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驰:当喜剧老去
作者: 沧南周星驰已经缺席很久了,但他又无处不在。
缺席是指,自2019年《新喜剧之王》扑街后,下一部周星驰导演的作品便遥遥无期。而如果我们把周星驰等同于一种喜剧,或者等同于无厘头本身,那周星驰的“消失”,似乎是更久远的事情,远到难免产生错觉—2008年《长江七号》后,周星驰就完全退出了台前;新千年后,周星驰的无厘头精神,已基本褪去。也就是说,我们与周星驰渐行渐远,已经近1/4个世纪—这一切恍如昨日。
但周星驰又无处不在。元宇宙,Web3.0,区块链和NFT,与带货网红合影,做短剧—今年6月和11月,他作为出品人推出的两部抖音短剧,刷爆了饥渴难耐的媒体圈,同时也在影迷中激起骂声一片。

每一个时代风口,似乎都有周星驰的身影。当然,周星驰也总伴随着一地鸡毛:资本游戏、破产传闻以及情感官司。这样的周星驰,唯独与电影无关。
2021年2月,黄金搭档吴孟达去世,周星驰发声悼念,称“他是我这么多年的搭档和老友,现在我无法接受”。但媒体和自媒体有着别样的解读,毕竟,两人曾传出交恶,达叔还宣称不再见面。2021年的3月,周星驰一袭黑衣,现身吴孟达的葬礼。此时人们惊觉,周星驰已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周星驰已经这么老了啊”。
2022年,周星驰60岁,各大媒体和自媒体贡献了数不清的头条和版面,很少有影星享受如此待遇。生辰祝福,生涯回望,声势浩大的集体记忆里,隐藏着一种岁月的残酷性,人们似乎在心底里提醒自己,周星驰老了,只是我们还不愿承认—60岁,好像太突然了些。


周星驰,作为一个矛盾的文化符号,对媒体和影迷来说,充满了解构的魅惑。他把无厘头喜剧推向了极致,但他身上孤僻的阴影也挥之不去,始终若隐若现。人们急于知晓喜剧和悲剧如何在他身上拉锯,如何碰撞出一种独属于周星驰的艺术观,即便这未必是他的创作初衷。
回顾周星驰,当一个导演老去,当一种艺术风格消亡,周星驰,到底留下了什么。
“像条狗那么卖力”
剧组来的电话,又一次恶狠狠地挂断了。
尹天仇再次回到福利会狭小逼仄的宿舍里,透过房间的镜子,他变换各个细微的角度,审视自己黯淡的脸,然后躺在床上,捧起那本著名的《演员的自我修养》。关了灯,天黑下去,又亮起来,龙套演员平凡落寞的一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这是《喜剧之王》最令人深刻的场面。
《演员的自我修养》,来自俄国著名的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本书对于尹天仇来说,有如信仰般的存在。
但周星驰说,他只读了几十页,没读完。电影中,这本书看上去薄薄的,跟个小册子一样。但实际上,原著要厚重得多,接近300页,周星驰把它缩减了一下,让道具的意味更为显著。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论述的写实主义表演体系,诞生了后来被广泛遵循的表演技巧—体验派,要求演员把自己融入到角色并吃透,在舞台上一以贯之地全情投入表演。
周星驰本人不是这个路子,但他让尹天仇奉其为圭臬。去片场跑龙套,中了枪便玩着花样倒下,一个“死龙套”,却坚称要按照“演员尹天仇”的理解来演,于是遭到一顿臭骂,盒饭都没得领,还导致几十个等着吃饭的演职人员重新开工,再来一遍。

后来尹天仇受大明星杜鹃儿提拔,当上男主角,他还是践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一套,抱着杜鹃儿痛哭,长长的鼻涕,滴到了杜娟儿的脸上—在这里,周星驰开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个荒唐又有点恶俗的玩笑。
周星驰本人不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电影中,他想方设法地证明其体系的失效。尹天仇去做卧底,送盒饭给匪徒,自信满满的他,竟然连正眼都不敢看匪徒一眼,完全进入不了角色。他把这套理论,精心调教给柳飘飘时,对方挤弄半天,还得靠着吃芥末才成功催泪。
这整部电影,几乎可以算作周星驰对《演员的自我修养》的清算,将那些堂而皇之的理论,纷纷解构和嘲弄一番。换个角度看,星途多舛的周星驰,对所谓电影正统,有着近乎本能的反抗和不信任。他从来不是所谓电影正统的宠儿与受惠者,出身草根的他,心怀电影梦,是沁着血泪才出人头地。
尹天仇不合时宜的执着,暗合了周星驰曲折而漫长的龙套生涯。《喜剧之王》被贴上了“自传式”标签,被影迷们解读为小人物的演员梦和奋斗史,但忽视了周星驰身上暗藏的一点“小玩笑”—解构,反正统,或者说,潜藏着对所谓“电影梦”的自嘲。
人们很难把龙套等同真正的演员,更多时候,他们只是背景,不需要流露什么情绪,不需要情感和思想,在八十年代追求粗制滥造的香港,更是如此。
龙套在香港俗称“茄哩啡”,彼时,他们的时薪不足10元,比学生到快餐店兼职还要少,也看不到任何前途,镜头永远不会对着他们的正脸,对白也永远不会轮到他们来说,“你的作用和一块布景板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1982年,怀着电影梦的周星驰,撺掇着好友梁朝伟,去报考TVB艺人训练班。阴差阳错下,却是梁朝伟考上了,然后一路风光。落寞的周星驰,转考无线艺人培训班的夜间部。当梁朝伟迎来转机,成功与刘德华、黄日华、苗侨伟、汤镇业一起被封为“无线五虎”时,周星驰才等来自己的机会,来到《430穿梭机》接替他,成为这档少儿节目的主持人。
这档节目其实起源于八十年代初,当时穿梭机飞上太空成了头条新闻,儿童节目也紧跟潮流,改名为《430穿梭机》。节目每天下午4点半播放,背景是太空生活,有卡通片环节、“星仔兄弟好介绍”和趣剧“黑白僵尸”等环节,周星驰的工作,是跟小朋友互动。唯一考验演技的是“黑白僵尸”环节,他扮演一只喜欢吃棒棒糖的黑僵尸—“好凄凉啊”。
其余时间,都去跑龙套。尹天仇那样的日子,他整整过了六七年。在《射雕英雄传》中,他扮演杨康献给梅超风练功并被一掌打死的路人,他认真钻研角色,倒下时“啊啊啊”叫喊,试图把自己代入被杀死的人。他还主动向导演提出加戏,能不能让他举手挡一下再死。
儿童节目蹦蹦跳跳的间隙,他也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的自我修养》。那时周星驰有些好朋友,他天天对他们谈论表演方法,阿尔·帕西诺、罗伯特·德尼罗。“我的好朋友都说我很努力,戏都知道很多,可惜做的是‘430穿梭机’,用尽力量都是没什么人来看。”

1988年,李修贤向周星驰抛来橄榄枝。这一次,周星驰首次拥有了有名有姓的角色,而不再是一个背景—这就是《霹雳先锋》中的偷车贼阿Boy,他卷入了绰号“法官”的罪犯所掀起的一桩劫杀案,并以共犯被指控。
当时,面对李修贤的片酬询价,首次接触电影项目的周星驰不知所措,说:“不要钱也拍。”
周星驰很珍惜这个机会。李修贤是有头有脸的大明星,势头盛,人又好排场,生日会时,在半岛酒店包下整整一个宴会厅,一众大腕出席,小个子阿星则满脸堆笑,左奔右跑,又是招呼宾客,又是递送酒水。
有次李修贤到了片场,看到周星驰正在拍摄,有些不悦,说了一句:“演戏又不是力气活,不是叫你像条狗那么卖力。”
这些经历,这些话语,都被他写进了后来的电影里。
矛盾体
周星驰对自己的主持生涯颇为自得。他说,他小时候没有看过像自己主持的那么好看的儿童节目,“否则我的性格、人生观一定会和现在不一样,一定更好,更聪明”。
周星驰曾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在采访中谈自己的童年和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很有艺术细胞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很有娱乐性,就连打架都很有看头,可能因为妈妈不是那种柔弱的妇女,所以他们的吵架甚至打架,往往都有出人意料的战果。”
对此,香港一位心理学家分析道,周星驰用“很有娱乐性”来解读父母打架,不是为了搞笑,而是不愿面对残酷的事实。且不论这种解释是否正确,但童年生活的艰辛,是不可辩驳的事实,只是周星驰本人从来不谈及生活的残酷。
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接连迎来两次内地移民潮。周星驰便是这一批移民的后代,他于1962年6月22日在香港出生。据香港报章报道,周星驰的母亲凌宝儿是在1957年因为父亲被打入监狱,背着“黑五类”的身份,从广东前往香港谋生的。周星驰的父母性格不合,经常大打出手,后来宣告离婚。三个孩子的抚养权都归凌宝儿,为了养活一家子,母亲打着两份工。生活贫寒困苦,他们住在局狭简陋的房子里,就像《功夫》里的猪笼城寨那样。
母亲强势,有些暴躁,时不时对他破口大骂。这一定程度上养成了他的自卑感和低价值感。但他也懂母亲,所以格外孝顺。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周星驰从小不爱说话。戏里他说话很快,戏外说话却很慢,做个决定也很慢。“我这个人属于怕羞的那一类。有的人平时讲话很大声,希望有人注意到他。我不是那样,我平时喜欢听别人讲。”

刘镇伟也说:“他经常被人误会扮大牌耍酷,其实他是一个非常怕丑(害羞)的人。拍《大话西游》的时候,我见过他拿着扫把跟民工一起扫地。有次收工想跟我谈戏,还偷偷往我酒店房间门下塞纸条。其实星仔平时害怕接触陌生人,不够主动,所以容易被人误会。”
小时候,周星驰喜欢趴在窗户上,看街上的人和风景。凌宝儿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不爱出门玩,也不爱去逛商店,有时候在窗户边一站就是两个小时。周星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但这种敏于思的性格,并没有让舞台上的周星驰变得胆怯内向,相反还带来了古灵精怪的创意和表现欲。他说,自己从小到大,对日常生活中好玩的细节非常敏感,而且记得很清楚。内心对搞笑的高度敏锐,外在的沉默寡言,在周星驰身上奇妙地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