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访三苏祠
作者: 若荷许多年前,一部苏小妹三难秦少游的电影《鹊桥仙》曾博得许多少男少女的心。影片是根据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的《醒世恒言》第十一卷中《苏小妹三难新郎》改编拍摄的,片中描述了秦少游在新婚之夜被新娘用三个题目“为难”的经过,将苏小妹的扫眉之才和秦观的风流机智演绎得淋漓尽致,使一部普通的爱情古装喜剧华彩绽露、妙趣横生。难忘苏轼与苏小妹“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流到腮边”的妙语联对,还有秦观的“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前者让人开怀,后者则叫人生出温婉情愫。时值21世纪的今天,当我越过千山万水,怀着青春年少的旧梦拜谒“三苏祠”时,匾额高悬的古祠门前古老的银杏树映入眼帘,那一刻,秦观和苏小妹的美丽故事再次划过记忆深处,不禁令人浮想联翩。
三苏祠,是北宋著名文学家苏洵、苏轼、苏辙的故居,位于眉山中心城区纱縠行南街。钟灵毓秀的眉山,古时称作眉州,这里自古文风鼎盛,俊杰辈出,早在宋朝就有886人考取了进士,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进士之乡”,更有“三苏”蜚声海外,这个三苏就是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在这父子三人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当是苏轼了,他的多情、豪放、豁达,面对颠沛流离的命运和人生忧患,依旧“风雨任平生”的洒脱、乐观,成全了他在宋代文学史上的成就,成为世间博学鸿儒、才华横溢的一代文豪,让他的诗和事迹穿过千年的时光,仍然广为流传。它原是一所普通的中式庭院,面积约五亩,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北宋文学家苏洵出生在这里,其后,苏洵之子苏轼、苏辙也出生于此。苏家旧居,原没有这些匾额对联、典雅屋宇。明代洪武元年(1368年),为纪念苏洵父子,朝廷对三苏故园进行修缮,改宅为祠。明末曾毁于战火,清康熙四年(1665年)在原址上得以重建。经过历年不断添扩,现占地一百余亩。飨殿、启贤堂、木假山堂、瑞莲亭是园中主要景观,苏洵、苏轼、苏辙和程夫人、任采莲、苏八娘、王弗、王闰之、王朝云、史夫人及苏家六公子等人的塑像,还有古籍缮本、陶瓷、书画、碑刻等,馆藏文物近万件。
古木扶疏的三苏祠红墙环抱,翠竹掩映亭榭馆堂,属于三进式江南园林式庭院,一直以来,就是文人墨客和广大民众拜祭三苏的场所。园内楼台、水榭分布,多是仿照宋代或明清时期的风格,或古朴雄浑,或精致玲珑。更有著名的“来凤轩”“洗墨池”,林荫蔽日,瑞荷醉红,尽显江南“三分水,二分竹”的“岛居”之风。走进疏林深处,幽兰微馥,一道圆形的门下,铺设了青砖小路,凭借此,可引导人穿游廊,跨石桥,过小径,来到一处更加幽静的院落,这里原名为“南轩”,连同启贤堂走廊,组成第三进四合院,曾是苏轼兄弟青少年时期的卧室兼书房。苏洵为勉励儿子勤学上进,为之取名为“来风轩”,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兄弟同榜考中进士后,诗人梅尧臣写了《题老人泉寄苏明允》诗:“日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以此喻苏洵家中飞来了两只可爱的凤凰,故而被后人称为“来凤轩”。
关于“南轩”的记载,苏轼有一篇《梦南轩》笔记,印证了以上传说:“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将朝尚早,假寐,梦归縠行宅,遍历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轩,见庄客数人方运土塞小池,土中得两芦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笔作一篇文,有数句云:‘坐于南轩,对修竹数百,野鸟数千。’既觉,惘然思之。南轩,先君名之曰‘来风’者也。”轩前两株铁树,已有300多年历史。园中唯一的遗迹三苏井,据说是苏洵亲自淘挖的,此井深13.3米,井水清爽甘美,长年不枯。究竟有多少秘密,让一口普通的井孕育出了三个文豪?故而有习俗流传,凡来三苏祠者都绕井一周,为的是沾染一点文人士气。年轻人饮此井水,能顺利及第。一些远道而来的学子,常相约来井边汲水而饮,那种神清目明的状态,如沐诗风雅韵。
步入三苏祠,苏小妹的名字也再次被人提及,这个与苏家有关的关键性人物,数十年来在我脑海里千回百转,如白荷般俏丽。然而,“三苏祠”却告诉我,苏小妹其实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名唤苏八娘的女子。《鹊桥仙》里秦观缠绵的爱情也不是写给她的,她只属于历史传说。但正是这样一个虚无的爱情故事,唤起了我对苏八娘的浮想。有关苏小妹三难秦少游的故事,只能作为戏剧故事传递人世间的别恨离愁。
所谓苏小妹妙对哥哥苏东坡的传说自然也不复存在。现实中,苏家并没有苏小妹这样一个女孩,苏轼也没有苏小妹这样一个妹妹,而是有一位年居苏轼之上的女儿苏八娘,是苏轼、苏辙名副其实的姐姐。在柳叶垂地、流水淙淙的花园内,苏八娘和母亲程夫人执扇的雕像栩栩如生,母女二人且说且笑,安闲而立。苏洵和程夫人共生育六个孩子,三男三女,可惜前两个女儿早夭,唯有小女儿眼见长成,因在堂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故又叫“八娘”。苏八娘不仅知书达礼,孝敬父母,同时还聪明好学,苏洵对这个女儿格外疼爱,把对亡故女儿们的父爱全部集于八娘身上。他曾在《自尤〈并序〉》中写道:“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然而,现实中八娘的婚姻并不美满,既没有《鹊桥仙》里绕人心魂的爱情,也没有举案齐眉的礼待。十六岁时,她在长辈的说合下与舅舅的儿子程之才结婚,婚后,非但没享受到爱情的幸福、婚姻的美满,还受尽程家人的苛责与虐待,仅三年便因长期遭受夫家虐待而亡,死时只有十八岁。
八娘不幸的婚姻,让父亲苏洵痛心疾首,悲愤交加,后悔把女儿嫁给这样一户心地歹毒的人家,也因此与程家结怨,以至于在女儿死后八年仍然耿耿于怀,怀着不无哀痛的心情写出当初将女儿嫁给“州里之大盗”的前因后果,陈述八娘之死的经过,以志心中永远的哀痛。但一缕香魂随风去,即便是苏洵后来为她撰写《自尤〈并序〉》,她也早已不在。作为苏家内眷的亲戚,苏洵应该早就知道程家人一向品行不端,但碍于夫人情面,依依不舍地将女儿送入虎口。八娘在程家过得不好,可在那个礼教大于一切的封建社会,苏洵想为受尽屈辱的女儿分担与抗争也终是不能。那个时代,一套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守则在某些家庭被视作尚方宝剑。出身于书香之家的苏八娘,纵然知书达礼,孝敬公婆,也难逃程家人的欺凌与折磨,以致身患重病,含恨而逝。
在苏八娘十八年青春年华里,有十六年是在苏家这个温馨的庭院中度过的。这是一个典型的诗书礼仪之家,祖父是一位官员,父亲苏洵性情散漫,苏八娘出生在这样一个和睦的家庭。她的父亲苏洵其实不善耕作,一切用度全凭她的母亲程夫人经营纱縠行所得。想当年,苏洵家庭出身一般,而其妻程夫人出身官宦人家,生活陷入拮据时,便有人劝她回娘家请求接济,都被程夫人坚决拒绝了,她认为这样会失夫家脸面。为了一家人生活开支,程夫人开纱縠行维持家用,以供家人读书和求学,经年累积,也得到一份小康家业。
而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祖籍高邮,字少游,人称淮海居士,苏轼曾戏呼其为“山抹微云君”。秦观也是一生坎坷,尽管官至太学博士、国史馆编修,但在当时的党争中,因属于苏轼一派而被牵连,屡遭贬谪。秦观深谙兵法,善写辞赋,是北宋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秦观所写诗词文丽思深,高古沉重,喜欢通过凄靡的景色和委婉的语句,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是典型的婉约词人,被尊为婉约派一代词宗。熙宁十年(1077年),苏轼自密州移知徐州,秦观前往拜谒,而苏轼每过扬州,亦亲自看望秦观,两人载酒论文,吟诗作赋,由此结下深厚的友谊。秦观的妻子名为徐文美,是当时潭州宁台主簿徐成甫之女,秦观自己也在《徐君主簿行状》中说“徐君以女文美妻余”,证实了秦观与苏小妹的结合,完全是人们对美好爱情和婚姻憧憬下的产物。
苏家历来重视家风,三苏父子立身操守,光明磊落,关心国家命运,同情民间疾苦,都是与苏氏家风分不开的。程夫人不仅善于持家,还秉承家训,以身作则,对子女更是教导有方。有一个非常经典的故事。一天,她读《后汉书》读到《范滂传》,不禁长叹,苏轼在一旁问,如果有一天我也像范滂那样,母亲赞成吗?程夫人说,你要是能做范滂,我难道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苏轼听了母亲的话,自然从小就以范滂为榜样,“奋厉有当世志”。在程夫人读书、教子的过程中,还有不少这样的例子,苏轼曾记录过母亲两件事,其一是“不发宿藏”,其二是“不残鸟雀”,两件事足以看到程夫人的伟大之处,也足以证明程夫人对苏轼后来人生的影响,以至后人评价“苏门光耀,她居首功”。
眉州人多有家训,是对子孙立身处世、持家治业的教诲。古时的眉州还有一种不成文的“家训”,那就是“黄荆条下出人才”。在现代,它是人们鞭策孩子成长的动力,在古代,它可是人们教育后代的法宝。苏轼小时天资聪颖,但却十分淘气,苏洵便在古井旁栽下一棵黄荆树,这也是受古人教育方式的影响。想必年少的苏轼和苏辙,在程夫人读书、教子的过程中也偶有被折条打手板的经历。苏洵和程夫人结婚后生下苏轼两兄弟后,并没有安下心来,而是继续远赴京城,晓行夜宿,沉醉于山水景物。苏轼两兄弟小时候主要是程夫人教育。院中种植,折来即用,甚是得心应手。黄荆树自幼在院中长大,在苏轼苏辙两兄弟的书房外面缠缠绕绕,不想苦读都不行了,顽皮淘气有所约束,柔软坚韧的黄荆条威力大成。数百年后,黄荆条主干已经枯死,又有新芽从根部生出,三枝新生的黄荆高低不等,长得最好的一枝已有数米。
提起爱情,不得不提到苏轼身边的三个女人:妻子王弗,续妻王闰之,侍妾王朝云。
苏轼十九岁时成亲,第一位妻子便是王弗,她是乡贡进士王方之女。作为进士之女,她聪慧谦谨,知书达理。每当苏轼读书时,便伴读在侧,每见有什么遗漏,便上前提示,令苏轼刮目相看。她对苏轼关怀备至,情深意笃,也换得了苏轼对她坚贞不渝的爱情。应该说,她才应该是《鹊桥仙》中苏小妹的原型。北宋年间,在蜀中青神有座中岩书院,由进士王方担任教师,他的老友苏洵特地让儿子苏轼到书院学习。丹岩赤壁下有一湾碧水,水波平静,好似天边的月亮,苏轼时常坐于此处欣赏美景。有一次,陶醉于美景之中的他向老师提议:“此景须有美名。”王方听后,立即广邀天下学士,在这湾清泉下竞相题名。但可惜的是,很多人所起的名号,要么过于雅致,要么落入俗套,最终苏轼题名“唤鱼池”,在座文人学士无不拍案叫绝。
正当欢声笑语之时,王方的女儿王弗让丫鬟从家中送来了自己的题名,只见一张红纸之上,“唤鱼池”三个字熠熠生辉,与苏轼的题名不谋而合,这样的结果不禁让人惊喜。“唤鱼池”的名号就此定了,苏轼亲手书写的“唤鱼池”三个大字也被雕刻在赤壁上面。有了此次巧合,王方特意找人说媒将女儿嫁给苏轼,当时苏轼只有18岁,王弗只有15岁,两人情窦初开,相互倾慕,颇通诗书的王弗十六岁便嫁给了苏轼,成了苏轼的得力助手。王弗平实贤淑,敏锐聪颖,属于那种“敏而静”的女人,与苏东坡坦直豪放的性格恰好互补共助。她知道苏东坡勤读苦学,就伴他“终日不去”;对于书中记事,东坡偶有遗忘,她都能从旁提醒,坡问她其他书籍,她也“皆略知之”。东坡做官之后,往往把与之交往的每个人都当成好人,自称“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又言“余性不慎言语,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肺腑。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之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从此,就有了王弗“幕后听言”的故事。东坡在与来访的客人谈话时,王弗总是躲在屏风的后面屏息静听,时常给他一点点拨,两个人可谓琴瑟和谐。可惜天不假年,仅仅十年王弗就去世了,死时仅27岁,留有一子名迈。其时,苏轼在京任判登闻鼓院,直史馆,苏迈随父在京读书,五月,母亲王弗去世,次年苏洵逝,苏轼携8岁苏迈扶丧出都,返眉山。王弗去世后,苏轼娶王闰之为续弦。闰之和王弗同为眉州青神人,是王弗的表妹,她性格温和,知足惜福,为人贤淑,早在许多年前便对苏轼有所仰慕。后来王弗去世,而子尚年幼,为了让年幼的苏迈有人照顾,苏轼不出一年便与王闰之定亲,除服后继娶王闰之为妻。王闰之和苏轼共生育两子,可对表姐的孩子视如己出,留下了三子如一的赞誉。
王闰之一生,和苏轼一起经历了政治上最辉煌的岁月,同样也经历了人生最艰苦的岁月,始终都是苏轼坚强的后盾。王闰之的名字第一次被外人知晓,便是在苏轼诗文中以贤妻身份出场。王闰之只会炊茶采桑,是个不折不扣的农村家庭妇女。但她陪同苏轼经历了宦海沉浮,一同生活25年,经历了史上有名的“乌台诗案”和“黄州贬谪”,在家徒四壁的时候,与苏轼一起去采野菜充饥,顽强乐观地生活。她死后,葬礼也尤其隆重。习惯了贤妻呵护的苏东坡,再次经历了丧妻之痛,这次给他的打击或更大,在他特地撰写的《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写了“唯有同穴,尚蹈此言”的誓言。此后,王闰之的灵柩始终停在京西寺院,直到十年后苏轼去世,苏辙按照苏轼心愿将他俩合葬,完成了祭文中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