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持续深广与精进中的马金莲

作者: 王佐红

几十年如一日,马金莲在小说创作这条道路上就这么持续不断地攀爬着、奋进着、输出着,发表、出版了大量作品,而且质量都很高,频频获奖,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很有一些劳模的风采和精神。我很熟悉马金莲的小说创作,我和她是1999年—2003年时宁夏固原民族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她正是在那个时期开始了自己文学创作的尝试并发表作品,还曾积极地鼓励带动过我。后来她一路的创作我一直都关注,她出版的20余本书,我几乎都有,并且都读了,我将此作为向老同学致敬的方式之一。这次,我结合她的最新作品,从女性意识的鲜明存在与女性视角的娴熟运用、深入而成功的人物心理开掘与展示、80后作家身份与作品主旨的错位与独特显现、长篇小说创作的阶梯式精进、笔墨紧跟时代自觉转型与有效突破等方面分别谈谈我的感受与理解。

一、女性意识的鲜明存在与女性视角的娴熟运用

所谓女性意识,是指女性对自身作为人,尤其是女人价值的体验和醒悟,其表现为拒绝接受男性社会对女性的传统定义,以及对男性权力的质疑和颠覆;同时,又表现为关注女性的生存状况,审视女性心理情感和表达女性生命体验。

从新文化运动至今逾百年的时间里,中国女性的地位可以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诸多领域,女性的价值、力量、权益和地位都得到了空前的彰显与保障。在城市文明中,这点尤其可喜。

迟滞的地方是乡土。乡土是中国文化最根本的地方,自然也是现代化革新最为艰难的地方。马金莲早先是居于乡土的,生于西部农村家庭。乡土的马金莲目光投向的是西北乡土的女性,她对乡土女性有着独特的关怀,有着在位的表现,有着丰沛的情绪去关注她们的喜怒哀乐与人生酸甜。她的作品绝大多数的主人公都是女性,作家致力于表现她们诗意的童年、慎微的生活、悲苦无奈的命运、饥饿的记忆、附庸的地位、宽容的胸怀等,在作品的世界中,她们大多是弱者。

《方四娘》中那个单纯命苦的方四娘,16岁被迫嫁到所谓的富人家去享福,惨遭爱情失败不说,还备受婆婆变态的折磨、小姑子的欺负、公公报仇般的毒打,最后被毒打至死,实让人惊叹旧传统家庭秩序里对贫弱女性的摧残,令人心生愤怒而难平。《风痕》中那个患有羊角风的女子,因为有病被夫家说休就休掉了,而娘家人不但不为她撑腰,反而当她是拖累,央求其丈夫领回去,并自此不再过问她的死活,最后她竟被丈夫领出去扔了,当个物件一样,最终抛尸何处谁也不晓得,也再没有人关心过,那都是贫穷落后年代里人造的孽。作品中展示出的弱势女性地位卑微下的人性灾难,实在是让人难以平愤。小说中另一女人哑奶也是一个弱者的代表——一个聋哑的女人,两个孩子被前夫家趁人不在时骗领走,她却除过深深的痛苦外没有任何维权的办法和能力,从此与孩子再无相见。又怀孕后,新的丈夫不想要孩子,竟“双膝跪在她肚子上压、颠,用拳头打,手拧,就是要弄死这个娃娃”。最后娃娃流掉了,哑奶从此一病不起。这样一些女人的命运,马金莲在作品中给予了深深的同情与哀叹。短篇小说《父亲的雪》中,亲生母亲最后对“我”的冷酷与决绝,母亲沧桑的人生命运,“我”的弱小与寄人篱下,均让人感叹女性命运寄予别人之手的悲苦。

马金莲的作品对女性的大量书写、深深同情及常有的叹息,对女性美的发现,充分而鲜明地体现了作家女性意识的存在。

女性视角是马金莲写作的基本视角,马金莲的小说中,女性都对自己的身份高度认同,自觉地接受了乡土文明或者旧传统文化中对女性的规约,按照习俗限定的范围生活,这本来是乡土文学表现中一直被普遍忽略的部分,马金莲让她们在自己的笔下成为绝对的主角,是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的。作为女性作家,女性视角是她最便利的视角,这也是她最容易写好女性的优势。事实上她确实于此很有实绩,以女性视角写出了一批别人写不出来的女性,本色地写出了西海固女性甘于牺牲的品质、宽容的情怀、默耐的人生,写出了她们柔软但坚强的担荷、自觉的付出与真诚的守望。马金莲作品里大量女性视角的运用,让她的作品有了更多阐释的价值和意义。

二、深入而成功的人物心理开掘与展示

心理开掘就是对人物内心的思想情感活动进行描写,借此反映人物的性格,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心理描写也是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之一。通过对人物心理的描写,能够直接深入人物心灵,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表现人物丰富而复杂的思想感情,进而表现与人物相关的环境与社会关系。

马金莲是善于写人物心理的,马金莲的小说基本上不着意写故事,情节一般没有什么突出的设计,她的作品吸引人的地方往往在于营造出的浓郁的诗意与塑造出的各色鲜活的人物。人物形象的鲜活,得益于她对人物心理的成功开掘,并用了最恰当的方式和语言进行表达。马金莲有着丰富敏锐的感觉,对生活的体察细致入微。博尔赫斯曾有名言:“我只对平凡的事物感到惊异。”马金莲作品中向低的视角让我们不断地发现平常中的惊异,她能于平常处开掘出惊人的发现,尤其对人物心理猜度的准确和传神十分出彩。中篇小说《父亲的雪》中,对“我”寄人篱下滋味的揣摩真实而具体,对赡养自己的父亲的兄弟巴巴的为难处境的理解深入而合情合俗,对改嫁母亲心理的猜度、对“新大”对“我”的心态的揣摩,均准确而深刻。文中“雪”的意象的营造很好地表现了人物内心的情感与情绪,对于饥饿的描写尤其精彩:“肚子已经饱起来,饥饿的感觉还在。这是饿久了的缘故,长时间以来的半饥半饱,让我总是处于饥饿状态。现在放开肚子吃了一顿,还是没法消除这种饥饿的感觉。”《拐角》是一个与《父亲的雪》主题相似的作品,对那个父亲残废母亲再嫁后按月去母亲新家取抚养费的儿子缸子与他父亲、母亲的心理描写都是非常深刻的,写出了儿子对父亲的同情与怨恨的交织,对改嫁后已在别人家的母亲的仇视与不得不定期面对的冲突,写出了母亲不得不重新选择人生的无奈与对前夫这个儿子的心疼却不便表现。马金莲对人情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对命运的理解,均超过年龄的经验,超过生活的经验,超过知识的范畴。

读她的小说会发现,马金莲基本上能走进她小说中任何一个人物的内心去,替他们表演、说话、展示,也即深入地成功地开掘了人物心理。比如《碎媳妇》中,雪花在面对提亲的人来家里,母亲询问她的意见时,她先是本来没有心理准备,脑子里显得空白,但“母亲脸上的欣喜好像感染了她,她也跟着高兴起来了,莫名地兴奋着,同时,又有点儿伤心,隐隐的不多的一点伤心,撕扯住了心里的某个地方,伤心什么,说不上来。母亲见女子半天不吱声,就笑了,带着自以为是的聪明,说你要是没意见,事情就成”。把一个尙年幼的农村少女被迫过早地面对非自主婚姻时那种盲目、懵懂、欣喜、羞涩,又有点儿期待的心理展露无遗。作家没有用直接的语言展示心理,也没有场景和动作的描写,这种表现完全靠体贴到主人公心里去揣摩后描写,充分体现了作家对女性心理开掘的到位与表达的传神。再如《柳叶哨》中:“梅梅不去理睬,她望着刚出缸的水,心上泛起一个寒战。这凉水担回来,倒进缸里,再舀出来,就给人一种很凉很凉的感觉,似乎比在泉里时还凉。其实她心里清楚,它们是一样冰冷的。但怪得很,在人心里,就觉得刚从泉里担回来,带着浓浓的泥腥味和水草味的水,要比在缸里呆了一阵的水暖和些。”通过一个姑娘的心理把人对土地泥土原始的温暖的感触巧妙地挖掘出来,这种感觉很细微,很难抓住。这种深入的心理开掘和表现在马金莲的小说中有很多,许多地方会一下子让人物的形象鲜活起来。这种对笔下人物心理开掘的深度和恰当的表现,很好地起到了表现人物的作用,使她笔下的许多女性显得具体、实在、典型和可感。

可能是女性作家的缘故,马金莲细腻的情怀和幽微的感觉成就了她体验人物内心的深度和确切,那些细微的地方,被她一一表达、揭示,表现出传神的效果,这成为她创作的一个非常大的亮点。

三、80后作家身份与作品主旨的错位与独特价值

以年龄范围为依据研究作家作品,在社会学意义上是有充分的合理性与必要性的,这种方法现在也普遍地被评论家们采用。从80后这一年龄范围内看,马金莲确实不具有任何潮流特点,唯其如此,我们发现,马金莲的个体价值才显得更加突出和珍贵,其实质就是更加个案、独特。不同于其他80后作家,马金莲不是从出版市场走向文坛,而是从传统的期刊走出来的,她出生于宁夏西海固,西海固的乡土生活至今还保持着一些历史传统的模样,虽在现代化的大潮中也发生了诸多变化,20世纪90年代后乡村的凋敝西海固也没有幸免,但西海固农民的生活方式的变化不是太大,除过外出务工的,种地的农民还是像祖辈一样的活法,甚至一样的想法。在全国范围内来看,西海固也是乡土文明形态保存比较完整的地方之一。马金莲继续深植于这片土地的写作,非绝大多数80后作家之选择。

西海固是一个有名的地方,人们普遍知道它有些被过度渲染与消费化的干旱与贫穷,近年来,在这片瘠薄的土地上,生长出的文学景观却带给它另一种名气,“西海固文学”早已从地方文化人口中走向媒体,并走向了严肃的学术研究。西海固是一座文学的富矿,走出了像郭文斌、石舒清、陈继明、季栋梁、火会亮、了一容、马金莲等一大批著名而有实力的作家即为明证。西海固土地上传承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又加之历来受到秦文化的影响,民间保留了大量的民俗文化形式,具有一定的文化积淀。

马金莲的笔触几乎一直在写西海固,写农村女性,所以她的小说具有个性的特质。因为同年龄的作家,绝大多数已经不具有真正解构乡土的能力了,写到乡土的大多是怀恋意义上亲切的忧伤与酸楚,具有乡土女性生活与心理写作能力的人就更少。而透过马金莲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到农业社解散后的时代背景下至今相对完整的农业文明状况,乡村女性特有的柔韧、勤劳、质朴然而苦难酸涩的生活。这是同年龄的作家大都不具有的生活阅历和生活经验,也是一种独特的无有其二的写作资源。马金莲的笔触没有离开过西海固的乡土,《父亲的雪》写乡村人们曾经的苦难记忆与内心沧桑,《碎媳妇》写乡村女子认命、默耐、顺从而苍白的人生,《春风》写一个傻女孩子与她周围人的不堪承受的苦难生活,《糜子》写小女孩无声的成长和烂漫的童年,《搬迁点的女人》写了一个贫穷的向往美好生活而无法摆脱既定命运的女人的现状,《巨鸟》写了一个农村孩子对周围人事物的认识和理解,流露出淡淡的惆怅和哀叹,《细瓷》表现了贫穷状态下人对精美细致的追求和珍重,《旱年的收藏》则写了孩子对饥饿的体验和认识,《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写了乡村妇女那贫穷而连绵不绝的日子与亲情,《坚硬的月光》写了“奶奶”那勤劳本分却又无奈委屈的命运,《三个月亮》写农村出门打工夫妇离婚后遗留在老家的孩子们……这所有的一切,非其他80后作家能写出。这是由写作资源决定了的。

马金莲写了属于自己时代的西海固乡土和一大批乡土女性,而且写得细致、传神、到位,也突出地体现在她的语言上。她在熟练运用现代规范汉语的基础上,大量采用了西海固方言俗语入文,让小说的风格很“土”,很细致,很原味,也很独特。她运用的语言就是提炼了的西海固农村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语言。“浪亲戚”“她新大”“贼打鬼”“乌苏”“世下的”“日能的”“日眼的”“日鬼着锄地”“穷得屁腥气”“晒暖暖”“豁出去了”等内涵丰富、表达效果独特的语言大量存在于她的小说中,让她笔下的人物亲切而立体,可感而生动。马金莲的小说语言可以说是很诗意精练的,朴素,写实,紧贴生活。作家对于汉字词的领悟能力很高,对于方言词汇的品咂更是入味、传神。她的作品基本上都不是靠故事取胜的,而是靠她的语言,宁静中有力量,朴素中有真挚,细密中充满诗意,马金莲的小说语言已经是标识度很高的了。

马金莲在写作资源上的特点与她小说语言风格的形成,让她的作品在众声喧哗的80后文学现场具有足够明显的自我,显得异常突出。

四、 阶梯式精进的长篇小说创作

在中短篇小说创作取得丰硕成果后,马金莲开始了长篇小说的创作,《马兰花开》《数星星的孩子》《小穆萨的飞翔》《孤独树》,一步一个台阶,她的长篇小说创作日益精进。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