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一生种植文学“四棵树”
作者: 刘心武 张英2016年,译林出版社出版了26卷本的《刘心武文粹》,涵盖刘心武在小说、散文、建筑评论、红学研究等各领域的优秀作品。
一个作家的文集,代表了作家一辈子的文学成就。对于《刘心武文粹》的出版,刘心武态度谦虚:“作为一个文学长跑者,我把自己作为文学个案,提供给文学史的研究者们,让他们看看,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刘心武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这个人当初是多么幼稚可笑,写得多么糟糕,但他又引起了轰动,作品又很有争议。而有些作品现在来看,还有相当久远的审美价值,虽然很驳杂,但如作一个罗列,就是《刘心武文存》《刘心武文粹》的意义。”
这套《刘心武文粹》中,小说占了最大比重,长篇小说5卷,包括《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风过耳》《飘窗·无尽的长廊》,中篇小说4卷,包括《大眼猫》《木变石戒指》《小墩子》《尘与汗》,短篇小说4卷,包括《班主任》《到远处去发信》《贼》《薰衣草命案》,小小说2卷,包括《第八棵馒头柳》《掐辫子》,还有1卷儿童文学小说《喊山》,此外为散文集、访谈和《红楼梦》的研究文字。
“我的小说创作基本还是写实主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国门大开,原来不熟悉、不知道、没见识过的外国文学理论和作品蜂拥而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引起文学创作的变革之风,举凡荒诞、魔幻、变形、拼贴、意识流、时空交错、文本颠覆甚至文字游戏都能成为一时之胜,我作为文学编辑,对种种文学实验都抱包容的态度,自己也尝试吸收一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手法,写些实验性的作品,像小长篇《无尽的长廊》、中篇《戳破》、短篇《贼》《吉日》《袜子上的鲜花》《水锚》《最后金蛇》等,就是这种情势的产物。至于意识流、时空交错等手法,也常见于我那一时期的小说创作中。但总体而言,写实主义始终是我最钟情、写起来最顺手的。短篇小说里,《班主任》固然敝帚自珍,自己最满意的,却是《我爱每一片绿叶》《白牙》等。
“中篇小说里,《如意》《立体交叉桥》《木变石戒指》《小墩子》《尘与汗》《站冰》等比较耐读;‘北海三部曲’《九龙壁》《五龙亭》《仙人承露盘》是探索心理的,其中《仙人承露盘》探索了女同心理;另外有‘红楼三钗’系列《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妙玉之死》。短篇小说里,‘我与明星’系列中的《歌星和我》《画星和我》《笑星和我》《影星和我》展示了我在题材上的多方面尝试。但我写得最多的还是普通人的生活,特别是底层市民、农民工的生存境况和他们的内心世界。长篇小说就不消说了,像中篇小说《泼妇鸡丁》、短篇小说《护城河边的灰姑娘》,还有小小说中大量的篇什都如此。”
1977年,刘心武发表的短篇小说《班主任》,被认为是“伤痕文学”的发轫之作。1985年,长篇小说《钟鼓楼》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2018年,《班主任》和《白鹿原》《古船》《尘埃落定》《浮躁》等40部作品入选“改革开放四十年最具影响力小说”。
虽然《班主任》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代表作,让刘心武大红大紫为人所知,但今天的刘心武认为,文学价值并不高。
“那时我在文学创作上还没成熟,在《班主任》中,我只是用小说的形式,表达对当时社会问题的一些看法,并进行了描述和呐喊,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但在小说的文本写作上没有贡献。《班主任》只是一个内容革新的觉醒,而《钟鼓楼》是文本策略的觉醒。”刘心武回忆。但不管文学成就如何,《班主任》让刘心武成为了共和国历史书写的一部分。
1984年,刘心武的长篇小说《钟鼓楼》在《当代》杂志发表。“我憋着要拿这个奖,因为开设这个奖的茅盾那样看重我,我如愿以偿。我是以符合茅盾文学理念的作品得到这个奖的,理念的核心就是作家要拥抱时代、关注社会,要有使命感,要使自己的艺术想象具有诠释人生、改进社会的功能。”1985年,刘心武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得到了广泛承认,老作家林斤澜评价:“刘心武拥有真正作家的写作才华和能力。”同样,在这一年,刘心武发表的《5·19长镜头》《公共汽车咏叹调》作为探索小说和纪实小说,得到吴亮和程德培等新一代评论家们的认可,在文学圈引发轰动效应。
刘心武个人的文学版图上,生长着四棵大树。按照他的规划,分别是“小说树”“散文随笔树”“建筑评论树”“《红楼梦》研究树”。其中,刘心武看重的是“小说树”,从《班主任》到《我爱每一片绿叶》,再到《如意》《立体交叉桥》,一直到“三楼”(《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和最新的《飘窗》《邮轮碎片》,这些作品连缀起来,形成了一幅反映当代社会的“清明上河图”。
从单纯的小说创作,到散文随笔创作,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首都建筑评论,到晚年的《红楼梦》《金瓶梅》研究,在人生不同的阶段,刘心武的爱好和兴趣一直在发生巨变。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中国城市进入了高楼大厦的建设高潮。刘心武在报刊撰文,从北京十里长安街上的建筑开始,对一座座建筑进行实地探访,以一个作家的眼光和审美来作解读,在城市的规划者和建筑学界,引发强烈的反响。
这些建筑评论结集出书后,有关部门专门给他开了研讨会,讨论北京建筑的个性风格和城市风貌协调问题。这也可算一个作家,一个在北京生活几十年的老人,对居住城市的热爱,产生了主动干预行为。
我惊讶的是,在翻阅《刘心武文粹》时,书里还收录了刘心武历年来的画作,以水彩画为主,兼有其他品种。这些画作大多画于刘心武晚年住在北京郊区的时期,“到田野画水彩写生画,这构成我生活中一个非常大的乐趣。”
不当医生当作家
和很多作家用笔名不同,“刘心武”是他身份证上的真名。1942年6月4日,他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当时正处于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父亲刘天演出于爱国热情,给他取名“心武”。“心”是排行,“武”是要以武力驱逐日寇的意思。
“我出生前,已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当时家庭生活困窘,母亲不想再添累赘,便遍求偏方,想在孕中把我打掉,但那些偏方统统不灵,最后只好把我生了下来。”刘心武说。
8岁那年,因父亲刘天演调往北京海关总署工作,刘心武一家离开山城重庆,去到北京。父亲希望他们能像祖父刘云门那样当医生,博览群书,才思敏捷,有所著述,能出版个人专著。
母亲给刘心武订阅了很多报刊,1958年,16岁的刘心武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篇文章——《谈〈第四十一〉》。高中时,他已在《北京晚报》上发表文章,还改编了儿童快板剧在广播电台播出。
那时候,刘心武的梦想是读大学,然后当话剧导演和考古学家,没想过当作家。高中会考给了他人生不小的打击:后来才知道,因为某种人为干预,他被当时在所有招生院校中排最后一名的北京师范专科学校录取。
大专毕业后,刘心武分配到北京第十三中学工作。因为他上学早,师专毕业时才19岁,作为语文老师,他只比学生大4岁。凭着阅读爱好打下的基础,他的语文课生动活泼,学生们的反应很不错。
在中学工作的日子,刘心武读了很多书,“不仅是文学书籍,也有不少哲学、历史、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他变得早熟、敏感,住在学校里,安心读书写作,很少关心社会时事。但1966年后的政治运动,还是让他心惊肉跳,学校里的“革命小将”在校园里打死了好几个人,有“臭流氓”,有校外拉来打死的“反动资本家”,有“走资派”,也有“反动权威”。
因为在《北京晚报》发表的一些“豆腐块”文章,刊于邓拓《燕山夜话》的旁边,其中有篇文章认为京剧改革虽好,但不宜取消小生等行当、水袖等技巧,学校出现揭发刘心武“反动言行”的大字报。有个“群众专政小组”在校门口贴出大幅告示:当天下午两点半于操场召开批斗刘心武的全校大会,主要罪名是“猖狂反对京剧革命”和恶毒攻击江青。
幸运的是,因为当时某位“中央首长”发表重要讲话,全校师生外出游行欢庆,那场批斗会戏剧性延期了。区里“军宣队”领导看了材料,认为刘心武的“罪行”没到“全校揪斗”的程度,他被从轻发落——派到农村劳动去了。
做了15年语文老师,1976年,想专心于文学创作的刘心武,调到了现为北京出版社的文艺编辑室,负责文学作品的图书编辑。《班主任》就是刘心武在出版社工作时期写的。
“《班主任》的素材当然来源于我在北京第十三中学的生活体验,但写作它时我已不在中学。出版社为我提供了比中学开阔得多的政治与社会视野,而且能‘近水楼台’地摸清当时文学复苏的可能性与征兆,抓住命运给个体生命提供的机遇。”刘心武说。
短篇小说《班主任》发表在《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小说头条,刊出后,在社会上引发强烈反响。许多读者纷纷给刘心武写信,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改编成同名广播剧《班主任》播出后,社会影响更大了,光杂志社转给他的读者来信就上万封,还有工人拿着小说上门找他讨论人物和细节。1978年春天,《文学评论》为刘心武的《班主任》专门召开了座谈会,大篇幅的评论文章,对《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和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等一大批“伤痕文学”所构成的文学现象予以了肯定。
出版社的同事们都为他高兴。文艺编辑室的同事们向出版社领导申请,兴高采烈地创办了《十月》丛书。刘心武以小说编辑的身份,拜访了刚刚平反恢复工作的林斤澜、从维熙、王蒙,约来他们的小说发表。
备受鼓舞的刘心武再接再厉,趁热打铁,接连写出了短篇小说《爱情的位置》发表在《十月》,《醒来吧,弟弟》发表在复刊不久的《中国青年》杂志,小说后来都被各地广播电台拿去广播,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
1979年,复苏的文学界第一次评选全国优秀小说,《班主任》获得第一名。刘心武从茅盾手中接过奖状。那一届,一起获奖的还有《伤痕》的作者卢新华、《神圣的使命》的作者王亚平,他们三人作为“伤痕文学”的代表一起获奖。领完奖后,同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留念。
刘心武不希望自己成为昙花一现的文坛过客。“我希望以作家为终身职业,开始把文学的目光投向活生生的个人,开掘和探索人性,钻研小说的结构技巧与叙述方式。”
《红楼梦》抚慰了我的灵魂
我眼里的刘心武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和他同时代的作家,绝大多数都已停笔不写了,刘心武却像一棵树,一直在保持生长,以笔为旗,在他的书斋,安心写小说散文,不断发表作品,出版图书;60岁后,利用电视台、互联网,传播他的发现和心得,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坚持与时代、社会发展同步,这样的老人,真不多见。
《红楼梦》的开篇,“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想,在漫长的岁月里,刘心武花大量时间解读《红楼梦》,也源于他对曹雪芹的喜爱、对《红楼梦》的“痴”吧?
1986年,刘心武调到《人民文学》杂志,接替王蒙,成为这本最重要的文学杂志的主编。1987年第1、2期合刊,刘心武写了刊首语《更自由地扇动文学的翅膀》,但这期杂志因发表莫言的《欢乐》等作品遭受批评,收回销毁。工作四年后,1990年,47岁的刘心武被免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工作,刘白羽接任主编。因当时复杂的人际关系,上级主管单位并未为他安排工作,此后刘心武一直挂职在《人民文学》杂志,不再去杂志社上班,直到退休。
一个整天习惯了忙忙碌碌的人,突然被“退休”了,心里该有多难受,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坚持文学写作,拯救了刘心武,“退休病哗地一下冒出来了,失落、抱怨、自怨自艾,写作让我开始和现实和解,用平静的心洞察生活,思考人生。”
时间如水,在家写作的刘心武慢慢形成了稳定的生活状态:上午睡觉,下午看书、听音乐、会客或出外活动,晚上敲电脑写作。
家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刘心武和妻子吕晓歌相依为命。这段时间,他也为出版社编书,扶持青年作家,邱华栋、朱文、张小波等作家的第一本小说集,都是刘心武主编策划推出的。
许多年前,刘心武读到王小波的一些作品,非常喜欢,想尽办法找到王小波,请他吃饭聊天,写评论推介他的书。一次吃饭,他问王小波:“你做自由撰稿人,稿费不够养活自己怎么办?”王小波笑了,说:“我还有个大货的车本,当货运司机肯定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