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学步车

作者: 马金莲

1

丈母娘在玻璃隔断后面喊,小马子,没酱油了,你买去。

他站着没动。

小马子,快买酱油去!瓶装的,不要袋装的,记着,是黄豆酱油!

他还是没动,装作很投入,投入到暂时听不到外界任何声响的程度。

他在练字。临《张玄墓志》。越来越酷爱张黑女的字。不知道原因,就是爱,没来由地爱,就像听到小马子三个字从丈母娘嘴里喊出来,他的心头就会跟着冒出一股强烈的反感一样,也是没有丝毫来由。

每次丈母娘喊他小马子,他就不由自主从心里生出抵触情绪,他不高兴,不爱听这称呼。算是什么称呼呢?对人的蔑视还是疼爱?是一个城里女人对一个乡村女婿从骨子里瞧不起的那种蔑视,还是作为一个长辈,在疼爱女儿的同时,忍不住分了一点点母爱到女儿所嫁的这个男人身上?

丈母娘喜欢做家务,也喜欢使唤女婿。有时候她的女儿不在家,她喊小马子帮这帮那,他觉得还说得过去,毕竟丈母娘太胖了,那肥硕笨重的身子要从厨房晃悠到餐厅,再从餐厅晃悠到卧室,从卧室晃悠到阳台,从阳台晃悠到卫生间,不管从哪个空间到哪个空间,不管是干什么活儿,对于这个体重是女婿两倍的中老年妇女来说,都是吃力的,他觉得不帮一把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但是女儿在家的时候,她还是喜欢使唤他,小马子、小马子地吆喝,这就让他不舒服了。

小马子,娃尿湿了,你快拿个干尿布子来。

小马子,你把这两件线裤拿去洗了!

小马子,快把娃的爽身粉拿来。

小马子,拿拖把!

丈母娘嘴里一边喊,一边把娃娃刚尿湿的尿布和裤子扒下来撇在地上。被热尿浸透的衣物,散发出一股婴儿屎尿才有的味道,这味道臊哄哄甜腻腻的,带着奶腥和爽身粉的味道,还有婴儿身上才有的那种叫人忍不住从心里疼爱的味道。

他喜欢这味道。他也不反感洗尿布。给自己儿子洗,就算那些屎尿也有点臭,但是想想啊,这可是从那小家伙身体里排出来的,那肉乎乎粉嘟嘟的一团,把奶水吧唧吧唧吮进肚子,又变成黄黄白白的东西,这难道不是一个奇异的变化过程?所以,他有时候洗着尿布,会停下来想一会儿,好像要把洗的过程给延长,让自己享受的过程也变长。给儿子洗尿布真的是享受。儿子是他生命的延续,是和他的身体有着关联的另外一个小身体,这生命在从无到有孕育的时候,他只能隔着女人的肚皮感知,那感知其实是模糊的、笼统的、有隔阂的。当你看到一个又软又嫩的肉团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你的惊喜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他在呼吸,在蠕动,用清亮亮黑黝黝的眼睛瞅着你,那小眼睛里映出你大大的面影。你们是那么相似,他是你的缩小版。他咧开那么小的嘴唇儿,他想哭,他的哭声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他要笑,傻乎乎地乐呵着,哭和笑都满满地溢着奶香味儿。他完全被这些俘虏了。他从一个大男人变成了小男人,他的心忽然就缩小了,娇嫩了,颤悠悠地抖。所以不要说洗尿布,就是让他用手抓他奶香味的大便,哪怕是隔夜变色已经发臭的,他也不会觉得脏的。

当然,这些活儿如果是他主动干起来的,他心里完全能接受。如果是媳妇吩咐他去干,他也愿意。偏偏岳母会赶在他和媳妇的前头,下达命令。事情就不一样了。确实不一样了。味道变了,性质也变了。不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要为他的儿子洗尿布,而是一个女婿,被丈母娘支使,被丈母娘吆三喝四,被动地去干活。事情真不一样了。首先他的情绪就是抵触的。偏偏丈母娘还是个大嗓门。她要是温和一点,谦逊一点,委婉一点,他可能也能接受。丈母娘不温和,破喉咙大嗓门,喊一嗓子,满屋子都是她的声音。他真担心被左邻右舍听到。喊就喊嘛,她还喜欢带上称呼,小马子,小马子!小马子长,小马子短,左一个小马子,右一个小马子,好像小马子是这个家里的奴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时待命,无条件服从。还有,小马子这个称呼怎么那么别扭呢,他老感觉这应该是一个太监的称呼。

小马子!

丈母娘第三次喊。

他狠狠拉出一捺,劲儿太大,就这么把一个字拉得肥瘦不匀,左右失调,硬生生残废了。

他顺势一摁,把毛笔拍在案子上,没吭声,脚步重重地走到门口,换鞋,准备出门。

记着啊,黄豆酱油,看清楚保质期!一定要看清楚啊——丈母娘追着喊。

他反手关门的时候,劲儿就大了些,砰——门磕上了。

他被一股巨大的回响惊着了。

用这么大劲儿做啥?他抬起闯祸的手看。

真是欠。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忍吗?怎么又冲动了。

他感觉说不出的沮丧,写了一下午字,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掀起了浪。跟谁置气呢,犯不着跟一个老婆子较真啊。我这是咋了,真是个心胸不够开阔的人?摔门声媳妇肯定听到了,回头闹起来可怎么好?丈母娘如果再向女儿煽点风,点把火,自己肯定又没好日子过了。

他变得郁闷起来,低头看着地面,慢腾腾下楼,慢腾腾走进楼下小卖部。看着货架上乱糟糟的日用品,他有点困惑,他要买什么来着?

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好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他怕店主以为他是个傻子,就绕着货架子走动,装作在寻找想要的。酱油,他看到了醋,就记起来了,丈母娘要他买酱油。什么牌子呢?眼前有三种酱油,他反复对比,没找到上次买的那种。究竟丈母娘让买什么牌子呢?她好像交代过的,他就是没记住。如果买不到丈母娘的心坎上,这顿饭不但吃不好,接下来的每一顿饭,都能听到她的絮叨,不到这桶酱油吃完,她是不会嘴下留情的。

他绕着货架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你要买啥哩?店主过来问。

他心一狠,抬手取酱油,三种各拿一样,一桶大包装的,两瓶小包装的。

店主用塑料袋装起来交给他。三种酱油有五六斤吧,挺重的,他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往回走,心里有种报复得逞的快感。你不是要酱油吗?好啊,店里有的都给你买了,其中肯定有你老人家想要的那个牌子,看你到时候还有啥理由叨叨叨。

出了小卖部,他不想回家了。至少不想就这么马上回家。感觉胸口那里有一口气,又胀又闷,憋得难受。他想走走,转转,疏散一下。出了小区门就是大街。大街上行人不多,这个点都应该各自回家去了。他提着三种酱油,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模模糊糊觉得买的酱油太多了。越走越重,好像提着一大桶水。买这么多吃得完吗?酱油只是调味品,不是油,所以用量不大。那么自己买这么多,明显是跟丈母娘对着干了。会不会惹得她不高兴?眼前显出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总是看啥都不怎么满意,都要找碴儿絮叨絮叨,好像只有这样唠唠叨叨地数说,才能体现她的存在、她的重要性、她的勤劳和辛苦。他心里更烦了。耳边仿佛又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小马子,小马子!

确实有人在吆喝。内容不是小马子,同样是三个字,拖长了,拖出一抹有点悠扬的尾音。小马子——丈母娘每次喊他的时候,也是要拖出一点尾音的,那种腔调怪怪的,有一种震慑力,让他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让她永远都无法找到。此刻的腔调不一样。没有压迫性,没有追着他赶,自顾自地吆喝着,受众不仅仅是他这个提着三种酱油不想回家的人。他停下脚步,回头跟着声音走。走了十几步,他在电信营业厅门口看到了一个男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男人坐在营业厅门口的台阶上休息,身边放着几辆儿童车。吆喝正是这个男人喊的。他停了停,又喊起来。学步车——学步车——娃娃学步车,便宜处理了哟——

他的注意力被娃娃两个字抓住了。有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悬而未决的答案。提溜着酱油不回家,满大街瞎转悠为了啥,不是因为不想看到丈母娘那个人才不愿回家,而是他有重要的事要办。他要为儿子买一辆学步车。对,儿子虽然还在襁褓里,但总会长大吧。等到七八个月的时候,就得学步,等到学步的时候,学步车就用得上了。到时候把他往车里一放,小家伙就可以叉开胖乎乎的小腿儿,借助学步车的扶持,晃晃悠悠地走步了。他竟然欣喜起来,为自己忽然想得这么长远。以前咋就没想到呢?怪不得丈母娘总是抱怨,明里暗里地表达对他这个女婿的不满意,好像他总是缺乏眼力见儿,不能让老人随时满意。现在他还真就觉得自己是有点缺乏眼力见儿的,就比如眼前这学步车吧,要不是今天运气好碰到才忽然想到自己家就正好需要这样的小车车,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想到专门去买学步车。女儿学步的时候没有学步车,她是自己扶着茶几和沙发一点点学会走路的。

吆喝的男人说,一辆学步车一百一。

就这么点小车车一百一?还这么单薄,能负得住学步的娃娃吗?会不会栽倒摔着娃?他一边观察,一边疑惑。

卖车人有些不耐烦了,把几辆车往一起归拢,说,不要拉倒,我姐专卖店没倒的时节这可是品牌货,一个二百不还价。我姐专卖店不开了,这都是清仓处理呢,我也是顺路带了几个卖卖,运气好的人碰上就拿走,我今儿已经卖出去五个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就是问遍全县城,也不一定能买到这么便宜的,要是有,我这车车不要钱白送你。

他不由得笑了,被这个卖车人的火爆脾气给惹笑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就吃硬不吃软了。平时可都是吃软不吃硬啊。他付了一百一,然后提着学步车回家,满脑子想象着儿子坐在车车上学步的样子,真恨不得小家伙马上就长大啊。

哎,你的东西——卖车人喊。

回头去看,装着酱油的塑料袋忘在台阶上了。

一辆小车车,三种酱油,他把酱油放进学步车的座椅上,然后扛起小车快步回家了。

准时开饭。看到冒着热气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到桌子上,他心里一轻松,没听到丈母娘抱怨,说明买的酱油她满意。他放下毛笔,洗手,去吃饭。饭菜都是丈母娘做,出锅后她亲自摆,不喜欢别人插手。她还喜欢给每个人把筷子都摆好,把饭舀到很满。如果你说吃不光,她就会脸一黑,说年轻人,一碗饭都吃不光,你算啥年轻人?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哪有好身体,身板跟纸糊的一样,以后有个三灾八难的,咋抗得住?你身体不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还有媳妇、娃娃,都等着你养活!还有老人哩,你父母、我!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一天不完,就一天是你们的拖累,你们眼下不保养身体,以后叫我们这些人靠谁去呀——她越说越激动,都要哭起来了。听听她说的内容,傻子也听得出她抱怨的对象就是他,只有他。他不多吃,她女儿不多吃,外孙女不多吃,她都会毫无逻辑地把恶果归到女婿一个人头上。听到这些他就哭笑不得。

丈母娘摆好最后一双筷子,他准时坐在餐桌前。准点,趁热,是丈母娘要求的吃饭准则。你迟了,动作慢了,手没洗,都会引发她一顿抱怨。抱怨的内容只就事说事还好,要命的是她从不会这么简洁,她会像扯某种藤蔓植物一样,从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扯出一大堆陈年旧事。当然都是他的破事、丑事、尴尬事。有些是她女儿跟他吵架的时候揭露出来的,有些是她在这里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还有一些是她推测出来的。有些不仅发生在他身上,还跟他父母、亲戚、家族等有关。她也算不上有多坏,有多毒,也并没有傻到真的刻意侮辱他的程度,尤其提到他父母家人的时候,她懂得收敛,只是略微提提。就是这提提,也足够让他深感羞耻、惭愧。

他闻到了饭菜香,味道很诱人。丈母娘的厨艺不错。她要是没有那张刀子嘴,其实还是挺有用的,只凭做饭手艺这一项,她随便就能找份工作,去餐厅做厨师,到私人家里做保姆,肯定都能胜任。她在这个家里其实有些屈才,天天围着锅台转,换着花样给他们做一日三餐,还包揽了洗锅、扫地、拖地等所有擦擦抹抹的家务。她一天到晚都不闲着,嘴里絮絮叨叨地骂这个,抱怨那个,手也没消停过,作为已经五十好几的妇女,她其实挺辛苦的。

媳妇出来了,他赶紧阻拦,她还在月子里,饭都是端进去在卧室吃的。

我叫她出来的。丈母娘说着把外孙女按到板凳上。大家都齐了,丈母娘转身进了厨房。她手里提着两瓶酱油出来了。摆下,又进去拿那一桶。完了。他看到齐刷刷摆到面前的三个容器,心里就虚了。原来她不是满意才没吭声,而是相当不满意,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她就憋了个大的,要当着大家的面来个清算。好啊,比他昨天给女儿讲的那个童话里的狼外婆还有心计啊。他装作还没明白咋回事,赶紧埋下头吃饭。根据与丈母娘斗智斗勇的经验,他知道此刻最正确的自救办法是抓紧吃,别管什么色香味了,软的硬的酸的辣的,先扒拉进肚子把肠胃喂饱才是硬道理。不然后面这顿饭别想了,肯定要饿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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