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地之子”
作者: 米兰初春,万物尚未复苏,幽居在家读“地之子”李广田,纸页上浮现的这位乡贤,形象模糊而遥远,却又神秘地以某种方式与现实相连。基于此,我开始寻找那些朦胧的历史细节,它们不会被时间的河流全部带走,正相反,在那神奇的河床上,它们是往来穿梭的游鱼,是生生不息的河草,是古老而新鲜的太阳和月亮的反光,是溯流而上的记忆的回响。
一个人消失了,他曾站立的大地还在。
谷雨,躬耕园
气温持续低迷,供暖系统早已关闭,屋里很冷。身上披一件棉衣,坐在书桌前读《灌木集》,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与小伙伴们在树林里追逐嬉戏,胸中蒸腾起些许暖意。
最好的时候大概还是春天吧,遍野红花,又恰好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图画,低矮土屋组成的小村庄,这时候恰如其分地显得好看了。
李广田被誉为“乡土作家”。他的前期散文大多以故乡风物人情为题材,这篇《桃园杂记》描写的,就是他对故乡春天的回忆。对一个作家来说,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往往使得他与写作对象之间,形成一种想象与被想象、审美与被审美的关系,李广田与黄河岸边的码头镇草庙头村,即是如此。
书桌对面窗玻璃上,蒙了一层淡灰,屋子里很暗。我打开窗子。外面下着细雨,一丝花香若有若无,这时,手机响了,是画家大荒。“有空没,到躬耕园吃槐花去?”空气中飘浮的,原来是槐花香。
“躬耕园”是诗人咆哮自拟的斋号,坐落在于兹山西面山坡上。我住在于兹山以东,沿环山路转半圈,抄近路从躬耕园东门进入,径自穿过一个长长的紫藤架,来到躬耕园正门前。野生刺槐漫山遍野,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让人感觉整个身心都是芬芳的。“倏忽纷纷雨,误我折槐花。”咆哮兄呵呵笑着,从菜地里拔了一抱青菜出来,又到墙角那里采了一把薄荷,用来挡雨的蓝布褂子湿溻溻顶在头上,活脱脱一副老农形象。“面色枣红,身体强健,规行矩步,遇事不惊不躁,功课优良,同学们以老大哥视之,遇事都愿意和他商量。”在臧克家的回忆里,山东省立师范学校的李广田穿着自制的白布袜子、黑布鞋,乡土味很浓。眼前的咆哮与李广田竟有几分相似。也是,他们都出生在黄河岸边的码头镇,身上都有中国农民朴素勤勉与知识分子敏学善思两个特点。
闲聊中,我请咆哮讲一讲码头镇那边的婚俗,讲一讲旧时有关“过继”的问题。我知道李广田是过继给舅父做儿子的,他本人也早早结婚生子;但在我读到过的有关李广田的文章中,鲜有人提及他早年的婚配,有的文章又说他是被舅父“借”来做儿子的,令人困惑。咆哮说,码头镇早些年一直都有提早婚配的习俗,李广田十八岁依从媒妁之言与邻村女子结婚,二十一岁生下长子,在那个年代再正常不过。关于“过继”,或者像有些文章中写的“借”,其实就是收养。至于李广田自己在文章中也用了这个“借”字,应有另外一层意思,旧时人们迷信,认为先“借”个男孩过来“带”一下,说不定就能生下自己的儿子,当然,即便真有了亲生儿子,“借”过来的孩子一般也不会再退回去。李广田就是这样的,舅父舅母后来真就生下一个男孩,他就是李广田在文章中多次写到的、与他感情笃深的弟弟李广海。
李广田的故乡码头镇,地处泰沂山区北部边缘、黄河下游南岸。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清廪膳生李炳炎《东野秩闻》之类残丛逸事或稗官野史中所写的人和事,或多或少都与这方水土有着某种因缘关联。
1906年10月1日,李广田出生在码头镇小杨庄,是家中第四子。父亲王者经是位乡村士绅,颇能接受新思想,对辛亥革命极其赞同。但在科举上,王者经屡屡落败,性情愈发孤傲,每每呼朋唤友,纵酒释怀。王者经平时喜欢喝酒,读陶渊明的诗,常想着遍历天下山川,买尽天下奇书,建一座读书藏书的阁楼,“一边是村舍,一边是绿野桃园,五车楼矗立其间……”李广田的散文《五车楼》,表达的即对这位生父的怀念。王者经不到六十岁即因病过世,“在家乡中,我已经失去了最爱护我且最能相知的一人了。”
李广田原名王锡爵,因家境贫寒,未满周岁即被“借”予舅父舅母。舅父李汉云以种地为生,家在与小杨庄相距仅三里多的草庙头村。“父亲在野外忙,母亲在家里忙,剩下的只有老祖母,她给我说故事,唱村歌,有时听着她的纺车嗡嗡地响着,我便独自坐在一旁发呆。”在《悲哀的玩具》里,李广田写了祖母用破纸糊风筝、草叶做小笛、秫秸扎马车给他做玩具的故事。一只屋檐上跌落下来的小麻雀,也成了他的“玩具”,他用枝条给它做巢,喂养它,跟它说话,寂寞的童年因此得到抚慰。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父亲,看到李广田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去坡里打猪草捡柴火,却在家里玩麻雀,气不打一处来,怒吼着把那个装有麻雀的小筐扔上屋顶……心爱的“玩具”毁于一旦,年幼的心灵在那一刻遭遇粗暴对待。多少年后,回忆这段童年往事,李广田是这样理解的:一个头发斑白的农夫,为饥寒所迫,为风霜所催,用汗水浇灌一茬又一茬庄稼,长年累月在地里刨食养活一家老小,个中艰辛可想而知。无论如何,“我喜欢这个朴野的小天地,假如可能,我愿意我能够把我在这个世界里所见到所感到的都写成文字,我愿意把我这个极村俗的画廊里的一切都有机会展览起来。”(李广田《画廊集·题记》)
李广田三岁开始跟祖父读《百家姓》,在私塾先生家读《三字经》《弟子规》,后入乡村小学,十五岁进入县城的师范讲习所学习。师范讲习所是两年学制,李广田读了一年半,便被一所县立小学聘去做了教员。
做教员有收入,可以贴补家用,父亲很高兴。
对酷爱读书的李广田来说,眼前的生活是不够的。半年后,他趁暑假之便,独自跑去省城济南,考入公费的省立师范学校——这是李广田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
在这里,他开始接触新文学,走进了一片新天地。
次年,由父母做主,不到十八岁的李广田与邻村女子尹守英完婚。三年后,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李广田为其取名“府生”——他正在济南府读书,因此长子是“府生”。
夏天,我从洛口铁桥搭上了下行的双桅船。时候是上午十点左右。天晴着,河风吹得很凉爽。头上虽有炎热的太阳炙晒,仍觉得十分快适。这是一段颇可喜欢的水程。船在激流中颠簸前进,夹岸两堤官柳,以及看来好像紧贴着堤柳的天边白云,都电掣般向后闪去。船上人都欣喜遇着了一次顺风。而我更喜欢的则是正午前后便可以下船登岸了。
“到苗家渡可还远吗?”
“不远不远,前面那座林子就是了。”
划船人指着二里开外的一丛绿树答我。时候还不到十二点。我是等船到苗家渡就登岸的。目的地是住在马家道口的舅爷家。
在《花鸟舅爷》一文中,李广田以洋溢着田园静美的笔触,记录了他从济南坐船回家的情景。野店、桃园、老渡船、看坡人、花鸟舅爷,故人旧物一一进入他的散文叙事,李广田找到了释放自身情感的艺术切入点。
4月28日,邹平报社总编室
阴雨天气持续数日后,天空放晴。
邹平广电大楼下,几丛小叶女贞绿意葱茏,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在绿丛间啁哳觅食。楼前两棵高大的、地标式的玉兰树上,硕大的花朵缀满枝头……来不及多看,紧赶几步进楼,约定的采访时间到了。
1928年经历的一次牢狱之灾,成为李广田人生中的第二个转折点。
世界文明史上的1928年,英国医学家弗莱明发现青霉素,历时七十年的《新牛津英语辞典》完成,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兹逝世,土耳其人放弃伊斯兰教改用英国字母,挪威极地探险家阿蒙森遇难……在中国,1928年1月9日,蒋介石正式恢复北伐军总司令职务;2月5日,国民党在二届四中全会上撤销关于“联俄容共”决议案;3月27日,李广田被捕入狱,被捕理由:李广田组织的校园社团“书报介绍社”,购买了一批图书,其中有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
《文学与革命》深受知识分子欢迎,却被当局列为禁书。
李广田在狱中受尽酷刑,最后竟被判了死刑。
对于草庙头老实巴交的父母来说,儿子的遭遇不啻灭顶之灾。
父亲卖掉祖传的果园,带上全部积蓄来到省城,托关系找门子,最终也没能把儿子赎出来。
4月19日,日军宣布出兵山东,在济南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五三”惨案——5月3日这一天,从商埠区开始,房屋被炸裂烧毁,日军洗劫商店,掠夺财物,强奸妇女,野蛮行径比野兽还不如……横遭屠杀的济南人决心报仇雪耻。软弱的国民党政府却采取屈膝投降政策,放弃自卫权,由此更加激怒了国人,反日爱国运动轰轰烈烈燃烧起来。
驻扎在济南的军阀张宗昌见势不妙,仓皇逃走,监狱一时大乱。李广田在一夜枪声中被解救,带着遍体鳞伤,回到老家。
草庙头那个家已是一贫如洗。父亲因遭受打击,精神失常。一个原本还算完整、还能勉强维持下去的家,笼罩在一片颓丧苦涩的阴霾中。
李广田到鲁北的陵县寻了一份教职,以微薄的薪资支撑着这个家。半年后,他转到曲阜第二师范附小,一边教学一边自学,并于次年考取了北京大学预科,如愿来到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北平——这被视为李广田人生中第三个转折点。
1932年,在北平读书期间,他与尹守英的第二个儿子呱呱落地,他为次子取名“北平”。
在邹平报社总编室,李北平的儿子李鹏起身为我续了一壶茶,回到藤椅上坐下来,继续接受我的采访。回忆祖父,李鹏心里或许有一个长长的清单,记载着一些美好又阴郁、轻松又沉重的话题,它们并未因时光老去而锈蚀,却因话题尖锐而喑哑。
作为报社总编,李鹏的学识和口才我早有耳闻,坐在他对面,我这个不合格的采访者,大多时候都在专心倾听保持沉默。
阳光一点一点退去,光明被西窗外高大的建筑群遮挡,房间里暗下来。
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以个人的双重身份,您如何评价李广田其人?
这个问题有点煞有介事,其实也可以不问,但被访者的平实和真诚鼓励了我。他很认真地作了回答。李鹏说,我同意冯至先生评价我祖父的那句话,即: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祖父是纯朴、自然而怀抱浪漫情怀又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的一个人。他在西南联大、在南开大学,为反抗侵略者、反抗暴政,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带领青年学子走上街头,冲开一条生路,是为“勇”者;祖父整个一生,在纯朴的天性里执着追求,韧性十足,是为“强”者。试想,一个穷苦出身的农家孩子,最后何以成长为一位大学校长、散文大家,一言以蔽之,他热爱读书。一个人的成长与养育他的地域、与他生活的环境固然有关,心灵的飞跃却与他所读的书、学到的知识,与他个人的独立思考密不可分。祖父给我的最大启发就是:读书,不失为最大程度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一条“捷径”。
李鹏还记得小时候在祖父来信信封上看到的伊丽莎白女王头像,蓝色的眼睛,鬈曲的金发,闪闪发光的王冠,真是令人惊奇。那是怎样的惊奇?“当时光飞逝,世界改变,到了一定年纪,我们也许能更深刻地理解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追问: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我的心为什么会跳动?我的身体怎么没有生根?”
我看过李鹏总编写的评论,简练生动而富有文采,李广田的血脉在他身上汩汩流淌。
那天晚上的月光异常明媚,我骑着一辆单车穿过繁华街道回家。春风吹拂,绿化带里盛开的月季花香四溢。一个人走在路上,并不觉得孤独。
5月4日,北大
嘈杂声中醒来,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看到床头柜上女儿的照片,这才想起是在北京。女儿住在碧森里,算不上繁华地段,街上仍是熙来攘往,很是纷乱。
因为疫情,女儿没能回家过春节,趁五一假期,过来陪她住几天——最重要的是,我想去老北大红楼看看,那是李广田的母校,他丰赡俊逸、踌躇满志的青春乐章,就是在那里写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