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仙(短篇小说)
作者: 王幸逸一、云隐苍梧
一九九五年八月,春谷县氮肥厂机器大修,全厂停产。氮肥厂里沉不住气的青工们纷纷传说:咱们厂这次大修,莫不是要直接把我们修到下岗?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毕竟弋江市其他县城正陆续关停地方工厂。一时间人心浮动,连我母亲这样老实本分的女人也心慌意乱。我母亲在操作车间看仪表盘,三班倒,日夜盯着那些数字和上下起伏的条条,总担心哪天会把眼睛瞪穿。我父亲是钳工,整日坐在屋里,聊天,下棋,翻武侠小说,等有人挂来报修单,才放下搪瓷茶缸,拎上工具箱准备开工。他当时月基本工资有三十多块,厂子效益好的那几年,带上奖金能拿一百多。赶上氮肥紧俏的时候,厂职工还能帮人代购,挣点差价。
我父亲心思活泛,信奉“好男儿志在四方”,总想出去闯荡。用我母亲的话说,活脱脱一个街流子。“要不是进厂当上工人阶级,好歹有个组织管着,你爸早就被严打了。”其实那会儿,连厂里都管不到他。《纵横四海》风靡内地时,我父亲成天在额头上卡一副墨镜,嘴上挂着几句春谷味的假粤语。厂领导看不顺眼,批评几句,他却当面叫板,让领导下不来台。就这样,我父亲逐渐在流子界博得美名,集结起一帮兄弟上蹿下跳。这帮兄弟管我父亲叫小钦哥,管我母亲叫钦嫂(多难听啊),还把我母亲的其他追求者堵在路上恫吓。厮混掉年把时光,我父亲玩腻了桃园结义、燕市高歌的游戏,转而迷上《赌神》。他学会了打梭哈,还晓得怎么在扑克牌背栽花结印,于是悄悄起赌局,和另几家暗扣连环,专宰过路客。有时候玩一天牌,赢的钱能抵他大半个月工资。他越玩越大,从春谷县城玩到弋江市区,赢了还要赢,头脑昏昏然,对日常生活的基本样貌也失去把握。每逢有牌局的日子,我父亲干脆找人顶替他上班,云淡风轻地拿出二三十块酬谢。手头积到三万多块钱,我母亲劝他回头过正经日子,用这笔钱购置婚房,两人搬出厂宿舍,好好做夫妻。我父亲心犹未满,将退不退,直到有次在市里遇到扎手庄家。先是开门红,大吉大利。接着有输有赢,还算正常。再后来,连败三十把,直到荷包净光。他觉得不可思议,瞪大眼看牌桌,牌面的红色、黑色,牌背的绿马赛克,通通揉进眼珠。再回过神,人已经荡回春谷。月亮露出疲态,红梅烟蒂丢了一路,不觉在夜风中绵延出无数幽林。
我父亲浪子回头,向亲朋借了钱,在县城买了间两居室新房。婚后,他开始认真考虑起未来发展。孩子不能跟他们一样,也待在春谷,得带他去弋江,去金陵,去更远的南方……氮肥厂大修停产给了他机会。他看电视台宣传说,广西养蛇佬多好挣钱,于是从上辈人手里央借了一千块路费。褂子里缝着荷包,四十枚毛周刘朱头像紧紧贴着心口肉,劝服母亲以后,我父亲又找到从前那帮兄弟,商量着一起去南边闯一闯。
本来万事俱备,谁料临行前,说定要随军南下的母亲查出近两个月身孕。我父亲听罢,沉默许久,最后咬咬牙讲:“你候我两个月,最多三个月,学成以后我马上回家来。”
母亲就在家等,每天去厂里点个卯(停产期间氮肥厂照发基本工资,但职工必须每天签到),其他时间都窝在她和父亲的婚房里,呼哧呼哧地摇那台二手纺织横机,或在缝纫机前笃笃做活。还在母亲肚子里时,我就已经饱闻机杼声了。绕、织、裁、缝、熨,全套工序下来,细细密密织出一件羊毛衫,如此高低可挣个二三十块钱。干得不耐烦时,我母亲就起身在屋里来回巡视。新粉刷的墙壁白纸似的,肃然挂立四面,不敢发出片息,我母亲四下观望、摩挲,思忖往后该打制哪些新家具,各自摆在什么位置。直至规划清朗,分配既定,雪白的房间又响起呼哧呼哧、笃笃的呼吸声。
对我母亲来说,一九九六年发生的三件大事分别是:我的出生、氮肥厂正式倒闭、我父亲的一去不返。我父亲出门以后杳无音讯,直到三个月归期已满,才打了通电话到工厂。电话里只说,春节前会和其余伙伴一道回家。我母亲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织造羊毛衫的活也做不得了,每日闷在家里心情坏透,连带我也愤愤,只等我父亲回来时劈头泄一顿火。
到了腊月二十几,那批灰头土面但喜气洋洋的归乡队里,并没有我父亲。他们只听我父亲说,要去广西珩县。据他们说,当时一起坐火车到桂林,以后大伙分道扬镳各寻各路,就再没人联系得上他了。挨到正月十五,我父亲依旧音讯全无。叔叔伯伯们煎熬不住,动身去珩县找我父亲。我母亲由家奶奶搀着,一路送到东门汽车站。招摇着的手臂逐渐收起,大巴喷着烟云,呼啸而去。准备回家时,我母亲发现自己抬不动脚了,紧接着,一股热流自下身突涌。
因为我抵死不肯出来,我母亲足足受了一天难,最后忍不住詈骂道:“跟他爸一路搭僵种!”我听后格外委屈,哭着要往外滚落,迎面撞上满屋热腾腾的响动。这时已经是惊蛰的清晨。不晓得是家奶奶还是舅舅带来一块崭新的双面襁褓布,一面是淡红色粗棉布,另一面是黑底花斑的绸布。我被整个包进柔软的黑色当中,于是很快安静下来,忙着用每一寸皮肤吮住那些长满花斑的褶皱。当时不知身在何方的父亲,对我来说远比不上这块襁褓布意义重大。
正月十五那天,叔叔伯伯们动身去找我父亲,先坐大巴到弋江乘火车,经由江西鹰潭中转到桂林,最后从桂林乘车到珩县。他们在县城找了家招待所,租下两间房,每天分头行动。口舌在这片言语的异域中不再驯顺,只好动用手势、眼神、表情等器官对外达意。一个多月过去,三人对我父亲的去向毫无头绪,倒不得不为自身所发生的变化感到困惑和惊恐。渐渐地,大伯的眼瞳会像猫一样遇光竖立,二伯的十根手指,每根都蹿高了足足一寸。小叔看起来一切正常,但他逐渐听不懂大伯二伯之间的交谈,而且会不自觉掉出几句当地白话。他正在遗忘春谷话……火车刚离开珩县,三兄弟的异状就解除了,他们怅然对坐,久久望着窗外的连绵苍翠,最后一无所获地回到春谷。
家奶奶听说后,拍手说:“准呐,这老尼姑真算准了咯。”为照顾我母亲,家奶奶从老家徐镇上到城关,住在我家。才一两个月,家奶奶就已经摸透了周边地脉人情,在有些方面比我母亲还熟悉。比如,我母亲在氮肥厂上了许多年班,竟一直不知道厂附近还有座尼姑庵,里头住着个半瞎老尼姑,既谈佛法菩萨,也能摆摊算卦。我父母那辈的青年,大多讲反封建,不信卜卦,但架不住家奶奶三请四催,我母亲还是去了。
其实三月三以后,家奶奶一直在找机会,带我母亲去拜拜佛。这背后有桩事件,家奶奶没跟我母亲讲过。按皖南一带的习俗,三月三要吃艾蒿粑粑祛邪。我母亲从小爱吃,但长到二十多岁还不会做,因此没少挨家奶奶的絮叨。按家奶奶的说法,粑粑都不会做的女人,放在旧社会是没人愿意娶的。家奶奶不一样,她的艾蒿粑粑做得极好。在自家地里摘一把艾蒿,带回来欻欻切碎,挤过汁水后炒进一锅腊肉丁里。香气弥溢后,加盐,加水,倒米粉,动作不紧不慢。青光油亮的大粉团渐渐成形,再整个铲出,撕成一粒粒的,陆续拍压在柴灶的锅壁。待两面煎至微泛金黄,一个艾蒿粑粑就算成了。外壳焦脆微黄,内里软糯灰绿,从里到外浸满腊肉的油香。往年的三月三,家奶奶一早坐车到春谷县城,把前一天做好的艾蒿粑粑送到她的几个儿女那里。我母亲是小女儿,家奶奶总是给得最多。那年,家奶奶去附近小菜场买了艾蒿和米粉,做出一碟艾蒿粑粑端给母亲。我母亲刚出月子,闻到腊肉油味就忍不住皱眉,一口也吃不进去。满满一碟艾蒿粑粑,油亮亮热腾腾,罩住笼纱放在桌上。第二天清早,家奶奶刚出房门,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艾蒿香气。掀开笼纱看,竟是满碟干枯僵死的陌异形状,上面铺满苔藓似的绿茸毛,还膨出许多铜钱大的白色斑点。家奶奶头皮一麻,倒吸口气,连碟子一起装进塑料袋,静悄悄扔出去。
氮肥厂在县城南郊,尼姑庵还要再往南三五里,已靠近三里镇。庵不大,但有些年头,外头没挂名匾,从前大概有其正名,后来失落了吧。里头是不大的两进院子,前院正侧殿摆着菩萨罗汉塑像,后院禅房住着几个尼姑。据说皖南事变时,无名庵里悄悄收容过一班新四军伤员,这班伤员里就藏有某位重要人物。后来,这件掌故为它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家奶奶敲开庵门,出来应门的是个小尼姑,手上拿一柄长扫帚。她没说话,冲家奶奶点点头,又转身回去扫走廊。庵里静悄悄的,没人进香,也没有敲木鱼和诵经声,只听见沙沙沙,沙沙沙,那是扫帚擦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我母亲还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味,不晓得里头掺了什么香料,只觉得幽幽的,在半空渺然拉出许多点与线。简直有点像荒庵野寺了。家奶奶熟门熟路,领着我母亲直奔禅房。日光斜照进屋,一道明暗的分割线挂到墙上,切开观音像,再一路迤逦下来。老尼擎来一只装满竹签的桃木雕花筒,我母亲接在手里,胡乱摇了几下。啪嗒,一支签掉在案板上。我母亲捡起来,放在日光下看。签面画就被云雾遮住的半座高山,旁边题着“云隐苍梧”四个字。翻过来,另一面镌着句诗:洞里有天春寂寂。老尼沉吟片刻,说:“心里想求的东西,缘分到了就会自个出来。要是你故意去求,搞不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哟。”家奶奶低头盯着日影斑驳的地面,半晌不吭声,我母亲虽然不信这个,听后也觉得有些灰心丧气。
转眼到了一九九七年。这一年,中国人在数着日子盼归——香港回归祖国。我母亲也盼归,也数日子。只是在我母亲的地理图中,香港和广西是缠绕在一块的。香港在春谷到广西的延长线上,广西伏在香港狮子山背面。于是每次听人讨论香港,总有根隐微的箭头指向广西。日历一张张撕下,我母亲心想,小钦欸,香港都快回来了,你怎么讲?
就像自然世界的风向会发生变化,箭头的方向也会逆转。香港回归的迫近带来了迷醉与乐观的气氛,逐渐使我母亲产生错觉,以为父亲不是去了广西,而是去了香港,不是去了珩县,而是去了油麻地。这种印象谬误是怎么形成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可能在电影演绎了无数遍的香港,比“边瘴南荒”的广西更具体,也可能在一九九七年,想象香港比想象广西更容易。因此,我母亲会梦见我父亲穿着皮夹克,站在香港的人行道上,埋头吃车仔面。哪里是车仔面,分明是小南街上卖的小刀面,鲜红的辣酱滴在豆腐色的白干子上,吃得人满头大汗。街上的招牌颜色鲜亮,像词赋里的瑰词丽藻,好看而陌生,又因陌生才格外好看。街道很宽,正中有处巨大的喷泉,九丛水花拱卫一尊牛奶白色的大理石女神像。这里应该有很多人才对,传说中的香港嘛,很热闹的,得是张袂成阴,比肩接踵。然而街上只是寂然,像一道荒废的古廊桥。我的父母当时都太年轻,愿意轻信放在面前的,而轻忽掉附于身后的。他们不知道眼前再多的全景和长调,其实都无济于事,因为你所欲求的东西,总能逃到你所能够想象的广阔天地之外,成为一道无限退却的谜题。答案只在被覆盖的原声里,在被剪除的画框外,在投入火丛的龟甲裂出掌纹的瞬间。
香港也无非是这样。在梦的末梢,我母亲这么想着。醒来以后,一切都迅速蒸发掉。外头三轮车的胶皮轮子碾在微霜的街上,滑叽叽地过去了。每隔着七八转的间隙,便听见少年洒出一道亲热的叫卖声:“卖香米发糕——”车后罩定一块龙凤图案红布面棉被,被经年的日光晒得粉白微泛,被子底下掩着一大泡沫箱子的香米发糕,整整齐齐码作几叠,每块都是一样的扁,白,松,软,但热腾腾的,泛着糯米的甜和酸,使人满口生津。我母亲抚着松且软的肚皮,久未感到如此清洁的饥饿。
二、青蚨目连
电影频道正放《宝莲灯》,哮天犬哼哧哼哧追着沉香跑。家奶奶走到房间说:“磊磊别看电视唻,我们到昆仑去看看妈妈。”我嘴上嗯着声,眼睛却还粘在屏幕上。她每次带我出门,都要在外面磨蹭很久,等再回到家,动画片肯定早就放完了。
“我不去,我要看沉香的故事。”我说。沉香摆脱掉哮天犬,走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我家楼下的小南街也很热闹,从头到尾挤满大排档、面条店和小吃摊,不过坑坑洼洼的水泥街道总是蓄满污水,泛着一层彩色油膜。我嫌地上脏,每次经过都要大人把我抱过去,又怕自己鞋子沾了脏水,蹭到大人衣服上,就勾起小腿,然后用力绷住。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到那条街,我的小腿就会有酸痛的感觉。
“什么故事,我来给你讲不也中么。”家奶奶走过来牵住我的手,“磊磊乖,晚上带你买汉堡吃。”加州汉堡店的门头图案一下跳到我眼前:一个金发碧眼、戴星条高筒帽的卡通人物,手里拿着个汉堡,张开大嘴,非常快乐满足的样子。
“就买那个什么,香辣堡。”家奶奶补充说。
我身体前倾,伸出食指按下开关键,扑哧一声,电视画面从四方缩向中心,缩成一个点,立刻消失不见了。这“按之即来,再按之又去”的现象好神奇,发明电视的科学家一定很伟大。