北上,到达山西宁武关时,苏京曾密报周遇吉,告知他闯王多疑,部下多二心,此来利在速战,久持之必内变,勿遽战也。可周遇吉并未听信苏京之言,与李自成慢慢周旋,宁武关破,周遇吉被乱箭射杀,阖门无贵贱,少长皆焚死。

走笔这里,不由得眺望着宁武关的方向,回望1644年宁武关那一阕悲壮长歌,回望周遇吉埋骨之华盖山的风雨,也想起北路梆子《宁武关》中的啸吟。

如果周遇吉听进苏京的话,宁武关的故事会不会被改写?宁武关不破,李自成是不是就打不到北京去?那明朝的结局会不会被改写?可是历史不能假设。

苏京趁李自成攻打北京的空隙逃脱了,于1644年3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故乡的海浪和明月迎接他。

他在海边沙滩上走来走去的时候,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吊死煤山,历史在改朝换代,紫禁城在更名换姓,而与苏京同年出生的皇太极来到了紫禁城。

苏京在自己出生并存身的安东卫(日照岚山区,濒临黄海,三面环山,春秋为纪障城,孙膑曾于此操练兵士,明代在此设卫所)筹谋决策,让安东卫不受战火波及,一方城与民俱安。

就在此期间(有学者考证为1646年),苏京在此刻石两面,一为星河影动,一为撼雪喷云。前者为后者的序,后者是前者的正文。

海上风浪是苏京眼前常景,也是心中丘壑。夜晚的大海边,星河落在海中,波涌星动,影移风吹,是别样的感受。可苏京的心头并不平静,自己的王朝没了,顺治也坐稳京城,这江山易主的风波就像狂潮下的海浪,撼雪亦喷云,动荡不已,只要月不落,潮汐就不停息。

苏京不孤单,还有王铎来陪他。

王铎与苏京也是同年出生,同样是一条龙。王铎来到这里,他们心意相通,互相唱和,落下竖写的八个大字:万斛明珠,砥柱狂澜。同样,前者是后者的序。

王铎是山西洪洞人呀,我在此触摸这八个大字,同样心绪难平。王铎在天启年间中的进士,从小临王羲之书法,造诣与董其昌齐名。

他们都是明朝的遗臣,是被覆灭的朝纲抛弃的人,都是在抗清复明中想有建树而不可得的人,刻碑的时刻,他们应该心照不宣吧?此后的路,去往哪里?也许王铎那“砥柱狂澜”为他们的取向一言定鼎,他们做了大清朝的重臣。

历史上,这样的贰臣总为世所不容,想必他们刻字的时候,心上有拎不动的星河影吧?他们各自的心里,都有一股“孤帆入海年”的情绪吧?

岚山刻字6年后,王铎病逝。再一年,苏京操劳过度猝死于福建任上。

14年后,安东卫的守备阎毓秀站在这里,挥笔写下“难为水”三个字,阎之所见,苏王二人的字当然尽得书法之妙,实在是有当初李白在黄鹤楼初见崔颢题诗的感觉,“眼前有景道不得”,难为水啊,难为水,孟子观海难为水,曾经沧海,苏京王铎的经历阎毓秀又怎能体会?

于是,我们今天便看到了这样的红色书法,这几个字,包含着不尽的人生悲凉,不论是江湖,还是庙堂,都难以被海潮冲刷尽心底波澜,那欲海狂潮早已化成心底血和眼前景,凝固在石头上,代替了明清代际的兴亡之殇。

只要我们用心,还是可以体会到。

那是生命的颜色。

总有人问,大海是什么颜色?他们海边人会答:海的颜色,取决于天空。可我看到了银灰与湛蓝,却又同时看到了历史的天空,于是这红色镇压了他色,鲜红鲜红地刻在我心之版图。

我的海是书,着红色。

地之书:黑色

面对中华大地上灿若星辰的“无字地书”,每一个考古人都会化身为福尔摩斯。

触及真相的魅惑,覆盖了他们一生。

考古人用双手,从土里挖出一件件器物,冰冷的铲锹钯与土地的颜色形成强烈的反差,而这些器物多半是“片”状的存在,他们还得拼接和粘贴,才可能成形,这是他们的证据呀。他们枯燥无味的日常,被人们冠以“探源工程”之名。

于是,就在这日照,龙山文化显世了。

那些带着人类余温的器物,一经出土,就与考古人剥离了,进入博物馆,进入文物库房,走向它们高贵或不见天日的宿命。土地还给了农人,留给考古人的只是一些图片和他们辛苦写下的日记。

鬶。

这件器物的本质是陶,是泥与火的结晶。可这鬶好美呀,双目炯炯,身子微微倾斜,背上有鋬手,形同鸟的卷尾,三足肥肥地挺立,足上还有条纹,像女人的裙褶;升高的鸟喙可倾吐出水,一半身着白衣,一半身着红衣,也有黑色。这是一只漂亮的鸟呀,是龙山时期人的图腾吧?

不,不是龙山人,是更早的大汶口人的珍爱之物,兜兜转转,留给了龙山人。

黑陶。

我一眼便在博物馆里看到了它,我曾在《国家宝藏》节目里见过它。它化身美女,带着它的故事。我曾畅想过它的真身,如今,真的站在它面前了,隔着玻璃窗,心跳如擂鼓。它怎如此之俏,如此之娇?只是一只黑陶酒杯呀,束腰,敞口,薄如蛋壳,轻盈地静静地站在那里。我与它对视,心生恻隐,不知4000多年前,沾染过谁的嘴唇,它曾被古人花费心血创造,又被创造者无情或无奈地抛弃。器物到底是比人长久的,哪怕只是土的本质。那些人早已灰飞烟灭,它却活了下来,埋身于地下,塑其身的土又保护了它,一直等到被考古人发现。

一发现,便惊艳众生。

红陶、白陶,鼎、鬲、甗、罐、杯、盘,都在眼前,我却神游八极,思接千载,回到了太行山之西,就在我们汾河边的高山峻岭间,有一座都城,属龙山文化陶寺类型。

考古人说,鬶和黑陶,也曾在陶寺出土。

惊!叹!

这些器物远比我出发得早,走得远,几千年前,它们就实现了跨越山河的传奇。

夜晚的海边,海之潮汐日夜涌动,听着这亘古的涛声,我难以入眠。

提笔,我在纸上点兵。

8500年前,山东有后李文化,那些人已会制作陶器;到7500年前,过渡到北辛文化;又是一千年,到大汶口文化,他们造出了鸟状的鬶;到4500年前,龙山文化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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