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闻(改编自《聊斋志异·长清僧》)(短篇小说)
作者: 王幸逸距他的坠马已逾半月,思绪依然沉浮如屑,不得安定。他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一切人探视,日常饮食只准家仆放在门外。屋内原本的陈设几乎全被他扔了出去,只余一榻枕席、一盏鹤灯、一件桌椅、一套茶具、一鼎香炉而已,为的是营造较静谧的世界,安置犹未恢复灵便的身体,好放他向内跋涉,做痛苦而必须的追索。
他现下无一时不在缥缈迷茫中,对周遭只觉陌生与隔膜,但又莫名知道,这所家宅长养了他,当众人扶拥着他进到这高门宅邸,丝丝如梦的安宁浮上心间。这安宁更添他的迷茫。
生命间浑融无碍的周转,如一粒山果坠入草窠,从一种根系中脱落,并将进入甚或发展成为另一种根系。他像是经历了场难以名状的畸变,跨过区隔了天与人、鬼与畜的界限,并将越变中的损益彻底遗忘。这虚白漩涡因一无所迫而尤难挣脱。他思索,郁烦,至于狂躁,至于颓唐。
窗外那片沁目竹林,幸好他不忍令人伐去,这时便随庭院的凉风微微耸动。竹影婵娟,引翠色入他心脉中周转一遭。偶有这般清寂风物,能和着他生命的脉动,糅成稍适意的心境。
家仆低声议论宅子里的趣事,随早餐一并送来他这里。他们渐渐都认定,瑾少爷得了失心疯。
不是吗?这半个多月把自己关在房里,哪里都不去,谁都不肯见。少爷醒了以后不但不认得人,还乱说自己是和尚哩。
你还不知道哇,那次打围,忠保跟去了,他亲耳听到的。
啧啧,哪门子和尚哟,花和尚么?
人丛中极迅速地爆开一阵低笑,很快在谁的带领下又整饬起来。有人恭敬地叩过三次门,用熨得平顺的声音唤他,少爷,该用餐啦。
他们总这么叫他:少爷。他恍惚着,身子却已经先来到门边。
推开门,几个靠后站的家仆低眉顺眼垂手而立,照例来听吩咐。前面那个端着漆红的木食盒,打开检视,不再是炫目的玉壶彩盏和他拒不纳用的美酒肴馔,只用普通的瓶盏,盛些馒头、小菜和米浆。他微微颔首,接过食盒,合上了门。
门后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顺着綷縩声攀了上来。
真转了性子当和尚啦,就吃这些?
可不,吃得还不如咱们。
没法子啊,不是这些干脆不肯收,收了也不动筷子。老爷太太只这一个少爷,少奶奶肚子又没个动静,作孽哦。
嘿,我听说昨个晚上,少奶奶偷偷……声音压了下去。
上次不是还传说,福顺看到个蓬头赤脚的女人,从少爷房里……
好了,少爷没吩咐就快走,别挤在这儿瞎嚼。
人声渐远渐稀,终于散了。
听着那些议论,他恍若有所历……仿佛那妇人,趁着月夜星光潜入他房里,极悲哀地望着楠木雕花大床上睡着的闭目男子,好像注视复得却已失落光泽的宝器。妇人望了一霎,转而一件件除去身上多余的衣饰,脱去鞋袜,就露出脂玉色两只纤足,解下一笼轻雾纱,底下掩藏的温洁裸体亮起如煌煌灯烛。种种皆如传奇故事所述,但妇人的面庞被陌生的、清亮无邪的悲哀占据着。不甚成熟的艳气渐散,现出肉体天然的青嫩,止息跋涉向纯粹的抽象。俨然是神圣的降神仪式:月夜里一只母鹿游目四瞩,小心翼翼下往澈凉野泉,夜晚春水微涨,拭洗绒毛上的腥热土尘。小鹿在水中央款款跪下,低首拥出一枝梅花。人不敢打破这寂寞。
清冷的梅香伴着水汽叩开鼻关,顺着腔道向上复朝下,他沉醉如泥,而急促似火,未防撞倒了香炉,弥漫起焚香气味。林泉、母鹿、梅花、清月连同尘泥泉石刹那寂灭,仅余一片灰黄里,破烂的蒲团上端坐着须眉皆白的老僧,诵经声坚如磐石。僧衣下皱褶斑驳的松弛肌肤,微散出积年的焚香和朽臭。背后攀附一条粗壮花蟒,盘踞脖颈,冰鳞簌簌,目色森森,蛇芯闪烁如红宝石,那肃穆神气令他心内一凛,眩晕欲坠。
无量佛——他叫出了声,几乎从榻上弹起。室内似余淡淡梅香。起身后,他站到桌旁吃了一杯冷茶。哪里是梦幻,哪里是现世,简直难以分辨。又或者两处都是梦幻,那么他是被梦魇吞吃入腹了。
目光滞挂在床边,香炉不知几时已塌了。
霏雨连绵数日,一家上下都有些恹恹的。太太又钻进佛堂,跪在佛像前,手里捻动一串檀木佛珠,佛堂供奉着新请回的《妙法莲华经》。上人交代,须将此经奉于佛堂高处,以避五浊,且要日夜诵念,伸其内蕴法光。老爷饱食之后,倚在榻上盘算着晚上如何消遣。他也读佛经、信鬼神,却不喜和滚在俗世的高僧打交道。面对独子突然的疯癫,他起先杜门谢客,整日捧起《太上感应篇》修省自忏,终认为这是命定之劫,只能随遇而安。
趁着落雨时节诸事不行,家仆丫鬟们也散漫起来,三两聚集讨论家里种种人事。这讨论兼具关怀与消遣的意味,往往由伶俐人起首抛出些新消息或旧题目,引得宅内研究人情的学者们次第发表高见,旁边未通人情的少年孩童借此增广见闻,较慈悲的默默听着,在脸上或心里淌泪。有时学者们为立论之迥异吵得不可开交,掌故家便出来带住局势,引些既有说服力又富趣味的箴言谚语、古人故事和邻人轶闻,从正反两方面站住话脚。大家把闷在心里的闲情絮语掏尽了,众声喧哗中夹杂点幽怀和唏嘘,便散开各自忙碌,靠这忙碌抚平生命里被掀动起来的不满足的縠纹。
近来最常见的话柄,是疯少爷的新妇。说是新妇,今年也才二十岁,脾气和顺得连家里的小丫鬟也不会怕她。家仆里几个向来亲热的青年,备下一席酒菜,特意避开旁人,围着他们中叫福顺的汉子,请他描绘半夜里如何看见女人出入疯子房里的。迎着伙伴们带考据癖的湿润目光,福顺感到被需求的快乐,于是巨细无靡地回忆那晚的见闻:
“那晚是少爷出事的第十二天嘛,除了不大认识人,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癫,那么晚上只要留一个人看着,不出事就行。上半夜是来禄当值,下半夜我接他班。不巧满子从省城办事回家,晚上我们一块喝了点酒,稍微耽误了会儿工夫,等我过去的时候,远远看到有个白色人影在门口站着,我那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来禄,就悄悄凑过去想要吓他。谁知那白影一闪,已经不在那里了。我简直以为撞了鬼,一下子酒热全消……”
两个十六七岁的伙伴,见素来标榜勇武的福顺大哥如此惊惶,不由笑出了声。福顺也扯着脸皮笑,却不再往下说。众人会意地纷纷为他找补,福顺的笑才带出熟悉的宽厚意味,继续说下去。他赌气似的制造着恐怖气氛,从儿时夏夜在乡里大树下已听饱的传说中,取用零星修辞杂混进去:
“我悄悄摸到门口,先把耳朵贴到门上,倒奇怪,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好,我就壮了胆子,扒开道门缝往里面望。朦朦胧胧闻到一阵怪香,甜甜腻腻的,顺着缝往脸上扑。哦,就好像是,烂果子那种香,齁甜醉人的。然后就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不晓得在干什么。我仔细一看,原来被子下藏着什么东西,从中间拱起来,好吓人。我当时大气都不敢出,眼皮都忘记眨。月亮光清清白得瘆人。被子忽然滑到床下,我才看清那底下原来是个女人,看侧影是赤条条的,两个奶珠翘起。她坐在床上,低着头,看不清脸。老长的头发,奶往下坠,一颗头和底下连着的颈子绷成一道横,后背往下压,溜溜泛着光,慢慢、慢慢低下去者。我望呆了,一霎觉得,这婆娘怕不是吃汉子的画皮。我身后突然什么东西直响,吓得我一个激灵,屁股摔到地上。待我爬起来,四面望过一下,又没发现什么异样,再凑上去,屋里什么女人都看不见了。”
讲到这里,原本有些躁动的听众也凝重了。有两个伙伴,刚才听到他描述女人的裸影时,还同伙伴四下探看,耳朵微微发热,相对扭捏夸张地笑着,此时脸色却吓得泛白。福顺满意地说道:“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跑,可是转念一想,管他是什么妖精鬼怪,归拢说,不过是小动静就能惊跑的玩意。就大着胆子,上去把门推开。你们猜怎么着?房间里太太平平,哪有什么画皮狐仙,连只鼠影都没见得。被子也好好地盖在少爷身上。我当时肯定是酒喝多了,眼珠子发蒙吧。”
福顺的解释抚慰了人心,大家附和着饮酒幻梦的可能,从中汲取勇气后,反倒兴味盎然地讨论起这桩异闻。有人声称福顺遇到的一定是过路野妖,有人倾向于认定它是这所老宅里经年的家灵,有人饶有兴趣地猜测,瑾少爷那位年轻的妻子是否春情化魄,夜半离体来探访自家男人,并声言这不过是酒后胡说,聊以打发长夜罢了。又有在书场听饱志异传奇的,此时从脑海里挖出狐妖邂逅书生的爱恋故事,向伙伴们学舌些片段。
福顺漫不经心地听他们嘈杂议论,仰头喝干杯中酒,为这热闹的空气感到欢欣。
日子被连绵的雨困锁了那么些天,宅子里的人也仿佛和新鲜的世界隔绝,老爷读书吃茶,间或烧一筒烟,太太更加执着地念经祷告,疯子少爷静静睡在房里,醒时则不停念叨着旁人参不透的胡话,少妇痴坐屋里,对着不拘什么物件发呆。他们像是架子上搁老的肉干,精魂已在风吹日晒中悄然流逝。下人们趁着这阴雨无事的天假,连着几夜关起门饮酒谈天,谈完了最通晓人事者储备的故事,甚至还涉猎东邻西舍所养畜生间的风流债。会说书的,更是把内囊里谈狐说鬼的篇什都穷尽了。人们只等雨停,仿佛雨停之后,大宅的角角落落将有许多传奇如菇子般长出。
就在雨住云收的头一日清晨,蒙蒙的水汽还没有散,两个陌生僧人叩开吸饱水汽的乌木老宅门,像初生的山风从谷口吹进,吹散繁密一层萍盖,使凝滞的湖面恍然如碎。应门人见在前的老僧擎着单掌,右手持钵,身沾雨露却不失风范。老僧灰白两道长眉上尚挂着几星露珠,顿首念了句佛号以为招呼。身后小沙弥也合十为礼,一派眉目朗然,面相庄严,立身端直,应门人见过便生好感。还礼后略问宝刹何处、所来为何,答曰来自山东长清地方某寺,为一件因缘远来谒见家主。应门人忙把二僧引进宅内厅堂,安排落座,又吩咐人打来热水,为其濯面驱寒。宅子已经许久不见远客,每人凭经过时有意一瞥,将这二僧打量个遍,一时往来甚多。
不多时,太太忙慌赶来,仅略一施礼便耐不住问:“两位师父此来,可是为了救我家小儿?”小沙弥垂眸不语,老僧含笑唱颂曰:“心地情因种,法雨业果成。身昧色相里,不知缘会生。”又道:“贫僧此来,只为了却一桩因果。不惟为令公子来,也是为本寺事来。”
原来彼方有一禅师,素奉佛勤谨,道行高洁,一日忽闭门不出,嗌不容粒,朝夕枯坐诵经,问其缘由,眸不暇启而答:“老僧将如此坐化,妙法混成,难道根由。”如此七日,终于气绝,所遗肉身其薄如茧,内里俱空,众僧收拾法身,好生供奉。禅师圆寂三日后,有僧晚课方毕欲睡,忽听见房外隐隐有钟声响来,开窗检视,隐约见远处有形影逡巡殿上,尚未分辨,法音已遥遥递到,声音明晰如镜,但房内安静如故。只响一瞬,但其中意涵非千言万语难以道出。
客厅里外已经围了许多仆人,除去本在堂上侍奉的,还有许多找了事头,其实专为过来看和尚。老和尚言行间见出道行高深,令人心生敬意,旁边那小沙弥虽不发一言,也让人感到难以言明的亲切,仿佛并非初见,因此众人都信服他的话,且听得入迷。在场对传说最博闻强识的一位,这时终于按不住插口:“莫不就是传说中的妙法心音?”太太立刻斥他无礼,但那厢话头已被打断,也忍不住问:“大师所说的,跟小儿有何关系?凡人不通佛家妙法,恳请大师明加指点吧。”
老僧略拂僧袍,口呼佛号:“檀越莫急,祈容贫僧细禀。那法音大致说,禅师尚有红尘缘劫未过,已应在某地某户人家处好生度劫,致心境圆通方可彻悟。令公子本当前月坠马身死,却因缘际会,应着禅师缘劫,所以神魂未散,只是本心受抑,魂魄不全,因而心智混沌。禅师渡劫后,令公子自当复原。”太太忙问如何度劫,老僧合掌作答:“禅师功德深厚,只要贫僧拨去迷障,示道见性,便可度脱。”太太欣喜欲狂,苍黄的长脸泛起红光,正要领着老僧去东厢独子的卧房,却被不知何时出现的管家拦住。
“老爷请您先去书房一趟。”管家一躬以对。
想必是那死老头又犯了倔,要赶走这些僧人。太太滚捏挂在颈上的那串木佛珠,面上滴水不漏,招呼下人速找房间安顿两位高僧。管家见太太赌气留僧,暗自苦笑,只好装作不勘内情。
从前厅转到后院,经由青石路和曲廊,日光蒸腾出的水香花气,正懒懒郁在角落,彼此私语:看吧,看吧,好戏在后头呢。太太手掐着佛珠甩步往前赶,此时却顿足回首,无端朝院子里的空寂角落望了一眼,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向管家过问儿媳近况。管家道,还是天天在房里。太太点点头:“少年人最容易心性不定,这样也省得她胡思乱想。等瑾儿身子好了,带她去别庄玩个三五天就是了。”交代完,继续气势汹汹地去找老爷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