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三录(短篇小说)

作者: 石舒清

大白菜

1974年,马俊福和韩学文搭档,给全县三个乡下中学食堂送大白菜,每所学校每天送大白菜一拖拉机。拖拉机比55拖拉机小些,比手扶拖拉机大些。载了大白菜的时候,坐在上面的马俊福,有高高在上,骑马游行的感觉,看街上往来的行人,无形中好像比自己矮了一等。其实马俊福主要的工作就是装车卸车。当然可以说他主要只是装车而已,说到卸车,拉到学校,学生们发一声喊,几乎还用不着他动手,一车大白菜转眼之间就会被卸个干净,好像总是不够卸似的。学生娃们卸车的时候,马俊福就站在一边吸烟闲话,好像他是个指挥者。

马俊福十九岁,原本是个让队长头疼的社员,他的一个亲戚在县革委会工作,一天来他家里恭喜他姐姐出嫁,一说二说,就给他找了这么个轻省活计。马俊福的父亲出于感激,就差给亲戚跪下了。亲戚说,好好干,干好了我给你转正式工。听着亲戚的话,马俊福大看儿子的眼神真是让人百感交集,好像儿子只要照亲戚说的,好好干,就能够当上皇上一样。但是马俊福没等到转正,就出事了。那时候马俊福才干了一年多不到两年。亲戚那时候已经荣升至县革委会副主任,但是马俊福干的事让亲戚也感到实在帮不上什么大忙。

运送大白菜,工作无疑是简单的,也是很受欢迎的工作,给人送食粮嘛,有百益而无一害的事。学校除了欢迎邮递员,再就是欢迎给他们送大白菜的韩马二人了。两个人到学校,如果赶上饭点,就先不卸车,他们和教职工一同在灶上先吃饭。吃饭也不掏钱。不知这个钱是怎么算的,最终由谁出的。算来韩马二人吃各学校的饭也不少了。他们也觉得自己理当吃这样的饭,好像觉得自己是学校的一员似的。他们有什么要求需要学校办的,比如安插个学生要几盒粉笔什么的,那都是小菜一碟的事。实话说,三所学校多个厕所的粪便,都是韩学文的家人操持着,再转让给各生产队,这是一个不错的副业,明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暗地里韩学文家是受惠一方,这似乎也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那时候的司机一类是很厉害的。

马俊福对类似厕所粪便等不感兴趣。马俊福家世代贫农,奇怪,他却好似有些公子哥儿的样子。两个人送大白菜到学校,吃过喝过,时间允许,也会参加学校的一些活动,好比打篮球打乒乓球等。篮球只能在一所学校打,另两所学校没这个条件。乒乓球也是把课桌抬出几张来拼在院子里,中间搁一行旧砖头什么的。有时候乒乓球甚至有些微变形,只要不破就可以。都那样一个球了,还杀,运动的激情和欢乐是足够的。马俊福双打不错,他和一个女教师搭档,对阵男双,往往是他们这对混双胜出为多。但那女教师只是和马俊福搭档打球而已,打完球就退到一边去了,似乎不愿和他有更多的交往。这使马俊福在打球之余,有些落寞甚至尴尬,是可以看出来的。那女教师出身好,气质好,父母都是干部,马俊福除了和她打球能够搭档,其他方面都无从比较的,所以也只能是打打球而已。女教师打球的时候,如果情绪起来,腾挪跃动之间,那身姿真是很好看的,看的人就多。马俊福像被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提供了足够的支持似的,简直是跳着打,几乎是要跳上桌案去,打得对手连球都找不到,好比用机枪对阵着步枪似的。这球几乎没法打。大家都怂恿说,干脆这样吧,把马师傅贺老师拆开,不双打了,单打,马师傅对贺老师,看看会如何?贺老师就是那女老师。但是两个人却都忸怩了,好像他们只愿意混双,不愿意对阵单打似的。那时候的男女之间,还是有些莫名的滞碍,不能放得很开。然而打个乒乓球有什么呢?混双不都已经打了吗?但就是不单打。给大家的感觉是,主要是贺老师不想打,贺老师要打,看情况,马师傅一定是乐意奉陪的。但贺老师不打,马俊福就无法踊跃起来,好像他一切唯贺老师马首是瞻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贺老师,后来却是死于宿舍火炉中毒,炉盖儿没盖严实,窗户又关得紧,发现时已经救不过来了。她属于连婚姻的滋味也不曾尝过的人,真是可惜。那时候马俊福已经在劳改队,不知道听到了这个消息没有。总之相对韩学文的矜持,马俊福要活跃得多,学生娃们上体育课玩斗鸡丢手绢的时候,他不像韩学文那样只是立在一边,抱着双臂笑眯眯看。马俊福他亲自参与,端着一条腿,一跳一跳地和学生们撞膝盖斗鸡;丢手绢他也参与,常常被学生们搞得站在圆圈中间出节目。他最拿手的节目是学鬼子进村,行进中塌着腰,夸张地罗圈着腿,叉大白菜的铁叉上挑着手绢,就当是挑着从老百姓家抢来的老母鸡。韩马二人还和教职工们打扑克,因为马俊福脑子活又扛得起输赢,不乱发脾气,大家都愿意和他搭档打对家。如果打扑克有惩罚的约定,轮到惩罚马俊福这一对,往往是马俊福主动跳出来受罚。马俊福大体上就是这么个人。

说到他把自己最终搞到劳改队去,是为了这么个事。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马俊福有了一个喜好,后来这喜好就成了马俊福的保留节目,他乐在其中,乐此不疲。事情说起来再简单不过,就是三个中学都设在县上相对大一点的公社,比如两万人以上,才会有一个中学;而且三个中学里,只有一个完全中学,另两个只有初中,只有初一初二年级。有中学的公社,学校都在公社所在地,尤其逢集时候,会稍稍热闹一些。接上面的话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于什么心理,载大白菜的拖拉机路过集市的时候,高高坐在大白菜上一脸优越感的马俊福,忽然有了一个喜好,一个行动,比如看到哪个女的中他的意,他就会笑嘻嘻地对着她扔出一棵大白菜,嘴里喊着说,嗨,接住!大白菜打在那女的身上,落地时会掉下几片菜叶。被打着的女的,情绪模样真是各具情态应有尽有,好像她们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样子,好像她们又惊又恼的样子,好像她们似嗔还喜的样子,好像她们被别人的宠物抓挠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但是都会一下子把大白菜抓牢在手里,生怕别人捡去一样。那时候,那样的物质条件,白手得一棵大白菜,是很不容易的,够一家人好好改善一下生活了。有那泼辣的女的,大白菜抱紧在怀里,还不满足,追着车说,再给一个,再给一个。有时候是别的女人追上来,要求把她也用大白菜打一下,不能这样子偏心眼啊。这样的时候,是马俊福最为开心的时候,他高坐在云端的样子,喝得微醺的样子,阔佬富汉那样笑着摆手,表示大白菜只能扔出一棵,扔多没有了,而且挤眉弄眼,表示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值得大白菜砸一下的,大白菜砸,是对该女人的一个肯定和欣赏,是一份荣誉。说到底大白菜是一份奖品啊,岂可人人想得便得。在集市上车子是不能快行的,因此可以追出老远,那些追而不得的女人,脸面是不好看的,受到了多重的损失似的。

马俊福给女人们扔大白菜,显然是受到了司机韩学文的首肯或默许,至少是不会暗中打小报告。马俊福扔大白菜,女人们追着讨要大白菜的时候,韩学文一边开着车,一边忍俊不禁的样子,好像后面的一切,他尽收眼底。实际上,车前是有镜子的,韩学文或许从镜子里看到了后面的一切也未可知,虽然看样子他似乎并没有着意看镜子。总之扔大白菜获得的特别快乐,不只娱乐着马俊福,韩学文也得到了娱乐的。

每一次从街上过,总会有一棵大白菜丢下来,总会有一个女人成为被大白菜打着的对象。有时候大白菜也不会丢得那么准,比如会直接掉到地上,比如会打在旁边的女人甚至男人身上,但大家好像都知道这棵大白菜实际是掷向谁的,而且马俊福饱含着激情的眼神是对着他要袭击的对象的,这都使得大白菜的路径清晰,归属分明,没有人会好意思把别人的大白菜据为己有。当然任何时候特例总是有的,有人就拿了大白菜不给马俊福想给的人,这时候马俊福的脸色就很难看,嘴里一路骂骂咧咧日娘掏老,那得了大白菜的人也因此不舒服不光彩,甚至作势要给那应该得白菜的人。大致就是这样的一些事情吧。说来马俊福扔出去的大白菜也不算少了,半拖拉机大白菜是有了。马俊福包括韩学文,好像从中得到的快乐是不可言喻的。

说话就到了那一天。在李旺公社。李旺公社是个大公社,在固原县海原县中间,交通相对便利,民风粗豪强悍。那天正好逢集,载着大白菜的拖拉机观光一样慢慢腾腾路过集市时,坐在大白菜高端的马俊福习惯性地寻找着自己的猎物。九十分以上的猎物马俊福都不愿出手,他要找百分百的。这样子一条街快要走尽,快要到学校的时候,马俊福才眼前一亮,看到公社副食店门口站着三个女子,其中站在左侧的女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梳一根单辫子,辫梢上扎一朵小黄花,瓜子脸,说高兴不高兴,说忧伤不忧伤,气质独特,从未曾见过,下身穿绿蓝裤子,上身浅底碎花大襟夹袄,脚穿一双系带平绒鞋,好像是小心翼翼站在易碎的东西上,整个给人一种楚楚可怜,越看越有味道的感觉,总之看一眼就移不开眼睛。她只是听着另两个说,谁说她都很感兴趣的样子。她给人一种只要你选,她就是答案的感觉。马俊福的心活跃起来,丢出多少棵大白菜了,还没有这样子激动过。他都不想用大白菜打那个女子了。有些人你是不舍得和她游戏的,即使不过萍水一见,也不愿意唐突冒犯。但马俊福很想给那女子一棵大白菜,好像他欠着她一棵大白菜似的。大白菜一定是大家都缺着的,都稀罕着的。不容多想,因为车在走着,再慢走也是在走着。来不及多想,一棵大白菜就扔出去了。真是情急之下,容易失手,眼瞅着大白菜打在了那个胖姑娘的腿上。来不及多想,赶紧又扔出一棵更大的,用着力气掷出去。一直是每次只扔一棵,这次由不得自己似的,竟然连着扔出了两棵。一小一大,一棵追着一棵从手里飞出去了,前仆后继的感觉。天从人愿,这一次打准了,正打在那女子有些单薄的胸部。马俊福觉得自己的胸口都好像给什么来了一下。正是从这一刻起,接下来的一切好像都转入了梦境,就看见大白菜雪崩一样掉下来的同时,那女子捂着胸口蹲下去了,两个女伴都慌张到不知怎么着才好的样子。

直接说出结果来吧,那女子受这棵大白菜一击,竟就这么死掉了。原来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一直就小小心心勉勉强强活着的。

高树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县某乡不完全中学发生了一起震动全国的大案,以安俊邦为首的六人犯罪团伙,趁夜进入该校一女生宿舍,将七位女生中的六位强奸轮奸,被奸学生中,还有年纪不到十四岁者。此案引起高层关注,时任中央政法委书记亲作批示:“希抓紧破案,从严惩处。”后安俊邦等二人被判枪决,即判即决;另三人被判死缓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高树义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直到今天,只要路过那所学校,就会很自然地联想起此事。在这所学校工作学习的每一个人,头上似乎都笼罩着一种驱之难散的阴影,可见重大事件对一个地方的牵绊和影响。我们从宁夏固原师专毕业,面临分配的时候,有两个女生就明确表示,可以去更偏远条件更差的学校,只要绕开这所学校就行。其实该校是县上历史久远底蕴深厚的学校之一,中考上线率全县没下过前三名,其创办人还上过县志地区志的,但就因为这样一个事件,多少年来自矮一头,不容易翻过身来。

这个且不说,说说高树义。

犯罪团伙六人,五人重判,只有高树义被判三年,倒不是对高树义网开一面,按市面上的一些说法,反而是对高树义量刑多少有些偏重了,这是因为在整个犯罪过程中,高树义并没有参与强奸轮奸,高树义只是个在门外站岗放哨的。其他五个人,每人参与强奸几次轮奸几次,谁带头谁其次等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这样的统计里没有高树义的名字,高树义的名字被单列着。其他五人在里面犯案时,他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在外面给人家站岗瞭哨。据说高树义是因为生理原因不能参与,这也只是聊备一说而已,反正他没有参与实质性犯罪,在门外为众人站岗放哨是真确无疑的,不然判决方面和他人有着那样大的一个落差,就没办法解释。

之所以给高树义判刑三年,是因为其中有这么一个细节,前面说到宿舍内共七个女生,六个被凌辱,那就说明还有一个女生被放脱了。之所以该女生不被侵犯,是因为她是一个兔唇,而且兔唇得厉害,没有经过手术那样的,她因此被放过了。灯光昏暗,宿舍里魔影重重。一般学生宿舍为了省电,都是瓦数很低的灯泡。我们上中学时宿舍里就是瓦数很低的灯泡,像一个病眼,上面还有着积垢虫屎等,勉强照个亮罢了。应该看看几瓦的,现在就有个确切数据了,当时谁也想不到这个。据说女生宿舍的灯泡把宿舍里照得墓穴里似的。但也有说根本就没有开灯,犯罪者有小电灯的,拿着电灯乱照乱晃。兔唇女在那样的乱象中不知经受了怎样的惊吓,恐怕事后问她她也未必能说得出来。身受的总是大过言语的。但是她忽然就悄悄地溜出宿舍门口来了。据说她是准备去报告,冒着风险小心翼翼地出门来。如果她报告及时,那么于犯罪自然会有所遏制和止损,但是她刚出门走了没两步,就被高树义鬼影子一样拦住。高树义问她要去哪里。答说尿尿。高树义说,就这里尿,尿罢了回去,不允许到远处去。兔唇女在高树义面前站了一会儿,看看走不脱,就又退回宿舍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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