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打从门前过
作者: 展恩华黄河的前世
说到黄河,必先言济水。
我先人每个夜晚都是枕着济水浪声入梦的,而我每个黎明都是听着黄河声浪醒来的。
今日黄河山东段的前世便是济水。
济水不仅仅是水、是河,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是中华民族曾经的精神图腾。
济水是中国古代与长江、黄河、淮河齐名的四渎之一,在华夏民族的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济水以它甘甜的乳汁滋养了华夏民族的先人,也孕育了许多名城,比如济源、济宁、济阳、济南。其实,平阴同样是她的孩子。所谓“阴”者,乃济水之阴也。从平阴城的诞生到今天,平阴至少也有2500年的历史。
济水发源于河南省济源市的王屋山,就是《愚公移山》中愚公发誓要搬走的那座山。山没有搬走,王屋山也就成了济水的源头。从济源到东海,流程1800里。济水虽历经坎坷,却百折不回。更为奇特的是,它像一条神龙,“三隐三现”,成为世界河流中最为神秘的绝唱。
济水的源头是一条地下河,向东潜流七十余里,到济渎和龙潭才从地面涌出。是为一隐。河水涌出地面,形成珠、龙两条河流,继续向东,未出济源又交汇合一,取名为水。是为一现。流经温县西北时,开始被叫作济水。然后,穿越黄河。然而,它不是与黄河汇合,而是潜入黄河之下。是为二隐。到了荥阳,济水神奇地再次浮出地面。是为二现。而经过原阳时,第三次伏行潜入地下。是为三隐。然后,到山东定陶再次露出,济水汇聚形成大泽,世称巨野泽。是为三现。巨野泽在古代是一个超级大湖泊,著名的梁山泊、东平湖就属于其中一部分,然后流入渤海。济水的“三隐三现”,既是济水矢志不渝、百折不挠品格的体现,又是它顺势而为、应机权变的智慧闪耀。
古人尚水。而济水在华夏民族历史上有着不可替代的神圣地位。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济水之源就是华夏民族之始。
据唐人杜光庭(850—933年)撰写的《天坛王屋山圣迹叙》记载:中华民族的祖先黄帝,当年与蚩尤在河北交战。黄帝战败,退居王屋山的主峰天坛山,他用济水之源的太乙池水“清斋三日,登山至顶,于琼林台祷上帝破蚩尤。帝遂敕王母降于天坛”。“王母乃召东海青童君,召九天玄女,授破蚩尤之策。黄帝杀蚩尤于冀,天下乃无不克,海内安然。”黄帝是华夏民族的始族,在济水的源头太乙池清斋,后战蚩尤,定天下,自此,肇起了泱泱华夏五千年文明。于是,济水之源也就成为华夏之始的象征。
凭借这份无可取代的历史功绩,周朝以降,济水都享受着“神”级的待遇,它与天地一并接受帝王的祭祀。其最辉煌的时刻当数秦始皇时代。当年泰山封禅,秦始皇重新颁定了九州名山大川的次序,将济水列为四渎之首。
唐朝时,官方钦定“四渎”仍为江、河、淮、济。而后,随着朝廷日益隆重的祭祀活动,在古济水流经的区域,包括济源、荥阳、原阳、菏泽等地也相继建起了济渎庙。
在民间,济水在老百姓心目中同样有着至高的地位。济水是百姓敬仰的水神,被供奉在巍峨的庙宇之内。济源的济渎庙是现存四渎水神庙中建筑体系最庞大、保存最完整的水神庙。该庙成型于隋开皇二年(公元582年),唐玄宗天宝三年(公元744年)晋封济渎为清源公,因此济渎庙又名清源祠。济渎庙经隋、唐、宋、元、明历朝扩建,至明天顺四年(公元1460年)庙宇扩建到400余间,占地33万余平方米。其香火,历经千年而绵绵不绝。
从皇帝到百姓,济水都备受尊崇,除了它代表着华夏民族之源头,还在于它有“别人”少有的精神品格——潜德。济水从太乙池到东海,它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不畏险阻,勇往直前。然而,它从来不莽撞,不死磕,它懂得顺势而为,该隐时隐、该现时现。“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潜光隐德,又其志不可拔,其阻不可挡,千折百回,终归大海。
天地山川皆有其德,济水之德正彰显天地之大道。
济水以小流而不屈,三隐三现,终归入海。途中,泽被苍生而与世不争,这不正是人间谦谦君子的美德吗?
平阴先人,得济水之泽,自然也生成了济水一般的 “潜德”。先祖柳下惠(展禽),二十九岁任鲁国大夫,同年被贬。三十四岁又任鲁国大夫,三十六岁又被贬。四十岁再次复出,四十一岁又被贬。四十九岁复出,同年再次被贬。柳下惠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九岁,四进四出,“四隐四现”,不因三黜去其国,不因三公易其介,他一心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惠”及百姓。虽说很不得志,但他从不耿耿于怀,始终坚守自己的道德操守。他用一生的坚守和“无我”的潜德,赢得了中华民族之“和圣”的荣光。
“一代文官主、三朝帝王师”,明代大学士、礼部尚书于慎行,同样有济水一样的“潜德”。从入仕到去世的四十年里,他竟有十八年在家“赋闲”。身居庙堂之高,就尽职尽责,责难陈善;致仕归家,就潜心读书,著文修史。他集经学、史学、文学于一身,编有许多志书。特别是《兖州府志》,成为中国志书中的一座丰碑。借此,他赢得“一代良史”的美誉。直到今天,他高洁的品格依然深深影响着平阴人。
隋唐之后,济水逐渐衰微。在多次改道后,黄河最终将济水作为自己的出海水道。
然而,济水并没有消失,它只是以“潜流”的方式和黄河的滚滚洪流汇聚一起,依旧坚定执着、义无反顾地奔向大海。
济水已难觅。但,作为中华民族曾经的精神图腾,济水将永远在华夏儿女的心头高扬!
出师未捷身先死
黄河带给平阴人许多无上的荣耀,也留给平阴人数不尽的伤痛。让我们把目光拉回到75年前,追寻一段惨痛的记忆。
平阴县境内的外山和东阿县境内的艾山,两山相对,形成了一道天然卡口。如果黄河上有帆船驶来,很容易让人想起李白“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壮美诗句。
这处卡口是黄河下游的最窄处,急速的黄河水,一浪压着一浪咆哮涌来,挤在狭窄的河床内,形成一个壶口,虽然没有壶口瀑布的壮观,却也能让人深刻体验“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决绝和气势。这种天然胜景,最能切合游客和诗人们的审美。然而,对于渡河者来说,这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鬼门关。
晴天丽日,花红柳碧。和煦的风吹拂着,阳光送来几分温暖。2022年清明时节,当人们坦然地享受太阳的恩赐、体验浩荡的春风时,我悄然推开时光的门,溯流而上,来到了1947年初春那个夜晚。
那年的4月27日夜,东北风呼呼地刮着,风里夹着蒙蒙细雨。天很冷,冷得让人不时地牙齿打战;天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黄河北岸的东阿县艾山下有几盏灯火在闪烁。那是一伙扛枪的人在悄悄集结,准备乘船渡河回对岸老家。
这是一支在抗日战争中建立起来的地方武装,曾令日寇闻风丧胆。抗战胜利后,国共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减租减息、反奸诉苦、土改复查、土地回赎……为求得彻底翻身解放的农民,在中共平阴县委的领导下,开展了一系列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1946年6月,国民党悍然向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1947年3月,国民党军队七十三军的两个整编团向平阿山区压过来,由南向北拉网式前进,一度占领了平阴县城。随着国民党反动派的进攻,“还乡团”趁机大肆抓捕军人家属,屠杀农会干部、模范民兵、革命群众。一时间,全县处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整个形势是敌强我弱。中共平阴县委审时度势,做出决定:一方面,部分主力在平阴境内继续开展以游击战为主要形式的武装斗争。另一方面,县区干部、村干部及零星武装,暂时移往黄河以北地区,避开敌人的锋芒。
随着时间的推移,斗争形势逐渐向有利于我方的方向发展。4月24日,中共平阴县委在黄河北的烈庄召开县区干部会议,传达了地委的指示精神,并做出了新的决定:“打回黄河南岸去,宣传党的政策,放手发动群众,恢复党组织和村政权,一手拿枪,一手分田,保家卫国,保卫胜利果实。区不离区、县不离县,与群众一道反资敌,反倒算,开展武装斗争,巩固革命根据地。”
一听说杀回老家去,干部战士群情激昂,摩拳擦掌。
根据县委的部署,在黄河北的所有干部、民兵,以艾山、望口山、子顺三处狭窄地带为渡口,分三路返回。一、二两路安全上岸潜入敌后,第三路主要由东阿一区的干部战士3个班70多人组成。
上级让一班先过河。一班副班长刘美珠说,在艾山过河,地形不熟,需要一个向导。县委副书记王家仁很不高兴,认为这是额外要求,就生气地说:“你们不过,就叫二班先过河吧!”第一船,东阿区小队第二班的11人由区队长雷庆泗、班长李保福带领,作为先遣队先行过河。
蒙蒙细雨,凉风飕飕。雨水浸透了棉袄,冷气浸入肌肤,战士们不时地打冷战。冷风如刀,裹挟着细雨吹到脸上,那是一种生冷的疼。归心似箭。风刮个不止,雨下个不停,但这并没有影响大家渡河的决心。第二船,区队三、四班由东阿一区书记邵洪鲁、区抗联主任张效霞带领过河。刘美珠本是一班的副班长,但由于受了王副书记的呲儿,脸上挂不住,也挤上了船。小船上挤了33人,分量很重,船停在河滩上,走不动。关键时刻,战士刘景全跳到冰冷的河水里,用肩膀扛船,船才从浅滩上慢慢向河面滑去。
船只是从群众家中借来的,年久失修,船小人多,已严重超载,加之天黑浪大,离岸不久就有人发现船内进了水。水先是从脚下渗进来,继而河水从船沿向船内漫进来,邵洪鲁随即命令干部战士轻装,把多余的东西扔到河内,用被子挡住进水。
行至河中心,船猛地打了一个旋儿。大家知道,这是遇到了黄河漩流。漩流就像一个强力的吸口,无论什么东西,一旦被吸住,就再难脱身。船上的人一阵阵悸动。为稳定大家的情绪,邵洪鲁大喊:“大家不要慌,一定要按原计划赶到对岸。”由于没有专业的船工,撑船的都是挑选出的战士,经验不足,遇到问题有些手忙脚乱。船内水很快漫过膝盖。船打着旋儿急速下沉,船工拼命撑船篙。结果咔嚓一声,篙断成了两截。船猛地翻过去,33名干部战士全部落水,被汹涌的黄河水卷入河底。结果,除13人获救外,其余人员全部溺水遇难。
战士在水里挣扎,惊慌地喊救命。尚未登船的人员和县委的部分负责同志听到呼救声后,迅速组织人员,顺河而下,想搭救落水的同志。茫茫暗夜,凄凄风雨,满眼乌黑,救人难度极大。
刘美珠会游泳,邵洪鲁却不识一点水性。两人离得较近,刘美珠把不断下沉的邵洪鲁拼命地往上托。可是,另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却死命地抓住邵洪鲁的衣服,生生把他拽下了水底。
刘美珠没有了体力,就仰面朝上,漂浮在水面上,任意漂流。不长时间,他的腰被一棵树挡了一下。他心里一阵惊喜:靠岸了!他想从水里站起来,但是腿冻木了,不听使唤。他想爬上岸,也爬不动。绝望之际,早先过河的侦察班的同志发现了他,把他救上岸。当时,侦察班的同志已救了三个人。他们是刘美亭、马怀芳和郭振顶。
与侦察班的同志分手后,刘美珠四人在河滩上商量了一下,就按邵洪鲁的要求到黑山村集合。在黑山一个道观里,一个老道士接待了他们。老道士抱了不少的麦秸,给他们烤火。他们烤前胸后背凉,烤后背前胸凉。烤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上才有点热气。老道士又给他们熬了姜汤,做了饭。吃饱喝足,老道士带他们四个到黑山南面一个玉皇庙里隐藏。
庙很破,天又刮着风,很阴冷,不能待。于是,他们又来到一个开山开出的石塘里。四个人背靠背,整整坐了一天,才慢慢熬到了天黑。天黑后,他们从山上下来,到刘美亭的姥娘家换上了干衣服。因没接到任何命令和消息,四人就商议各自回家待命。
后来他们得知,这次沉船共有20人壮烈牺牲。他们是邵洪鲁、张效霞、阎殿柱、王庆香、任广祥、高令喜、田传西、高炳臣、高桂秋、李正申、于兆文、侯连群、赵培兴、丁连诚、李学振、周传顺、苑德祥、李延柱、唐成申、李志家。幸存者13人,他们是刘帮秀、马怀芳、王广全、井延荣、李广觉、郭振顶、张庆喜、王化传、高庆东、石全福、刘景会、刘美亭、刘美珠。
负责侦查的第一船上雷庆泗等11名同志,在黄河南岸守候了3个多小时,只救起了4名靠水性游到岸边的同志。当夜,他们住到东阿一区的花石崖村,因坏人告密,被100多名敌人包围,全部被俘。敌人将他们押至东阿小泰山上,活活砸死。他们的名字是:雷庆泗、李保福、李景文、孙玉常、程长林、陈开文、郭玉常、阎允格、董某某,还有两位,已不知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